第40章 夫妻交心
一府之中,除了楚姜在想此事,顾媗娥坐在镜前也带着惆怅,看得青骊心疼。
“夫人便是问一句,郎主也不会怪罪的。”
她摇头,对镜抚着眉,“今日虽是母亲一人来说,但是族中不会不知道陆氏拜访过母亲,既然族中能放任母亲过来,说不得真是顾氏心大了,借母亲试探罢了。
从前虞氏跟陆氏瞧不上顾氏,顾氏矮他们一头,如今陆氏求到顾氏头上来,他们便得意忘形了,忘了夫主才是殿下的老师,他们此时在周朝的根基只有楚氏姻亲这一层。”
青骊疑惑她怎会从今日一面就得出这些结论来,“夫人或是想多了。”
她笃定道:“若是他们真关心九娘的婚姻之事也就罢了,可是什么时候关心不好,非挑着这关头来,今日他们说是为我,担心我,我却不敢信,他们是想要试探我在夫主眼里究竟有了什么样的地位,他们想看看顾氏是不是能反过来把握楚氏。”
青骊惊骇,“便从九娘的婚事下手吗?”
她点了点头,“不过几个月功夫,今日就要这般试探,少不了以后还会狂妄。”
“那夫人要怎么办?”青骊深知,若是将来楚顾两族不和,第一个不好受的便是顾媗娥。
“今日之事,若是我想得浅些,就是母亲一人的行为,可若是深想,就是顾氏的意愿,夫主想必也知道陆氏想打通什么关窍,今日之事要是瞒着他,之后的苦还是我自己吃。”
她眉宇间多了丝坚毅,将头发又挽了起来,“今日母亲的话我不仅要与夫主商量,还要把顾忌也往大了讲,顾氏若是执意不顾我,我也能学三婶那般彻底离了娘家,研磨。”
“这都夜里了……”
她站起身来,疾步走到案前,“打铁要趁热,夫主回来之前得要写好。”
青骊赶紧叫人掌灯,又布置好了书案,便见她搦管仓促,并不是惊世的丹青,只是陈情真挚。
“妾生蒲柳姿,得君松柏之质,恨未经风霜,恨不见白头,最恨此情溘先朝露,致妾与君两散,非妾之错,非君之过,不过权术阴谋,毁我良缘,毁我良缘。”
“毁我良缘,毁我……”楚崧读来也觉怅然,才刚洗浴过,周身还带着湿气,纸张也被他额上滴下的水珠润湿,“夫人为何写此自伤之语?”
他四顾未见顾媗娥,看向跪在地上的青骊,“夫人何在?”
“夫人说他日总要两散,今日也不必久聚。”
楚崧眼中带了暗色,左右一想也明白了几分,还是叫青骊将人找回来,“若不与我讲个明白,作此态平白糟践了夫妻二字。”
青骊看他似是动怒,急忙道:“夫人也是情不得已,此下还在府中,若要她回来,还要您的一句话。”
“什么话?”
“夫人要郎主听听她的情意,听过之后郎主说的那句话便是夫人要的那句话。”
他一听知道顾媗娥还在府中也放心了几分,“你说。”
“夫人第一次见郎主,是在长安,建始四年的春天,郎主在渭水畔玄谈,险些骂哭了一个文士。”
他挑起眉,显然是意外的,又听她继续道:“郎主也知道,从前在南齐,顾氏不如虞氏跟陆氏,他们手上有私兵,朝中有重臣,虞氏有武将,陆氏有文臣,顾氏只有数不尽的金银珠玉。”
“这些东西锦上添花固然好,可是得不了齐主青睐,所以顾氏便会养育几个最出众的女儿献给皇家,以求稳固,夫人便是其中之一。那年周朝大军南下,齐室覆灭,族长便将这打算打到了长安去。”
“建始四年春,夫人北上,回来时她跟婢子说北上这一遭,最好的是知道陛下不纳新了,她不用进宫,第二好的是在长安见到一个说话不讲理的郎君,让她知道了有理可行天下,无理要是能辩,也能行半个天下。”
“夫人因困在深闺多年,金陵贵女们总爱奚落她先是做不成南齐的皇妃,又做不成北周的皇妃,她心中便翻来覆去地回忆在长安见到的那个郎君,是如何将那几句话辩驳得毫无懈处的,想着哪日也理直气壮地骂她们一回,可是从来未出口,倒是日想夜想,叫那郎君成了她的痴心。后来,那郎君竟来了顾氏求娶,夫人一夜未眠,夜里去河里放灯,哭谢神佛有灵。”
楚崧神色被牵动,手中攥着的纸也成了团,似乎承不住这么深厚的情意,他问得有几分艰难,“那么,今夜又是为何?”
