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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辣条、干脆面


高三的体育课全改成了自习,班长林丹青坐在讲台前监督,枚恩埋头画乐谱,聂瑜和沈淼从后门偷偷溜去小卖部。
2007年的襄津物价还很低,拖肥、辣条、小布丁,五毛一包任意挑。聂瑜的零花钱不多,但也够解解馋。
“说真的,你昨天教训张晓龙那一下还挺帅的。瞧他吓得,今儿看见你跟见了鬼一样。”沈淼拆开一包咪咪虾条,毫不吝啬地夸奖起来。
“笑话,聂哥我什么时候不帅了?”聂瑜也不跟她客气,“育淮郑伊健这个名号听说过没有?”
沈淼撇嘴:“夸你两句你还真飘起来了。郑伊健?你是育淮陈小春还差不多。”
聂瑜天生一双死鱼眼,惯常用眼白看人,面相凶狠,看起来就不像个善茬。他高一时总爱穿大裤衩和人字拖,再加上不羁的寸头,多次被王大海当成无业小混混,去哪儿都要被查校园卡。
他逆反心理最重的那几年也常出去打架,靠一双硬拳头和这张凶神恶煞的脸,的确打出了一个响亮的名头,有那么点山鸡哥的风采。
——不过事后也写了无数份检讨书就是了。
尽管聂瑜无数次强调自己已经高三了,该收收心好好学习了——你们各帮各派打打杀杀别扯上我,哥退隐江湖从此不问世事。但学弟们还是将他当年的事迹口口相传,惹得现在的高一孩子们见着他就绕道走。
算起来,张晓龙还是他今年教训的第一个倒霉蛋。
沈淼八卦地问:“聂哥,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对人家赵萌萌有点意思啊?黄子健说你上次就替她说好话了,这次出手这么果断,是不是怜香惜……”
“惜你个头。”聂瑜呸她一声,“看不惯他欺负小姑娘而已。”
沈淼噘嘴发嗲:“那我就不是小姑娘了吗?你对人家好凶哦。”
聂瑜打了个哆嗦,半块“拖肥”掉在了地上。
“你一大老爷们儿,能正常点吗?”
沈淼一脚踹他。
聂瑜敏捷地躲开,转身时不知看见了什么人,视线牵引着双腿,抬脚就走了过去。
“喂,你去哪儿啊!”沈淼莫名其妙。
让聂瑜径直奔过去的人,是个小帅哥。
小是指他看上去年龄很小,帅是真正意义上的帅,不是平日里瞧见个眉眼端正的男生便能夸一句的那种帅。
沈淼天生不懂好奇害死猫的道理,远远地见着有帅哥出没,腿比脑袋先一步跟了过去。
帅哥分很多种,聂瑜这样的胜在骨架生得好,五官立体、眼窝深邃。再加上他一米九的大高个,宽肩窄腰大长腿,走到哪里都能突出于人群。
而这位小帅哥不一样,他的个头只到聂瑜的鼻尖,单看外形,小小一只。
可他这双眼睛生得好看,桃花眼,眼角细长,睫毛浓密,浅棕色的瞳仁像是琥珀,阳光下剔透明亮。他的五官并不张扬而胜在细节,精雕细琢的皮囊,怎么看也挑不出毛病,只能夸一句“爹妈真是会生”。
沈淼疑惑了。
聂瑜这糙老爷们儿,怎么会认识这样的帅哥?
来小卖部这事,并非费遐周自愿。
“神雕侠侣吃过没有?”
“神雕侠侣?这怎么吃?”
“唐僧肉呢?这总吃过吧!”
“我又不是妖怪……”
蒋攀痛心疾首地说:“不是吧,你怎么什么都没吃过?走,我带你品尝品尝民间美味。”
于是乎,从来不吃垃圾食品的费遐周就这么被拽来了小卖部。
货柜上琳琅满目,花花绿绿的塑料纸上印着千奇百怪的食品名称,面筋裹上五香作料和红油,就成了学生们最爱吃的课后零食。
费遐周用两根指头夹起一包左黑右白的食品袋,一个劲儿翻白眼,吐槽:“什么神雕侠侣?不就是辣条吗?”
蒋攀义正词严地纠正:“是口味不一样的辣条。”
“无聊。”费遐周摇摇头,“我才不吃这个。”他正想将辣条放回去,半途却被一只大手劫走。
“你不吃我吃啊。”聂瑜不知从何处走了过来,笑眯眯地说,“请我吃东西吧。”
费遐周瞪他一眼,拒绝:“要吃自己买。”
蒋攀惊喜地看着眼前人,诧异地问:“聂哥?你跟费遐周……你俩认识吗?”
