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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初雪炖苹果


高中时代不只是一条抽象的时间线,它被严格划分成三个年头、六个学期、十二次大考和无数次的小测试。每一周的七天、每一天的十个小时都以四十分钟一节课为单位划分,精打细算、分秒必争。
当下的每一秒都被沉重的知识点塞满,指针背着沙包,行走艰难。而当此时变成了彼时,回头再看时,好像只是伏在课桌上打了个盹儿,大半个学期就这样过去了。
期中考试后又是月考,日子过得飞快。当聂瑜将十月的日历撕下不久后,十一月也接近尾声。
月考结束没多久,北方寒流南下,襄津一夜之间入了冬。
费遐周本就是一个起床困难户,偏偏起床气还贼大,光是闹钟就摔坏了三四个。聂瑜拿他没办法,只能亲自来喊他起床,总得喊个四五遍,大概率还要吵上一通,这瞌睡精才算彻底被赶跑。
今天早上同样如此,费遐周躺在床上纹丝不动,楼下的早饭都热了三回。
“醒醒,起床了。”
聂瑜劝了一句,费遐周不听,裹住被子把自己的脑袋整个包了起来。他没办法,只好学奶奶曾经使过的招数,右手锅铲左手钢锅,乒乒乓乓敲锣打鼓。
费遐周捂住耳朵,挣扎着抬起了头。
“快起来吃早饭,面都要坨了。”聂瑜停止敲锣,好言相劝。
“我不吃早饭了,你再让我睡会儿。”费遐周又倒了下去。
聂瑜佯怒,威胁道:“再不起来我就揍你了。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
他说要揍人的时候一般不是吓唬人,是真的下得去手。费遐周不敢正面硬来,只好耍花招,贿赂他:“你再让我睡十分钟,我给你买游戏点卡。”
聂瑜冷哼:“笑话,我在乎这点钱吗?”
费遐周说:“五十块。”
“想得美。”
“一百块。”
“你有钱了不起啊?”
“二百块。”
“……”
“五百块。”
“二十分钟后我来叫你。”
聂瑜滚出了房间,替金主关好房门。
费遐周翻了个白眼,重新倒回了枕头上。
最终,费遐周毫无悬念地迟到了。
高二(16)班早自习上到一半的时候,魏巍抱着一摞答题卡走进了教室,正在背诵课文的学生们顿时安静了下来。
“大家都静一静啊。月考成绩出来了。我趁早读课说两句。”魏巍抽出一张成绩单拍在了讲台上,“这次月考是咱们学校自己出的卷子,题目难了点,一下子就看出哪些人平时学得浮躁,成绩比期中考试差多了!”
蒋攀正跟身后的人说着什么,突然被魏巍点了名:“蒋攀!你还交头接耳,我说的就是你!你看看你语文作文写的什么东西,普通班都有人考得比你好!”
高中老师常做杀鸡儆猴的事来震慑学生,而蒋攀倒霉,每次都是这只待宰的鸡。他撇撇嘴,坐正了身子。
魏巍看着成绩单说:“老规矩,先从第一名开始报。咱班这次的第一名是——”
“顾念!”蒋攀不怕死地跳了出来,“这还用问吗,肯定是我们顾念第一!”
“吵什么吵!第一名跟你有关系吗?你在这儿激动什么?”魏巍啐他,眼睛瞪得像铜铃。
顾念赶紧朝蒋攀使眼色,劝他安静点。
魏巍清了清喉咙,重新说:“咱班的第一名,也是全年级的第一名,是——”
“报告!”
他的话又一次被打断,班上的第一名有力竞争者们再度绝倒。
费遐周站在教室门口,谨慎地打量着班上诡异的气氛。
魏巍看了眼手表,早自习已经过了大半。他又好气又好笑,看着费遐周,调侃似的说:“哟,第一名这不就来了吗?来得够早啊。”
费遐周没听懂这话是什么意思,眨巴眨巴眼睛,不敢作声。
讲台下的学生也都蒙了。
“你愣着干什么?过来,把你的答题纸拿走。”魏巍招了招手,“别以为考了第一就可以迟到了,今天就算了,但下不为例啊。”
严厉的话里藏着对好学生的偏爱,没有人听不出来。
蒋攀傻了:“第……第一名是费遐周?”
顾念的一颗心都沉了下去。
三好学生顾念,以全市中考第一名的成绩进的育淮中学,高一一整年稳稳坐在年级第一的位置上,只有他将第二名甩得远远的份儿,没有别人威胁他的可能。
可这费遐周才转来多久?一个学期都没有,不动声色地一点点往上爬,大张旗鼓地摘了他的王冠。
“怎么了?”