“郎主决算千里,还不知道吗?”
他结合今日顾大夫人所来,便也明白了大概,眸光稍暗,“我知道了,你去请夫人回来吧!”
青骊又道:“夫人还等着郎主那句话。”
他手中的纸团落下,正坠在砚台上,他看了一眼,道:“卿心纯贞,我未敢负,权术阴谋,不得黑蛟搅,还是白纸素帕,便说,夫人的书案被墨汁污毁了,请夫人回来清理吧!”
“敢问夫主,是哪一句?”
“你愿意告诉她哪一句便是那一句哪一句,我等一个时辰,可够了?”
“够了。”顾媗娥面带湿痕从屋外进来,提着裙摆,梨花带雨道:“妾才离开这院子,又觉得不舍,害怕将来真是两散,怎么还不留今夜一面,又舍不得那分矫情,等在屋外听夫主说话,夫主,妾心中有愧。”
楚崧长叹一声,起身迎住她,将她揽入怀中,良久却又未言。
青骊见状便招呼了其余人出去,只留二人在屋中。
“夫主,今日母亲来,并不是送什么养颜的方子。”顾媗娥轻轻揪着他的衣襟,说得诚挚,“她向我打探九娘的婚事,说陆氏有心求娶,这……我虽是九娘的继母,可是有夫主在,有杨氏在,再不济九娘还有兄姐,妾哪能去左右她的婚事,可母亲竟敢为陆氏来问这一句,即便他们没有左右之心,竟也是狂妄了。”
楚崧并不惊讶顾氏会有张狂之态,近日看顾氏在太子面前颇得青眼,却不敢想他们敢把主意打到楚姜身上,此时听到顾媗娥的剖白,还是感动于她的真心,“此事并非夫人的错,夫人不该如此自伤。”
“不是自伤,只是不忍见到顾氏自毁,更不愿我……我好不容易得来的良缘就此毁掉。”
“夫主,今日母亲的试探,我看得明白,若是陆氏有心,哪场酒宴哪次议政见不得夫主?干干净净地问上一句想与我们结个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成与不成我们彼此都大方,何必非要转托顾氏。陆氏诗书传家,一阁的经籍,他们怎会痴傻至此,定是顾氏保了什么许了什么。”
“夫主,顾氏才入了殿下的眼没几个月,便有了这般的姿态,妾放心不下他们,说不好听的,他们是因着楚氏姻亲这身份走上了周朝的朝堂,即便是两厢各需,可是哪家会如此短视?不先想着与这姻亲结交得更密切,先来算计了。”
楚崧神色复杂,怀中人柔婉的泣诉虽牵动了他的心绪,但他还是在辨别着真假,听到顾媗娥并没有一味地倾诉情意,而是坦白她对顾氏的担忧时,他的心也骤然松快了。
只听他缓缓道:“顾氏那几个儿郎确实得殿下的欢心,可这欢心,并不是想托他们重事的信重,殿下也不是他们所见那般单薄,他的路走得虽顺畅,可不意味着他只是纯良的孩子,除了我跟稚远这两个老师,他还有一个更好的老师。
陛下十三岁登基,稳坐江山二十五年,殿下深得陛下爱重,除了其出自中宫,便是他是三位皇子里最肖似陛下的,相貌相似,性情最似。”
顾媗娥第一次听他说起朝政相关,又有些惊奇,便见他嘴角牵动,手也被他拉着。
“你我夫妻,两处而来,到一处去,该当没有欺瞒的。”他似卸下了什么担子,注视着妻子,“我从不愿提起这事,可是这事才是我第一次知道太子终究是太子。”
“夫主若不愿提起,便……”