“不认识。”费遐周当即摇头。
“哇,你怎么翻脸不认人啊?”聂瑜卖惨,“我给你做了一晚上的厨子,你现在就这么对我?”
蒋攀茫然:“什么厨子?”
聂瑜接着说:“还有早上的三明治。你现在给我吐出来。”
沈淼惊讶又好奇:“你们怎么回事啊?”
“我们……”
这人胡言乱语起来毫无底线,费遐周赶忙伸手捂住聂瑜的嘴,扯着他的衣服往收银台走。
“一包辣条是吧,我给你买还不行吗?”他妥协。
聂瑜得寸进尺:“我还要一听可乐、一包干脆面和一根棒冰。”
费遐周咬牙切齿:“撑死你算了。”
沈淼和蒋攀对视一眼,看着前方拉拉扯扯的二人,双双陷入了沉思。
回了教室,枚恩咬着笔头琢磨着音乐创作时,聂瑜抱着一堆零食来到了他的课桌前。
“来,哥请你喝饮料。”
冰镇的可乐遇上九月的秋老虎,易拉罐外满是水渍,沾湿了枚恩的稿纸。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枚恩调侃,“你还有请客的时候?”
聂瑜不满:“你说得我跟铁公鸡似的。我这儿还有上好佳、可比克,你随便挑。”
枚恩疑惑:“你中彩票了?”
“差不多吧。”聂瑜想起费遐周付钱时的臭脸,又猖狂地笑了起来。
“你最近情绪变化是不是太大了点?昨天愁眉苦脸,今天又活蹦乱跳的了。”枚恩打量着对方,心中蹊跷,“复读压力太大,精神错乱了?还是……”
“还是什么?”
枚恩跟随聂瑜这么多年,心思又细腻,看着好友这副模样,心中隐隐猜到了什么。
他放下笔,认真地询问:“你最近是不是遇上什么人了?感觉你整个人的状态都变了很多。”
“哪有。”聂瑜下意识地否认。
枚恩生疑却又没有证据,重新握起笔准备跳过这一话题时,却又听见身旁人开了口:“一定要这么说的话,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聂瑜傻笑起来。
“为什么一到十月就开始下雨?”
聂瑜坐在客厅门口的台阶上,撑着下巴看着天井细雨飘摇,喃喃发问。
水泥墙面被打湿后显出更深的灰色,冲刷着儿时在墙上留下的涂鸦残画。阴雨天的家属区格外安静,没有车行、没有坐在巷口聊天的大妈,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一场秋雨一场凉,要降温喽。”
聂奶奶说完这句话就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替聂瑜翻出衣柜上层的长袖T恤和外套,展开衣服拍一拍,飘出一股樟脑丸的味道。
费遐周坐在沙发上看书,一阵凉风吹进来,他捂着嘴巴打了个喷嚏,怀里的毛绒玩偶贴得更紧了些。
他来襄津的时候只带了夏天的衣服,换季太快什么也没准备。聂瑜前两天带他上街买衣服,将市中心那几条专卖店都逛了个遍,他阴沉着脸,一家也看不上。
没过多久,费遐周收到了一份来自国外的快递,足有半个人高的纸箱子,里面装的都是衣物。家属区的快递都不送上门的,聂瑜从代取点搬回来时热出一脑门儿的汗,累得够呛。
“这是谁给你寄的?”寄件地址是国外,跨国邮寄,在襄津可是不常见。
“你少管。”
费遐周一点儿也没有收到快递的喜悦,摆着张臭脸糟蹋好看的皮囊。
他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显然是顺口,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将箱子从门口拖进来,拖到楼梯下时却傻了眼。
他搬不上去。
聂瑜倚着门框看他,哼了声:“我管你干吗,我当然不管你。”
费遐周的半句“能不能……”堵在嗓子眼。
过了五分钟,箱子终于爬上了第一个台阶,精疲力竭的费遐周整张脸憋得通红,终于忍耐不住放下了那么一星半点的面子,无声地看向聂瑜。
“求我我就帮你。”聂瑜还来劲儿了。
“我疯了才会求你。”费遐周呸了一声。
又过了十分钟,箱子终于爬上了第三个台阶。
费遐周的五官紧皱在一起,像揉成一团的废纸。他咬了咬牙,表情仿佛是去英勇就义,终于开口说:“那什么……求……求一下你……”
聂瑜发出胜利者的大笑,在对方诅咒般的目光中一把将箱子扛上了肩。
实不相瞒,相处了一个月之后,聂瑜已经很清楚该怎么对付费遐周了——
他贼矫情,事特别多,翻脸比翻书还快,死要面子活受罪。活脱脱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
可他也很简单,喜怒都摆在脸上,独立生活的能力堪比白痴,让他饭后刷碗,不知道毁了多少盘子。不过好在他不抠门,当天就赔了一整套的餐盘——第二天又碎在了自己手上。
但费遐周也并非全然不可靠。
聂瑜暗中照顾翠花的这件事几次差点被奶奶发现,奶奶将猫视为不祥的动物,很是反感,她知道自己孙子是个满嘴跑火车的德行,只信费遐周的话。
结果,费遐周说:“猫?您是说翠花吗?我可喜欢它了,但是聂瑜总不让我喂它,一点爱心也没有。”
聂瑜故作严肃地说:“哈哈,那什么,猫身上有细菌你不知道吗?”