费遐周领完答题纸回到座位上,发现全班都盯着自己看,而顾念却偏偏不敢抬头看他。
蒋攀左看看右瞧瞧,不管帮谁说话都要得罪人,他踌躇了半天,只好对新任第一名干笑两声。
顾念低着头,一言不发。
这一整天,顾念的心情都不是很好。
从小到大他都没被谁比下去过,蓦地做了第二名,虽然只和费遐周差了两分,但是心理上难免还是有点落差。
蒋攀不知道怎么逗顾念开心才好。作为一名单纯的富二代,他唯一能想到的安慰方法就是去小卖部买一书包的饮料,给整组的同学都发了干脆面,就为了让顾念接受得心安理得一点。
“我怎么没有?”费遐周伸手向蒋攀索要。
“我在小卖部遇见聂哥了,他说你最近有点感冒,不能喝凉的。”蒋攀解释。
费遐周不屑:“谁要他管我,我也要喝。”
“那您自己去买吧,我可不敢违抗圣旨。”蒋攀认。
“不喝又不会死人,我不稀罕。”他白眼一翻,回去做题了。
顾念托着腮听着他们的对话,眼珠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又不自觉地朝着费遐周看了过去。
他双唇紧闭,陷入沉思。
育淮的老传统,每次考完试后都要将年级前一百的人名印上红榜,贴在校门口的布告栏上。
校门口来来往往,经过的路人和接送学生的家长都看得见,学校的这招就是故意的,给各位乡亲父老看看,咱们这个小地方都出了哪些人才。
费遐周的名字登上榜首的那日,在高二家长圈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中午刚放学,校门口围了一堆来接孩子的家长,大部分是骑着小电驴的家庭主妇,头发烫着大波浪,染成了棕黄或深红。
人堆里,某个一头板寸的大高个尤为扎眼。
“费遐周?费遐周是谁啊?以前怎么没见过这个名字?”一位阿姨好奇地问。
“你连费遐周都不知道?你家小孩是高二的吗?期中考试年级第三知不知道?物理奥赛拿特等奖的那位知不知道?连省队都懒得进的那位知不知道?”
这小伙子讲话跟炮仗似的,噼里啪啦。
阿姨一听,学霸啊!她当即好奇地问:“省队都不进?为什么啊?不是说得什么奖能加分吗?”
小伙子得意地说:“要这加分干什么?为了得个奖弄得累死累活的。反正人家不加分也照样清北任选,有这空不如在家歇歇。”
阿姨被唬住了,惊呼:“哎哟!这么厉害啊?清华苗子哪!”
这一老一小正聊得热火朝天,不知是谁叉着腰站在人群外,喝了一声:“聂瑜,出来!”
小伙子咳嗽一声,告辞道:“那什么,该回家吃饭了,阿姨再见,红榜慢慢看。”
他敏捷地挤出人群,循着发声处奔去。
费遐周双手抱臂,正冷眼看着他。
“我说怎么找不到你人呢?原来杵这儿聊天呢。你名字上榜了吗,看得这么起劲儿。”
聂瑜掏耳朵:“你不是考了第一嘛,我当然高兴激动兴奋啊!”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这就不懂了吧。”聂瑜细细掰扯,“要是你成了高考状元,那以后我家就成了名人故居、风水宝地啊,这个招牌往门口一挂,还怕房子租不出去?”
“你算账的本事倒是挺强啊。”费遐周没有一丝被恭维的快乐,他往人群外走去,聂瑜紧跟其后。
“考了年级第一,要不要庆祝一下?正好后天月底放假,想吃什么,聂哥都给你准备。”
聂瑜想握住费遐周的手腕,却被费遐周甩开。聂瑜不恼,又搭上他的肩膀,肩宽体壮,甩都甩不开。
“除了排骨汤、鸡汤,什么都行。”费遐周放弃挣扎,任由对方靠过来。
聂瑜提议:“那……那咱烧烤去吧!正好这两天天气不错,也不太冷。”
费遐周思考了片刻,点点头:“嗯,你负责烤,我负责吃,不错。”
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
烧烤当日,聂家大门在太阳初升的清早被狠狠敲响。
聂瑜刚睡醒,眼屎都没揉干净,匆匆忙忙地跑去开门。
门外,顾念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理直气壮地说:“哥!我离家出走了!”
聂瑜使劲儿地拍了拍自己的脸,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你想离家出走,我不拦着,但是有句话我必须提醒你。”聂瑜掏出钥匙,打开了原先奶奶住的房间。
“从你亲妈的家搬到你亲妈的侄子——也就是我——的家来住,这不叫离家出走,这叫跟家长赌气所以到亲戚家玩一圈。”
顾念噘着嘴,抱怨道:“反正我不能跟我妈待在一个家了。我好不容易能有两天假,她还非要给我加一个补习班。我早上看会儿晨间新闻都说我玩物丧志,写作业打个哈欠都说我心不在焉。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聂瑜摸了摸他的脑袋,劝道:“别这么说你妈,大人也是为你好。”
“算了,不说这个了。”顾念拎着行李走进房间,摸了摸床上的被褥,“有没有厚一点的被子?我晚上睡觉怕冷。”
聂瑜从自己房里抱来一床被子,说:“我这个暂时用不着,先借你。”
“啊?你不睡这屋吗?”顾念将头探进他房间,奇怪,“那你睡哪里?”