“不,你我若要坦诚地解决顾氏的事,你便要知道这事。”
他缓缓启唇道:“我父亲是帝师,所以我得以与陛下一同长大,稚远也是如此,我们是君臣,也是挚友,后来我与稚远得以教导东宫,阿赢跟敬之得中宫娘娘的喜爱,常进宫陪伴殿下玩耍,三人也就亲近长大了,我并不知他们三人是哪一天生分的。”
“只是有一天阿赢跟我说她想要知道当年的秦始皇修筑的长城是如何包揽了边陲,想要看看潼关是如何占了险要,又问我风陵渡如何能鸡鸣一声听三州,还问郦道元怎么见得了那些悬涛、悬泉、悬涧……
她将天下各处都问了个遍,说得我也心动了,我那时便知道我这个女儿是个不甘徘徊闺阁的,刚好,敬之也独爱这些,后来稚远来为敬之求娶,还没等我问过阿赢,圣旨便来了家中,所幸阿赢与敬之情投意合,这事也是美事。只是那圣旨过后的第二日,陛下召我跟稚远入宫,当着我跟稚远的面,问殿下,阿赢与东宫,他选哪一个。”
他说着还笑了一声,“夫人,你看,陛下何其诛心,诛殿下那少年的悸动,也诛我跟稚远的心,怪我们怎么没有管教好儿女,怎能放任儿女与太子玩耍,叫太子动心,与太子相争。”
“这事,并不是夫主与左太傅的错,元娘与姑爷也没错。”
“殿下更不可能有错,所以只能是阿赢跟敬之的错。巴掌打了,也该安抚了,陛下便要殿下立誓,往后绝不可为难阿赢跟敬之,更不可为难到我跟稚远的头上,甚至让他给敬之担任傧相。后来还是皇后娘娘出面才免了这一遭,只是在大婚之夜,左府门前的两只灯笼被人砍了去,从那之后,殿下还是从前的殿下,一如的温儒,连家里的孩子们都敬爱他。”
顾媗娥惊讶地抬头,“此后他们三人便是分道扬镳了吗?”
楚崧噙笑摇头,眼中竟有似自豪,“并未,长安贵族们都以为掌握了殿下的心事,可是只有我跟稚远知道,那灯笼是斩给外人看的,也是斩给我们看的,可是目的不同,外人只当殿下少年心动,情爱被浇灭,可是那夜里,我跟稚远各自收到了一只灯笼,余的一句话没有,只是破败的红纸挂在竹框上。”
他笑叹了一声,“那年殿下才十七岁,那灯笼是他为那断不能成的良缘的哀悼吗?外人看来是这样,可是我跟稚远知道不是,那是对我们的不满,他想要那两只灯笼成为我跟稚远的愧疚,让我们往后忆起时都要懊悔当初的僭越,此后但凡我们有错,便是错上加错,他若忘负师恩,我们不该说他的过错。”
“只是两只灯笼,如何能够……”
“只是两只灯笼,斩了也就斩了,为何还送给我们?因为陛下不会容许世家女子为后,阿赢不会甘心困在宫闱,敬之生性逍遥不屑玩弄权术,所以他二人是天作之合,殿下注定要守着江山,在殿下眼中,他是无辜的,他不能怪陛下,更不愿责难友人,所以我跟稚远要与他同担苦楚,甚至要为他的苦楚负责。似乎是他不讲理,可是作为储君,他为何要讲理?”
顾媗娥无法将她所知的刘呈跟他口中的那个寡薄的弄权皇子联系上,听完却又觉得合理,十七岁的少年,初生的情爱被剿灭,顷刻就能将其转化成迁挪人心的牵制之术,只细思来,令她心中生怖。
顾氏不过得他垂怜数月,竟也敢算计他的老师吗?将来,是不是也敢算计他?