聂奶奶平时再怎么喜欢费遐周,可他毕竟是外人,不是亲孙子,打不得骂不得,一肚子的火就这么憋了回去,不痛不痒地嘱咐两句,就地散了。
等聂奶奶走了,费遐周挑眉看聂瑜,颇有深意地说:“记住了,你可欠我一个人情。”
十月的第一天,聂瑜站在日历前,将九月份那页记录着琐碎生活的纸给整个撕了下来。
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夏天。
费遐周像是从没睡饱过,看了会儿书后又打着哈欠上了楼,说要睡午觉去。
他最近的睡眠状况好了许多,偶尔还是会半夜来敲聂瑜的房门。
常常是半夜的时候,聂瑜已经做了一轮好梦了,“咚咚咚”的敲门声才悄然响起。半夜被吵醒的他自然没有好脾气,一双眼睛瞪成了哈士奇,骂骂咧咧地下了床。
打开门,费遐周抱着枕头,小脸因困倦而耷拉着眼睛,夜灯在他的脸上笼罩出一层银白的光,蜷手缩脚的小可怜眼巴巴地看着他,像只刚出生的小猫崽等待投食。
满腹的拒绝化成了一缕轻烟,聂瑜极不情愿,又无可奈何地让出了半边床铺。
聂瑜也会抱怨:“有床不睡来跟我挤,你是不是还得再交一份床位的钱啊?”
费遐周哼了一声:“说吧,要多少钱?”
“开玩笑,我是这么物质的人吗?”他咳了咳,又问,“先说说,你打算给多少?”
费遐周盖上毯子,懒得搭理他。
将军楼的楼梯是露天的,和天井一样浸润在雨水里,石阶沾了水后极易打滑,费遐周撑着伞上楼时好几次都没站稳,还好及时扶住了栏杆才没摔倒,上个楼还磕磕绊绊。
聂瑜心里吐槽“这家伙还真是小脑发育不全,运动神经烂得要死”,转头却又对聂奶奶说:“刘女士,要不我们装个雨棚吧?你说这动不动就下雨的,万一给谁摔了,那岂不是赔大了?”
聂奶奶莫名其妙:“早几年就跟你说过这个事了,是你自己说没必要,反正你又很少上楼。怎么现在反过来提起这事了?”
“呃……”聂瑜抓了抓脑袋,“我们年轻人,思想总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在进步的嘛。”
聂奶奶冷哼:“那怎么不见你数学成绩进步啊?”
聂瑜打了个哈欠:“昨晚熬得太晚了,好困啊,我也去睡个午觉吧。”说完,撒开蹄子就跑了。
十月的第二天,聂奶奶骑电动车的时候把腿给摔了。
老人骨头脆,经不起摔。聂奶奶的腿上绑了石膏,在医生的建议下躺进了病床休养两天。
聂瑜和费遐周赶到医院的时候,聂奶奶已经办好了住院手续,吊着一只脚躺在病床上休养。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下雨天骑车要注意,舍不得打车你坐公交车也成啊。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一点也不懂事,我真的是……”
不愧是亲孙子,聂瑜唠叨起来和奶奶的口吻如出一辙,他扶着额头,又恼又心疼,更后悔早上怎么会同意让她淋着这么大的雨去买菜。
聂瑜的姑姑聂安得知聂奶奶出事后连忙赶了过来,她今年四十岁出头,一身卡其色风衣和长靴,优雅从容。
她拉住聂瑜,劝道:“我知道你心里急,但还是让你奶奶好好休息吧。你瞧瞧你这孩子,外套都没穿就冲过来了。我在这儿照顾,你先回去洗个澡,明天再来看奶奶,好不好?”