“小费的……隔壁。”他打了个哈哈,“这不因为楼下太阴冷了,冬天不太舒服。”
顾念点了点头,没再多想。
楼下的吵闹声惊扰了正在刷题的费遐周。
“谁来了?”他下了楼,看见那副熟悉的圆眼镜,惊讶道,“顾念?你怎么来了?”
“我……我想来就来了呗。”顾念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顾念一向和表哥亲近,过去经常来这儿玩耍过夜,但自从上半年聂瑜高考失利后,整个暑假都将自己关在家里谁也不见,顾念造访的次数直线下滑。
直到上次从建陵回来,他才知道,原来一直以来住在哥哥家里的那个租客,竟然就是他的同桌。
这才几个月啊,听费遐周这口气,他反倒变成了外人一样。
“你这拖鞋……”顾念打量了对方一眼,“是我哥的吧?”
费遐周低头,这次发现自己脚上踩着的黑色拖鞋比自己的脚大了好几码。
再看一看聂瑜,黑卫衣黑夹克黑牛仔裤,脚上的拖鞋却是粉蓝色的,两个兔耳朵随着脚步左摇右摆。
哥,您就不觉得这拖鞋小了点吗?
“咳——”费遐周跑去鞋柜边换了双白色板鞋,用咳嗽掩饰尴尬,“就一不小心没太注意穿错了……而已。”
过度的修饰词揭露此地无银。
顾念干笑两声,佯装将此事翻篇。
顾念也算来得正巧,聂瑜和枚恩约好,今日一同去河边烧烤,他刚好蹭一顿大餐。
烧烤的用具其实都简单,枚恩跟熟人借了烤炉,聂瑜自己动手做了个烤架,食材昨天就准备好了,腌好的肉、串好的蔬菜,还有杂七杂八的调味品和饮料,直接拎到河边就行了。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微风和煦,气候温暖,阳光在澄清的河面洒上波光粼粼,正适合与朋友外出游玩。
作为一名音乐生,枚恩因为大半夜弹琴被邻居骂过无数次,最终没办法,找了一个靠近河边离居民区有些距离的小平房租住。房子不大但设施齐全,条件虽然艰苦了点,但有时坐在河边弹弹琴,也算一种难得的享受。
河畔除了几座码头就是大片的空地,枚恩和聂瑜小时候常在这边烧烤,但认真算起来,今天是第一次约上这么多人一起吹河风。
聂瑜他们到的时候,枚恩和沈淼已经在尝试着生火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点不上炭火,烧出一阵阵呛人的黑烟。
枚恩从有害气体里抬起头来,看见聂瑜身后跟着两个小朋友,打趣道:“吃个烧烤而已,用得着拖家带口的吗?”
顾念规规矩矩地喊了声“枚恩哥哥好”,费遐周则径直略过他,找了个凳子坐下。
枚恩摸了摸脑袋,困惑地问:“你家小朋友对我有意见?”
“不是。”聂瑜摇头,“他饿了。他饿的时候一般不太爱搭理人。”
枚恩语塞:“我看都是你惯出来的。”
吃烧烤是种快乐,和朋友们一起亲手烤肉更是双倍的快乐。
这群人里就数聂瑜的手艺最好,一群馋猫围着烧烤架,盯着他手上的羊肉串流口水。
肉是前一天就切好了腌过的,七分瘦三分肥,用铁签穿上后搁在烤架上,正反面各刷一层油,灼烧的肉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再撒上椒盐、孜然,香气随风飘散开,整个河面都弥漫着肉香。
顾念舔了舔唇,眼巴巴地注视着烤熟的羊肉串。
“小费,给,这个是不辣的。”没有一丝犹豫,聂瑜首先把肉串递给了费遐周。
枚恩和沈淼毕竟是学长学姐,再馋也没有跟弟弟抢吃的道理,只能擦擦口水,等着下一拨。
终于等到下一拨,聂瑜将撒满辣椒粉的五花肉率先递给了表弟。顾念迟疑许久,却没有接过。
“哥,我不吃辣。”顾念说得有些委屈。
“啊?你不吃辣吗?”聂瑜挠挠头,“那你等会儿,五花肉没了,我再烤点羊肉串。”
顾念的表情更难看了:“我不吃羊肉。”
“不吃羊肉?”聂瑜纳闷儿了,“你这孩子怎么回事,这么挑食?那你等会儿,这里还有鸡翅。”
“谢谢哥。”
顾念的手指扯住衣角,绕了一道又一道的圈。
聂瑜在烤架前被烟熏得够呛,枚恩和沈淼将他赶下去,对着烤炉摩拳擦掌,不知道要烤出什么黑暗料理来。
没有吸烟机,聂瑜被烟火熏得双眼泛红,眼泪直流,揉着眼睛坐到了一边。
“拿着。”
“给你这个。”
顾念和费遐周同时递来纸巾,聂瑜眼角渗出眼泪,也没抬头看这两个人,不假思索地从费遐周手里接过了纸巾,又倒了点矿泉水,洗了洗眼睛。
费遐周继续坐了回去,小口小口地吃肉串,喉咙发干咳了两声。聂瑜从饮料袋里取出一罐旺仔牛奶,开了易拉罐递了过去。费遐周喝了两口牛奶,将卡在喉咙里的肉咽了下去,全程没有说一个谢字。
“我也想喝牛奶。”顾念说。
“牛奶啊……”聂瑜翻了翻袋子,抱歉地说,“小费不喝汽水,我只给他准备了一罐牛奶,没多带。你要不喝点别的?”