“求夫主救顾氏。”她哀婉地祈求道。
楚崧轻拢住她,“只能顾氏自救,臣事君以忠,殿下交代什么他们就该做什么,不该起别的心思,将来殿下起圣,少不了他们的从龙之功,这已经是顾氏得来的眷顾了。”
她凄然抬头,“夫主,若是他们招了殿下的忌讳,将来会如何?”
“等到江南人心尽归,虽不至于鸟尽弓藏,顾氏若要有如今的声望也再无可能了。”他不想说话刺她,又不得不摆事实,“南齐已灭,它昔日的臣族焉能去撬动胜者的根基?”
顾媗娥难得见到了他眼中的锋芒,乍然明白了他的话有多重,他一人或许不算什么,可他并非一人,他是楚氏,是左氏,杨氏跟李氏,还有北方其余的大小郡望,他是北方望族的联合,而周朝的皇族,是被这些望族所拱卫的,他们即便不能左右朝堂,可是举足轻重。
即便将来太子想要培养纯臣,可是未来数年里,周朝还是北方世族的天下,对待南人,分羹可以,抢了地盘他们如何能忍?
今日顾氏只是想试探一个楚崧,且不说太子的态度,一旦南人压了北人一头,压的还是周朝最佼佼者,北方世族恐要生扑了江南。
她收拾了情绪,稳了稳心神道:“妾谢夫主敬告,还请夫主准许妾回去娘家一趟,也敬告他们几分。”
他眼中的锋芒已经下去,语气轻松起来,“夫人不必心急,他们是以为陆氏要借他们才能在殿下面前获得一席,只要断了他们这念头便成了,陆氏好几个儿郎学问甚佳,对朝政的见解也不俗,并不愧对他族中满阁的经籍,将他们纳入朝堂也是我朝幸事。”
“可是北上那几个有了消息?”
他点点头,“长安来信,陆氏那几个儿郎在长安中四处应酬,但凡是玄谈,便没有一场他们不去,看着是冒进了些,但是也显露不少才气,只是他们路可走偏了,好好的储君在眼前他们不投,非要去长安,殿下正嫌他们不识时务,等改日叫人透个话风给陆氏,人回来了江南,真有本领的殿下还是会用,他们自然不会再去顾氏折腾了。你等陆氏起用之后再去顾氏交代,他们也更知道轻重。”
顾媗娥乍然想起当初顾三夫人跟她所说,顾氏率先归附是为了将来能在周朝压那两族一头的,可看楚崧之意,亲疏似乎并不重要,还是要凭才干定夺人才,她想起南地世家们钻营,隐隐又多了丝对亡国的感概,心中更打定主意要催促娘家培育人才。
她正想着,又听他道:“顾氏总是姻亲,还是要顾惜他们的,今日既然他们要如此探听,你便说我打算等明璋大愈后再为她择婿,要求嘛,样貌要绝伦,诸子百家都需得精通,文不下我,骑射刀枪的本领也要入得她大舅舅的眼,人品气度要得人人称颂,绝不能是无名无姓之辈,最好在少年时便扬名天下,对了,身量不能矮了……”
顾媗娥终于知道他是在说笑了,终于破涕而笑,“夫主这些话拿出去,这天下哪一个儿郎应得上?是叫妾拿这话去敷衍不成?”
他也收了话,俯首笑道:“娘家要问你几句话,你总不能一句不肯堵回去,我不想你为难,你便拿我那些话去回了,他们一听便会以为我是故意拿话搪塞你,将来你也能少遇见几件这样的为难事。”
顾媗娥眼睛一热,听了一番真心话还得他这般顾惜,越发感动起来,偎在他怀中半晌无言。
等到次日去顾氏一说,果见顾大夫人面色有几分难堪,不得不温声好语说了一番,好在顾族长跟顾三夫人还算理智,被她通晓了情理,才是知道了自己险些就因张狂失了一筹。
于是又是一番告诫子弟,对陆氏也不复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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