聂瑜从来不知道怎样拒绝这位姑姑,只好点了点头,走出了病房。
出来时聂瑜才发现,费遐周还没走。
他正坐在走廊的塑料椅子上,手里还握着半个没吃完的包子,人却已经倚着扶手睡了过去。
聂瑜叹了口气,坐在了他的身边。
费遐周一向梳理整齐的头发此刻乱糟糟地成了鸡窝,刘海翘在了一边,露出一双秀气的眉毛。他打瞌睡时双唇微微张开,嘴角湿润。
这家伙难得安静下来,原来他收敛了嚣张跋扈的气焰,不那么讨人厌时,还是有点讨人喜欢的。
聂瑜伸手,想将费遐周手里凉了的包子拿出来,指尖刚刚触碰到他,他一个激灵便醒了过来。
他醒来时,见聂瑜正盯着自己的包子,甚至还伸出了手。
“干吗?”费遐周一张口,短暂的安静乖巧的形象土崩瓦解,“我吃剩下的包子你也要抢?”
聂瑜真挺想揍他的。
“我抢你个头。”
费遐周哼了哼,拉开外套拉链,从怀里取出两个还温热的包子,扔给了他:“吃这个吧。”
聂瑜惊讶:“你竟然这么大方?还剩下两个给我?”
真是铁树开花头一遭,费遐周竟然有良心发现的时候。
“你别吃了,还给我。”他翻白眼。
聂瑜赶忙咬下一大口包子。
填了填肚子,聂瑜垂下眼,抱歉道:“不好意思啊,还连累你来医院折腾一趟。”
“你要是真这么不好意思,给我减房租啊。”费遐周真的不知道“客气”两个字怎么写。
“你不是挺有钱的吗,怎么一天到晚跟掉钱眼里了似的?”
聂瑜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感动情绪,在对方无情的要求下碎了一地。
费遐周白了他一眼:“再有钱的人也不会嫌钱多吧?”说完打了一个哈欠,困倦的眼角往外溢出眼泪。
他一向是最贪睡的人,周日能多睡半个小时都能乐开花,今天还没醒就被聂瑜拉来了医院,反倒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
聂瑜心里跟堵了块大石头似的,阻塞在血管里,胸口闷得发疼,疼得快喘不上气。
他其实很想对费遐周说声谢谢,又怕对方骂自己矫情,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行了,这儿没你什么事了,赶紧回家换身衣服吧,穿得跟个小学生似的。”
费遐周只在睡衣外套了件棒球服,嫩绿的长裤上印着卡通人,无敌幼稚。整个暴露在冷空气里的脚踝泛着青色,两脚摩挲着取暖。
“你过河拆桥。”“小学生”一激就恼,扭头就走。
“等会儿。”聂瑜拉住他的衣袖,“带钥匙了吗?”
费遐周掏了掏口袋,空空如也。
聂瑜叹口气,将自己的钥匙塞进了他的兜里。
“上楼的时候小心一点,我可伺候不了两个人。”
费遐周一走,周围就彻底安静了。
早上六点半,清晨的太阳透过落地窗照进医院长廊,洁白的瓷砖反射着黄白色的光,聂瑜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他坐在冰凉的椅子上,十指交叉抵着额头埋进膝盖。过了很久很久,他的双肩渐渐颤抖,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痛到麻木的知觉和停滞的情绪都渐渐被唤醒。
回到家的时候天都黑了。
费遐周大概在楼上,聂瑜敲了好久的门都没人应。
隔壁家的王奶奶正好出门倒垃圾,主动招呼道:“是不是没带钥匙啊?从我家翻墙过去吧。”
每条巷子的将军楼都是紧挨着的,中间只隔了一堵墙。从天井就能翻过去。前两年遭贼的时候几乎从第一家一直偷到最后一家,有些计较的人家将墙头砌高了些,撒了些碎玻璃。但大部分人家并不太在意,襄津民风淳朴,偶尔邻居没带钥匙进不了门,都是靠翻墙头回家。
聂瑜也不是第一次翻墙了,踩着凳子一个翻身就上了墙头,蹭落一地的墙灰。
下去时就没那么容易了。没有落脚点,淋了雨的墙面很潮湿,他双手扣着墙沿,指甲缝里塞满了灰,双脚在墙面上使劲儿地蹬也架不住地心引力,终于“扑通”一声摔了个屁股墩儿。
尾椎骨磕得不轻,酸痛感从臀部直冲向太阳穴。聂瑜来不及喊疼,一个黑影“嗖”地从客厅蹿了出来。
“抓贼啊!抓贼啊!”
费遐周捧着比脸还大的《牛津字典》冲出黑暗,无头苍蝇似的乱喊着,一头扎进天井。
聂瑜艰难地挪动了一下屁股:“是我!”