“那算了……”顾念勉强笑笑,给自己开了听可乐。
“噗噗——”
打开易拉罐,可乐的气泡飙了出来。
顾念低着头,出神似的看着罐口的气泡膨胀又消失,喷了一手的糖水也浑然未觉。
太荒唐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一顿饭现烤现吃,前前后后花了两个小时,熄灭炉火时,日头已走向黯淡,微凉的风绕过枯树枝,拨动河面泛起阵阵涟漪。
枚恩将包里的吉他取了出来,五指随意扫了个和弦。
聂瑜坐在草地上,拍着手笑道:“都安静点,未来歌星要开嗓了。”
枚恩很少拿自己学音乐的事情说事,今儿大概是心情好,主动问:“你们想听什么歌?只要是我听过的都行。”
沈淼立马举手,吼道:“《月亮之上》!”
枚恩翻白眼:“你土不土?换一首。”
“《你若成风》也行!唱唱我们Vae(许嵩)的歌吧!”沈淼一秒变迷妹。
枚恩懒得理她,闭上眼,按下和弦,从自己的曲库里挑了首老歌,轻轻地拨动琴弦。
“经过了漫长的等候,梦想是梦想,我还是一个我。那时间忘记挽留,最美时候,不经意匆匆地放过。”
这是五月天的《一颗苹果》。
沈淼撇撇嘴,忍住了抱怨,安静听歌。
“总要有一首我的歌大声唱过,再看天地辽阔。活着不多不少,幸福刚好够用。活着其实很好,再吃一颗苹果。”
费遐周双手托着腮,轻快的旋律伴随男孩清澈的嗓音,像潺潺清水流过耳朵,微风和细浪为他的歌声伴奏。
一曲终了,众人鼓掌。
聂瑜应景,当真准备了水果,就着凉水洗了洗。他转头问费遐周:“你想听什么?人肉点歌机,不听白不听。”
费遐周想了想,说:“《喜欢你》。”
“扑通”一声,手里的苹果掉在了地上,聂瑜转过头,眼睛扑闪扑闪。他呆呆地问:“你……你说什么?”
“Beyond的《喜欢你》。”费遐周面不改色,“你没听过这首歌吗?”
“啊……啊!啊,你说的是这首歌啊,哈哈!”他干笑了两声以掩饰尴尬,“那什么我……我刚才一时没想起来这是什么歌。”
聂瑜捡起地上的苹果,用纸巾擦了擦果皮,故作淡定地朝枚恩说:“来首Beyond的《喜欢你》。”
有几个男生不爱黄家驹、不爱学Beyond?这首歌正好也是枚恩的挚爱,他顿时兴奋起来,左手更换和弦,下一秒右手扫过,整首歌的氛围都变了。
“细雨带风湿透黄昏的街道,抹去雨水双眼无故地仰望。望向孤独的晚灯,是那伤感的记忆。”
聂瑜将洗干净的苹果递给费遐周,自己一手握住一根筷子,敲打碗沿为枚恩打节奏。
顾念连电视剧都很少看,听歌更是不多。他迷茫地问:“这又是什么歌?”
费遐周伸出食指立在唇边,示意他不要说话,安静听歌。
像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顾念隔在了人群外,他花了很久才安抚的内心又起了波澜。
他身边的费遐周歪着脑袋,专注地听着歌,但如果顺着其目光往前看就会发现,费遐周所注视的人根本不是弹着吉他的主唱,而是在一旁打节拍打得七零八落的聂瑜。
“喜欢你,那双眼动人,笑声更迷人,愿再可轻抚你。那可爱面容,挽手说梦话,像昨天,你共我。”
歌曲上了高潮,聂瑜扯开嗓子和枚恩一起吼,把这儿当成了露天KTV,小桥流水人家都是他的听众。
沈淼捂着耳朵嫌弃地说:“聂瑜,你放过我的耳朵吧!”