没等费遐周的大脑辨认出这个“我”到底是谁,手里的字典抢先一步飞了出去。
“咣当”一声,正中聂瑜的眉心。
几分钟后,聂瑜裹着毯子坐在沙发上,额头肿起了好大一个包。
“不……不好意思哈。”费遐周吐出一个不情愿的道歉,想了想,又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谁让你翻墙来着,不能走正门吗?”
“我敲了那么久的门,你有应吗?”聂瑜的眉毛拧成了倒八字,像一只愠怒的哈士奇。
费遐周抬头看吊灯,嘀咕:“那可能是我睡着了没听见……”
他这人看着细胳膊细腿没什么力气,抓贼倒是下了狠心,聂瑜印堂赤红,活似戏曲频道的红脸关公。
费遐周也不是真那么没心肝,去冰箱取了几块冰用毛巾包起来,坐在聂瑜身边亲手给他举着,冰敷消肿。
下午只有费遐周一个人在家,他坐在客厅里一直在写作业,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醒来时正看见自家墙头挂着个人影,当下第一反应就是进了贼,抄起手边的字典就冲过去了。
谁能料到是这种乌龙。
冷静下来后,费遐周渐渐找回状态,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不寻常的味道。
“你身上……是不是有烟味儿?”他拽起聂瑜的背心领子凑到鼻尖嗅了嗅,“对,就是香烟味,我没闻错。”
毛茸茸的小脑袋突然凑到胸口,聂瑜吓了一跳,当即推开他:“你干吗呢!”
这反应落在费遐周眼里就是实实在在的心虚,他眯了眯眼,问:“你抽烟了?”
“鬼扯。”聂瑜否认,“我多好一孩子啊能抽烟吗?”
“那你身上的烟味儿哪儿来的?”
聂瑜哑了哑,老实交代:“我去了趟游戏厅。”
黄子健的表哥开了家游戏厅,他平时放假就去打工挣零花钱,常趁老板不在请朋友们来玩,游戏币无限量使用,足够消磨一整个下午。
聂瑜想起来什么,将鼓鼓囊囊的裤兜拉开,两个玩偶弹了出来。他一手握起一个,问对面人:“挑吧,要哪一个?”
费遐周皱起眉头,一个也不想要。他吐槽:“为什么哆啦A梦的脑袋是方的,而海绵宝宝却是圆的?”
“盗版的娃娃,都长这样喽。”聂瑜耸肩。
别人去游戏厅喜欢打枪,只有聂瑜喜欢跟娃娃机较劲儿。黄子健常吐槽他,花在娃娃机上的钱都够买一床正版玩偶了,何苦挑这种针线都不平整的劣质娃娃。
费遐周说:“冷知识,娃娃机都是骗钱的,抓得再精准也没有用。想要玩偶不如直接花钱买。”
聂瑜将哆啦A梦硬塞进了费遐周的外套口袋里,哼了哼:“你不懂,重要的不是娃娃,是抓到娃娃的那一瞬间。那种成就感,啧。”
费遐周对这个畸形的哆啦A梦并不感兴趣,伸出手指戳了戳口袋,却也没有要还回去的意思。
“你奶奶还在病床上躺着呢,你竟然跑去了游戏厅?”他毫不掩饰话里的鄙夷。
“心里烦,不知道去哪儿。就算回了家,家里也没人。”
聂瑜无意识的话惹来对面人的一声嘲讽:“哦,知道了,我反正不算个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时他再想解释,却已经来不及。
费遐周当即撒了手,冰袋“咕咚”一声掉落在沙发上。他冷着脸站起来,谱子摆得极大,还没迈开腿,“咕噜”一声,是他肚子发出的哀号。
“饿了?”聂瑜抬眼看他。
费遐周不吱声。
“你的肚子都比你这张嘴诚实。”
聂瑜将冰袋搁在茶几上,起身去了厨房。
冰箱里一片狼藉,估摸是费遐周中午找东西吃而留下的残骸。
聂奶奶很少买速冻食品,馄饨、水饺之类的都喜欢自己擀皮剁馅儿。聂瑜搜刮了一番,还有鸡蛋、火腿肠和昨天的剩饭,做顿蛋炒饭不成问题。
他的厨艺也不算多精,只不过从小给奶奶打下手,家常菜无非那么几种做法,做起来也并不费力。火腿肠切成丁,鸡蛋打散倒进热油锅,出锅前撒上葱花,再配上点酸黄瓜一起吃,简单但能填饱肚子。
只吃饭未免有些干。紫菜用完了,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其他的汤,聂瑜挖了一大块猪油,说要做碗“神仙汤”。
所谓的神仙汤和将军楼一样名不副实,至多算是民间智慧创造的低配替代品。神仙汤并没有多神仙,按喜欢的口味随意加点佐料,盐、味精、醋、酱油,一股脑儿地倒进碗里,最后加上猪油注入灵魂,热水冲泡,便成了一碗汤。
费遐周自然不会对这种汤有什么好脸色,举着勺子在碗里一阵寻觅,当真只有汤,其他什么东西也没有。他当即发出质疑:“这东西能喝吗?”
“怎么不能?”聂瑜舀了一勺汤,咂巴咂巴嘴感叹,“一勺猪油堪比一碗高汤,懂不懂?”
净扯淡。
费遐周皱着眉头,满腹狐疑地尝了一口。
还成吧。虽然远没有聂瑜夸赞得那样过分,但作为方便速食,确实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他尝了一勺,没品出滋味,接二连三地又喝了几口,又酸又鲜,就跟吃完方便面不忘喝汤一样,明知道没什么营养,但就是很容易上了人工添加剂的当。
估计费遐周中午在家没怎么好好吃饭,饿得狼吞虎咽,什么架子也不管了,一口饭一口汤,跟饿了好几天的小白菜似的,说话都不顾上了。
聂瑜没什么胃口,筷子还没动。见他一碗炒饭明显不够,干脆将自己的那份也推给了他。
费遐周难得没发表“晚上不能吃太多碳水化合物”这样的言论,扔下筷子,直接用勺子挖着吃。
聂瑜托着下巴看着对面人,不自觉地低声笑了:“我说你,原来挺能与民同乐的嘛。”
话里是在怼他平时架子太大。费遐周哼了两声,假装没听明白。
聂瑜又问:“你没吃午饭吗?家里没吃的不能出去买吗?”
费遐周咽下一口汤:“下了一天的雨,谁愿意出门啊。”
“那我要是不回来给你做饭,你就这样一直饿着?”
一口饭塞得太多,费遐周嚼了好几口才咽下去,含含糊糊地回了句:“我觉得你会回来的。”
“啊?”聂瑜没听清。
费遐周却一抹嘴,换了句话:“我吃完了,我去写作业。”扔下勺子,转身就跑。
聂瑜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吃的碗自己刷!”
夜晚很长,半轮月亮冲破乌云,倾洒着浅淡的光。
费遐周今天难得没上楼去,就在客厅里点了盏台灯,戴着耳机听歌,安静地伏在茶几边写作业。
雨虽停了,风仍不止。气温断崖式下跌,北方的寒流混入湿冷的空气钻入毛孔。客厅的推拉门仍拖着没修理,冷风轻而易举地挤进门缝,书页不住地翻动。
聂瑜其实想问费遐周为什么不上楼去,楼上暖和点。又怕自己这么一说他当即就走,犹豫半晌后还是没开口。聂瑜搬了把椅子坐到门前看电视,用身体挡住一部分风。
那段时间最火的动画片是《虹猫蓝兔七侠传》,少儿频道播完了其他卡通频道仍接着播,聂瑜百看不厌。
电视机的声音开得不大,但费遐周隔着耳机仍能听见。一道物理题演算了几遍都得不出统一答案,他一时恼火,摔下笔大骂:“你几岁了还看动画片?刚上幼儿园吗?”
一扭头,身后的聂瑜压根儿没在看电视,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着的人,是自己。
费遐周顿住了。
他从来没说过,其实聂瑜的眼睛是他见过的所有人中最清澈的。
聂瑜的瞳仁黑得纯粹,眼白不掺杂质,就跟他本人的性格一样,非黑即白,界限清晰。费遐周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这双眼睛,就像是——他这时想起了对方的名字,聂瑜——对,就像是玉石一样,纯粹而澄澈,明晰而坚硬。
而此刻,费遐周就在这双玉石般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问:“你看着我干吗?”
聂瑜摸了摸下巴,挑眉道:“今晚想不想跟你聂哥睡?”
天气转凉,薄毯子已经不够用了。聂瑜从衣柜里抱出一床棉被,费遐周以为是给自己的,正想伸手去接,聂瑜却躲开去。
“起开。”他将被子扔在了椅子上,又从客厅里搬来一张高凳子,架起腿躺了下去。
关了灯,小卧室里灰雾朦胧,只有两个窗户透着光亮。
聂瑜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昨天是不是睡得很晚?失眠?”
费遐周愣了会儿:“你怎么知道?”
“深夜打游戏的时候还听见楼上有脚步声,我就猜你还没睡。”聂瑜看着虚空说,“你不喜欢下雨天吗?总觉得一到下雨的时候,你不是梦游就是失眠。”
“也还好,我……”他说到一半意识到什么,“我梦游的事情你知道?”