聂瑜倔强地昂起下巴,唱得越发大声。
他看着对面的人,借着歌词,肆无忌惮地唱着。
喜欢你,那双眼动人,笑声更迷人。
费遐周这样安静地注视着聂瑜的浮夸表演,勾起嘴角,笑起来露出一排小白牙。
顾念在为人处世上并不是个敏感的人,常常惹恼了蒋攀而不自知。可是在某些时候,他又出奇地敏感。
他脑中忽然闪现那日从建陵回来时,费遐周倚靠着聂瑜的肩膀睡得极熟,下车时他想要叫醒费遐周,聂瑜却突然“嘘”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揽过身旁人的双臂,背着费遐周回了家。
他替他们将书包送回去时,正看见聂瑜伏在费遐周的床边,撑着下巴注视着对方的睡颜。
一模一样的眼神,一模一样的注视。
“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脑中炸裂开来。
“你看我干什么?”
费遐周的问话将顾念从思绪里拉了回来。
“没……没什么……”顾念摇摇头,慌张地撇过头去。
人肉点歌机真不是盖的,枚恩一开嗓就上了瘾般停不下来,年度流行歌都唱了个遍,又把前几年的歌单翻出来。
顾念对音乐没什么太大兴趣,也融入不了他们的热烈气氛里,拽了根狗尾巴草在手里,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河边。
聂瑜过了好久才发现表弟的不对劲,茫然地挠头问:“这小子怎么了?”
“我去看看他吧。”费遐周主动说。
从五月天唱到了周杰伦,枚恩换了节奏弹出欢快的旋律,沈淼也丢下了面子一起乱吼,聂瑜和他们闹成一团,喧闹声盖住了两位小朋友的谈话。
费遐周在河岸边的草地上垫了张纸巾,坐到了顾念的身边。
“你来干什么?”顾念瞥了费遐周一眼,不是很欢迎。
“我没想多管闲事。”费遐周托着下巴看着对岸,“你不用搭理我,继续发你的呆吧。”
顾念哼了一声:“莫名其妙。”
他的不爽不言自明,费遐周却笑了,戏谑地问:“顾念,你是不是在嫉妒我?”
“什么?”顾念指着自己,“我?嫉妒你?”
“是啊。”
“嘁,你有什么值得我嫉妒的?”他冷哼。
费遐周掰着手指数:“挺多的啊。比如说,我抢了你的年级第一,跟你哥住在一起,你哥不记得你的口味但记得我的,还有……”
“差……差不多得了!”顾念打断费遐周,“你臭显摆什么啊?别以为我不会生气揍你?”
费遐周满不在乎地说:“那你猜猜看,我俩打起来,聂瑜会帮你还是帮我?”
“我是他表弟哎,他肯定是帮……”顾念满怀信心,话到了嘴边却突然泄了气。
你别说,他还真不一定会帮我……
本就不舒畅的心情再一次郁结在了心头,顾念的心情变化得比晴雨表还快,耷拉着一张小脸,藏在镜片后的眼角垂了下来。
他不喜欢这样。无可撼动的位置被人取代,无条件依赖的表哥也成了别人的支撑。
他想起妈妈责骂他时说的话,这个世界只会记住第一名而不会记得第二名。
他不想做会被人遗忘的第二名。
“你这样讲话,真的很让人讨厌。”
好学生的字典里,最具杀伤力的话语也不过如此。顾念缓缓抬起头,眼神却变了很多。
“你可以拿年级第一来跟我炫耀,没关系,的确是你更胜一筹。但是不要拿我哥来说事。他对你好、关心你,是因为他心肠好。但这不应该是被你拿来比较的资本,你不要把他的好心说成可以利用的东西。”
嫉妒费遐周吗?老实说,是有点。但这好像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坏事,哥哥有自己的选择,不应该一味地对谁付出。
顾念唯一担心的是,哥哥的好心,能不能得到应有的回应。
费遐周看着不远处的聂瑜,呢喃般轻声说着:“你之所以会这样说是因为你们有血缘关系,不管聂瑜未来的生命里还会有谁,他也永远会是你的哥哥。但是我不一样。”
顾念转头看向费遐周。
“如果连你也会嫉妒我的话,那……”费遐周忽然笑了,像只做坏事得逞的小狐狸,“那还真是太好了。”
“我可能真的会揍你。”顾念握紧了拳头。
河面水波荡漾,费遐周看着波动的涟漪,神色却忽然黯淡下来。
他自顾自地说道:“你知道聂瑜书架上最多的是什么书吗?是武侠小说。他侠义情怀太重了,喜欢打抱不平,看见无家可归的流浪猫都要费心思帮一把。他对你好是发自血缘的,而对我……有时候我在想,他可能是觉得我这个人还挺倒霉的,挺需要人照顾的吧。”
“你是这么想的?”顾念紧皱眉头,“所以你故意针对我,就为了证明你在我哥心里的分量?”