“你搬进我家第一天我就知道了。”
费遐周腾地坐了起来,瞪大了眼睛瞪着黑暗中黑乎乎的人影。
聂瑜瞥他一眼,满不在意地说:“不然你以为那个冬瓜是哪里来的?”
原来是你。
费遐周差点还以为是自己新增了什么怪癖,紧张兮兮了好一阵儿。
“我问了沈淼——沈淼就是上次小卖部看见的那个女生——她说一般只有小孩才梦游,像你这样的,可能是压力太大之类的原因。她说梦游症患者梦游的时候虽然感受不到自己做了什么,但这种未知在清醒的时候也很可怕。”他遗憾似的叹了口气。
费遐周有些不太明白他想说什么了。
“不过……”顿了顿,聂瑜又说,“如果有个人陪在身边的话,是不是会有底气一点?就像今天,虽然被你莫名其妙砸了一下,但是我好像一下子就意识到,除了亲人,这个家里也是有人在等着我的。”
虽然不知道你是怎样想的,但是我猜,如果身边有人陪伴着的话,那么即使闭上眼、陷入睡眠,也不会再因为那份未知而感到不安了吧?
“你是不是……”要说的话到了嘴边,费遐周嘴唇动了动,开口时却变成了,“琼瑶剧看多了?”
聂瑜顺着他的话一本正经地点头:“是啊是啊,《又见一帘幽梦》看了没?我好讨厌楚濂啊,渣男!脚踏两条船!还是费云帆最好。”
费遐周躺了回去,扯起被子盖上脸,拒绝讨论:“没看过,听不懂。”
隔壁的钟声敲响了十二下,新的一天摸索着黑暗来临。
聂瑜侧过头,在黑暗中轻声说了句:“晚安,小孩。”
清晨风和日丽,聂瑜起了大早前往医院。
聂奶奶的身体状况很好,早上一醒来就嚷着要喝豆浆吃米饼,聂瑜端茶倒水,小霸王也有变回乖孙子的时候。
费遐周的短信发来时,他正推着轮椅陪奶奶出门晒太阳。
租客费遐周:“早饭呢?”
言简意赅三个字,他颐指气使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
聂瑜将轮椅停在花园小径边,有几位穿着病号服的大爷开着收音机在听戏曲,聂奶奶跟着旦角轻声哼着曲子。
“早饭在微波炉里自己热一下,冰箱里有牛奶还有橙汁。我中午不回去了,不想吃泡面可以去门口的大排档打包点饭菜。”聂瑜回了一条短信,小灵通按得噼里啪啦响。
租客费遐周:“哦。”
一个字的回复,又何必浪费这几毛钱的短信费。
聂瑜盯着这条短信看了半天,总觉得哪里有些别扭。
雨过天晴,阳光柔和。夏天拖着它漫长的尾巴走远,清风吹动高树,几片叶子星星零零飘落枝头,盖在泛黄枯草的肩头。
聂瑜深呼吸一口,晨间的瞌睡被风吹散。
他重新打开小灵通,在联系人里找到“租客费遐周”的名字,修改备注。他沉思了一会儿,将这五个字删去,重新输入三个字:臭小孩。
这就对了。
吹完风回到病房,姑姑已经在这儿等着了。
她怕奶奶吃不惯医院的饭菜,特地煲了骨头汤给老人家补补身体。
在聂瑜的印象里,他这位姑姑永远安静温柔,完全不像是自己那位父亲的亲妹妹。
“小瑜啊。”聂奶奶喝汤的时候,聂安转头看向了自己的侄儿,“你出来一下,我有件事情想和你商量商量。”
聂瑜傍晚回到家时,费遐周正窝在沙发里看《萌芽》杂志,茶几上厚厚的一沓卷子,是他忙碌了一个白天的成果。
厨房的餐桌上还剩着中午没吃完的菜,清蒸鲫鱼、山药炖鸡、玉米炒虾,竟然还有一盘水煮肉片,有的菜看起来压根儿没动或只动了一小口。
聂瑜叹气,费遐周这个人,果然一点儿都不委屈自己。
“买那么多菜又吃不完,不嫌浪费?”他进了客厅就开始唠叨。
费遐周不以为意:“你也一起吃呗。”
“我看起来像是吃白饭的人吗?”
“嗯,有骨气。”费遐周冷哼,“你要是晚上动一筷子你就是孙子。”
聂瑜立马改口:“开玩笑呢,何必当真呢?你这个人真没娱乐精神。”
他瞥对方一眼,接着翻手上的杂志。
聂瑜将菜放进微波炉里加热,等待的时间里坐在费遐周对面的沙发上,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
“叮”一声,微波炉停止转动,过了很久,聂瑜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
“你不去吃饭吗?”费遐周奇怪地看他。
“去。”
聂瑜一秒弹了起来,无头苍蝇似的莽莽撞撞,刚走两步就一下撞上了茶几尖角,捂着膝盖,痛得直皱眉。
费遐周想上前问聂瑜有没有事,就见聂瑜已经一瘸一拐地进了厨房。
从来没有一顿饭吃得这样沉默。
费遐周数次抬头看着对面垂着脑袋的人,猜测这个人的灵魂是不是被伏地魔勾走了,竟然安静得像个陌生人。
聂瑜面前的水煮肉片辣得很,表面浮着一层红油。他夹菜时像是没长眼一样,连着花椒和尖椒一起塞进嘴里,辣得双眼泛红,直冒眼泪。
“你不是不吃辣吗?买这个菜干什么?”聂瑜抱怨。
费遐周戳了戳碗里的米饭:“我哪知道这菜是辣的。”
“不知道就乱买,钱就是这么浪费掉的。”他紧锁着眉头,像个重复训诫的老夫子。
费遐周莫名其妙,犹疑着问:“你今天怎么了?奶奶情况不好吗?”
聂瑜停了筷子,顿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没有,奶奶很好。”
那你凭空发什么脾气?费遐周更不明白了。
“你跟我说实话。”聂瑜突然严肃起来,“我们家这个房子又老又破,户型奇葩很不方便,隔三岔五还招蟑螂。你是不是还挺想换个地方住的?”
费遐周想了想,点头:“你这不废话?”
聂瑜放下了筷子,深呼吸一口,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反而让对面的人心中不安起来。
“我有个事要跟你说。”聂瑜道,“你看,奶奶现在住院了是吧?虽说情况不算严重,但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她至少要休息两三个月。我姑姑的意思是,她希望送奶奶回乡下疗养。”
这是今天早上聂安对他说的话——
“奶奶毕竟年龄大了,你要上学,我还要照顾顾家一大家子,实在没空照料奶奶。但是如果回乡下,亲戚朋友们都在,你爷爷也在那儿教书,奶奶也不用早起晚睡照顾地陪读,对她而言肯定是最轻松的。
“我想过了,你也成年了,人也懂事,我每周多去看看你、给你送点饭菜,一个人住也不成问题。租客那边,跟他们道个歉,新房子我可以帮忙安排,绝不会让他们独自承担损失的。”
……
聂瑜接着说:“所以你看,这个破房子除了离学校近点、平日里还算清净外真的没什么优点了。要是奶奶再回乡下,连吃饭都成问题。听奶奶说,当初你搬过来的时候,我爸答应你父母会好好照顾你的,但是现在……怕是做不到了。”
费遐周低着头,不停地用筷子戳着米粒,低声问:“所以呢?你想让我搬走?”
“当然不想啊。”聂瑜斩钉截铁,“你走了我收谁的房租啊?”
费遐周心中刚刚蹿起的感动瞬间被冷水浇灭。
“但这只是我的个人想法,最主要还是看你自己。”聂瑜挠了挠头,“你如果想搬走,我可以帮你找个离学校近的房子和代伙点。你如果不想走……你想明白了再说吧。”
费遐周舔了舔嘴唇,问:“如果我说我不介意,我挺愿意留下来的,那你能不能……”
他琥珀色的眼睛紧盯着聂瑜。
聂瑜同样注视着他。
“咳——”费遐周顿了顿,“你能不能把代伙费退给我?”
说话能不大喘气儿吗?
聂瑜“嘁”了一声:“退什么退,不退,你吃我们家那么多东西,我的零食都被你吃光了。明明第一天来的时候说什么‘我不吃人工添加剂、不吃地沟油’,那请问我的薯片是被霸天吃了吗?”
严肃商讨的气氛一下子就被打破了,费遐周冷哼:“吃个薯片还这么小气吧啦的,既然你意见这么大,我还是搬走好了。”
聂瑜连忙拉住他:“我错了,你随便吃,喜欢什么口味,我明天再给你买,你喜欢就好。”
说完,他眨巴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费遐周。两个人四目相对,没坚持住,同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连带着餐桌都使劲在晃。
笑了好久,聂瑜觉得自己腹肌都笑疼了,才渐渐停了下来。
“那说好了。”他看向对方,“以后还住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上的问题,我会想办法的。”
费遐周挑眉:“看你表现。”
聂瑜扔筷子砸他:“架子挺大的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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