费遐周诚实地点头。
顾念长叹一口气,撇过头移开视线。
“你这人对自己还真没点数。本来这话我不想说的,但是你太蠢了。”
费遐周不解地看向他。
“你知道我哥上一次打架是什么时候吗?”顾念自问自答,“是三年前,他高一的时候。他说得对,他金庸、古惑仔看多了,喜欢多管闲事。高一花了一学期将学校周边的所有混混摆平了,靠的就是他一双拳头。”
这是费遐周身在建陵时所发生的事,他一无所知。
“有一天,他追一个小混混追到了菜市场,把人揍得鼻青脸肿的。可偏偏巧了,那天我外公,就是他爷爷,正好在菜市场买菜,正好看见他揍人,当场血压上去,差点进医院。”
顾念回忆着。
“我外公过去是教师,有点老派,他觉得是自己没把孙子教好,一气之下回了乡下老家,再也不肯进城。我哥求了他很久才求得原谅,之后就下了决心,不再靠拳头解决问题。聂瑜这人,说到做到,整整三年,他虽然也常常吓唬人,但动真格的事却从没做过。可偏偏……”
顾念抬眼,对上费遐周的目光。
“他为了你揍人的时候,什么原则什么理智全忘了。在建陵的那次你也看见了,我从没见过他那么狠、那么愤怒,像发了狂一样。他这么做,都是因为你吧?”
费遐周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他当然记得聂瑜暴走时的模样,而他一直以为聂瑜是打架打惯了,一时收不住自己的情绪而已,未必不能理解。
“别的不说,我哥是什么样性格的人我比谁都了解。”
“什么样?”费遐周的问话里竟带着几分期待。
顾念却不往下说了,他故意将脸撇到另一侧,冷哼:“嘁,我才不会说呢。有什么想听的话,你找聂瑜亲口问去。”
身后的噪声再创纪录,费遐周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总之——”
他听见顾念的最后一句话。
“我确实嫉妒你。但这什么也证明不了,你需要的东西,不在我身上。”
费遐周什么也没说,转过身,若无其事地去吐槽聂瑜的魔音。
顾念仍坐在河边,手里的狗尾巴草被折成了一个圆圈。
天色渐晚,闹够了的众人席地而坐,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大伙儿都有些累了,聂瑜平躺在草坪上,冬日残阳暖暖地照在眼皮上。费遐周安静地坐在他的身旁,也不聊天,沉默地享受风拂过耳畔的闲适。
多难得多嚣张,年轻模样,友人在旁。
沈淼包里的果酒藏了老半天,现在才拿出来和大家分享。费遐周悄悄地伸出手想拿一听,聂瑜却劈手夺过了易拉罐。
“未成年人喝什么酒?”他将果酒塞进自己怀里。
“你怎么跟我爸似的?”费遐周瞪他。
聂瑜厚着脸皮应声:“哎,儿子,爸爸在这儿呢。”
费遐周双手抱臂,给他升辈分:“爷爷?”
“哎,孙子。”他照应不误。
“祖宗?”
“哎,重孙子。”
“哥哥?”
“咳!”聂瑜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口,耳尖爬上了红色,他不停地眨眼,问,“你……你喊我什么?”
“哥哥。”费遐周又唤了一声,声音柔柔糯糯,“哥哥,给我尝一口行不行?”
铁血汉子最招架不住撒娇。
聂瑜慌忙将果酒扔给他,跟抱了个烫手山芋一样。
“赶紧、赶紧拿走。”
费遐周目的达成,笑眯眯地拉开易拉罐。
枚恩看呆了:“这也可以?”
沈淼边摇头边叹气:“我要是喊声哥哥,聂瑜铁定一拳把我打飞。”
顾念也无声地叹气。
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区别对待吧。
嘴上说尝一口,怎么可能真的只喝一口?
趁着天还没黑,聂瑜和枚恩一同将借来的炉子还给原主人。等他们再回来时,河边的小朋友早已被灌倒。
费遐周趴在顾念的肩头闭上了眼,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脸颊一片绯红。
“怎么回事?”聂瑜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去,“不是让你们看着他的吗?”
沈淼摊手:“他又不是幼儿园小朋友。不就是喝多了点吗,你着什么急?”
聂瑜瞪她一眼:“回头再跟你算账。”
沈淼故作淡定,身体却禁不住哆嗦起来。
“小费?小费醒一醒,该回家了。”
聂瑜扶着费遐周站了起来,小孩揉了揉眼睛,神色迷蒙地看着四周。
顾念看了沈淼一眼,找了个借口开溜:“哥,那什么,我再玩一会儿,等会儿再回去。”
“好,那你记得早点回来。”
聂瑜点了点头,没心思深究。
冬日的天黑得越来越早,不过片刻工夫太阳已经落了山。晚风裹着凉意吹来,费遐周捂着衣服打了个冷战。
他也算不上醉,只是意识有些迷糊,脸上着火了般烧得滚烫,红扑扑的。聂瑜身上暖,他下意识地抱住了对方的胳膊,全身的重量都倚了过去。
聂瑜揽住费遐周的肩膀,转身对枚恩说了声:“走了。”
枚恩点点头,冲他挥挥手。
二人朝着远处渐行渐远,余晖下的影子紧挨着彼此。天边的暮色烧成了暗红的光,落入眼眸化为波动的倒影。
喝醉的费遐周可乖巧了。
他牵着聂瑜的手腕,聂瑜往前走一步,他就跟着走一步;聂瑜停下来不走了,他也停下来喘气。
聂瑜故意往前快跑,费遐周也傻傻地跟上去;前方人突然刹车,他猝不及防撞上对方的胸膛,痛得捂住鼻子直喊疼。
“傻不傻啊你。”聂瑜肆无忌惮地揉乱费遐周的头发,难得费遐周不反抗也不翻白眼,不撸白不撸,“沈淼灌你多少你就喝多少?傻小孩。”
小孩摇摇头,倔强地说:“我不傻。我月考年级第一,我聪明。”
聂瑜被费遐周逗乐了,捏住他软乎乎的脸蛋,逗他:“你银行卡的密码是多少?告诉哥,哥给你买糖吃。”
费遐周被捏得很舒服,歪着脑袋,眼睛半眯。他像是又睡过去了一样,老半天不作声,压根儿没回应对方的陷阱问题。
他俩站在桥上,桥下水波荡漾,倒映着月亮模糊的影子,路灯昏黄,像一团萤火。
“聂瑜。”费遐周唤了他一声。
“嗯。”聂瑜应答。
“聂瑜。”
“嗯?”聂瑜忍不住问,“怎么了?”
费遐周仍是唤他:“聂瑜。”
反反复复,像一个神秘的符咒。
鼻尖突然感受到一阵冰凉,费遐周抬起头,无数碎屑隐在黑幕之中,路过灯光,翩跹的白色雪花随风打转。他朝着天空伸出手,飘散的白花落入手中即化,留下一滴被掌心焐暖的无根水。
“聂瑜。”
费遐周注视着他,说:“下雪了。”
“是啊。”聂瑜点点头,“今年的第一场雪。”
襄津不常下雪,通常整个冬天只有一两场湿润的小雪,落在地上了无影踪。而正是这样,下雪这件事在襄津才显得这样难得、这样珍贵。
“如果我现在告诉你的话,是不是以后每次下雪你都会想起我?”费遐周看着聂瑜,这样问道。
“什么?”聂瑜感受到一片雪花落在眉间,凉凉的,刺激敏感神经。
雪花染白费遐周的头发,他拂开眼前被风吹散的发丝,注视着聂瑜的眼睛,郑重地与聂瑜四目相对。
“聂瑜,听清楚了,我只打算说一遍。”
费遐周说。
“你是我最最最重要的,朋友。”
2007年11月29日的夜晚,襄津冬日的第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
费遐周戴着深绿色的围巾,橙色的灯光照亮他微醺的脸颊,鼻尖轻轻呼出来的气息化作一团白雾,消散在静谧的墨黑夜色中。
从这一刻开始,聂瑜今后遇见的所有夜晚、所有初雪都将成为复刻,成为2007年的赝品,每一个雪夜降临的瞬间,都是为回忆费遐周而创造的契机。
良久后,聂瑜才开口:“小费,你喝多了,说胡话呢。”
费遐周揉了揉眼睛,问:“你是聂瑜吗?”
“是。”聂瑜点头。
“那我就没说错。”
“你头脑迷糊了。”
“我没迷糊。”
“你确定吗?”
“确定啊。”
“那你会记得吗?”聂瑜却叹了口气,“或许明天醒来的时候,你就会忘记自己说过什么了。”
费遐周摇头晃脑,天真地说:“如果我忘了,你可以再告诉我。”
“你会想要记得吗?”
“为什么不想?”费遐周问。
聂瑜深吸一口气,只是笑笑,没再接着往下说。
他替费遐周拂去头上的雪花,温暖的大掌牵住费遐周的手,柔声说:“我们回去吧。你跟紧我,不要走丢了。”
“嗯。”费遐周乖巧地点头,“咱们回家吧。”
我们回家吧。
顾念很晚才回到聂家。
从外头看,家里漆黑一片,像是都入睡了。他有备用钥匙,蹑手蹑脚地开了锁,推开门,正瞧见坐在天井里的聂瑜。
不过几个小时,天井里已经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反射着月光,莹白无瑕。聂瑜坐在台阶上,看着飘落的雪花,双眼空洞地发呆,身边散落着几个喝空了的易拉罐。
“哥,你怎么还没睡啊?”顾念走到他的身边,雪地上留下一串灰色的脚印。
聂瑜说:“等你啊。”
顾念怕聂瑜起疑,解释道:“枚恩哥留我跟他玩飞行棋,一不小心就回来晚了。”
“你妈刚才给我打电话了。”聂瑜没在意这个,提起了别的,“我说你在我家歇两天,你们俩都冷静一下,考个第二名,又不是天塌下来了,何必呢。”
顾念乖乖点头:“其实我已经不太生气了。”
“气消了就行,回屋睡吧,热水袋我给你灌好了,别等会儿凉了。”
“好。”顾念走到客厅门口,又忍不住回头,“哥,你……”
“嗯?”聂瑜转头看他。
是我们弄巧成拙了吗?
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伤心?
可是话到了嘴边,顾念问出口的却是这样一句:“哥,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醉醒的第二天,费遐周头疼得很。
“活该!不让你喝非要喝!作死了吧!”
聂瑜叉着腰站在床边看着面色苍白的小孩,面上很凶,醒酒汤却照端不误。
费遐周捏着鼻子把这一碗奇怪的汤喝了下去,胃里暖暖的,觉得舒服了很多。
他使劲儿地揉了揉脑袋,茫然地问:“我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记得我喝多了有点困,就在河边睡着了,然后……然后呢?”
聂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被这么一问,费遐周心里有些恐慌:“我……干了什么丢人的事情了吗?”
“也没什么。”聂瑜平静地说,“只不过是抱着枚恩的吉他,吐进了共鸣箱里而已。”
费遐周干笑两声:“你骗我的吧?”
“不然就是,你对沈淼说她每天都打扮得像个男生,每天都腻在林丹青的身边,特别像个保镖。”
“我不可能说过这话。”费遐周厉声否认,“虽然这确实是我的心里话……”
“我带你回来的时候,你在桥上对我说……”
聂瑜看着费遐周的眼睛,说了一半却顿住。
桥……一片残影划过脑海,费遐周皱起眉头,似乎依稀想起了某个画面。
“你说——”
费遐周的脉搏蓦地加快。
“你说你家存折的密码是六个八。”聂瑜问,“这是真的吗?”
“真个鬼!”
说话大喘气真的吓死人。
聂瑜啐费遐周:“滚下来吃饭,都快中午了。”
他背过身,从容的神色却突然结了层霜,像天井里那堆被踩得稀烂却没化开的残雪。
中午,蒋攀的游戏打到一半时,突然接到了顾念要来的通知。
对,是通知。
顾念对待别人总是温柔乖巧,娇生惯养的脾气却总在蒋攀的面前显露无遗,招呼都不打就直接上他家里玩儿,叫对方措手不及。
“妈!顾念等会儿要来了,你晚饭多做点菜!”
蒋攀中途退出了游戏,顾不上被队友骂个狗血淋头,手忙脚乱地收拾起自己的狗窝。脏袜子、脏鞋子通通被扔到了阳台上,破天荒地把被子给叠好,无意间抖出失踪了一个星期的长袖T恤。
他老妈站在房间门口看热闹,冷笑:“平常让你好好收拾房间怎么都不肯,现在知道丢人了?哼,不听老人言。”
蒋攀叉腰,怒道:“你别光看着了,能不能帮帮你唯一的亲爱的可爱的儿子?”
他老妈甩手就走:“想得美,你要是有人家顾念那么好的成绩,我天天给你收拾狗窝。”
蒋攀欲哭无泪。
没半个小时,顾念坐公交车来到了蒋攀家的小区外。
怕顾念找不到单元楼,蒋攀亲自来接,出了门才发现下起了雨加雪,又赶忙跑回去拿了一把伞。
“一把伞怎么够用,我这儿还有一把。”老妈建议。
蒋攀摇了摇头:“你不懂,我就要一把伞。”
初雪天同撑一把伞,多美的意境啊。他心里想着天助我也,乐呵呵地跑下了楼。
但情况却与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顾念的状态不是很好。
他站在小区门口,镜片被雪水打湿,迷蒙一片。他任由潮湿的水滴落在肩上,蓝色的羽绒服被打湿,沾染着斑斑点点的水渍。鼻尖和耳尖通红,他却好似感受不到寒冷般,动也不动。
蒋攀慌忙跑过去,大半个伞面都给了对方。他着急地问:“你这是怎么了?大雪天的,干吗傻站在这儿?”
顾念不说话。
“心情不好?哪个孙子欺负你了不成?我现在就去找他算账!”蒋攀急了。
顾念摇了摇头:“没有。”
“那你干吗愁眉苦脸的?”
这个人平日里笑容不离身,蒋攀从没见过他这么心事重重的模样,心里说不担忧自然是假的。
顾念的眉毛拧成了结,酝酿了很久后才问对方:“蒋攀,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咳咳咳!”蒋攀一阵猛咳,红着脸看向他,“你……你怎么突然问这个?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不是我。”顾念摇摇头,“就是,学校里不是总有人走得很近吗?因为这事被王主任骂得死去活来,可是大家好像不觉得这是错事,还都特别向往。我一直都挺不明白的。”
蒋攀不懂:“你哪里不明白?”
顾念一本正经地说:“学习不快乐吗?跟朋友玩不开心吗?为什么一定要顶风作案,做这些学校都不允许的事情啊?高一的那个女生你还记得吗,因为这事被家长、老师骂得好惨啊。”
“学习快乐吗……”
蒋攀使劲儿地挠头,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他解释,只好说:“那什么,就跟你饿了要吃东西一样,喜欢一个人就突然喜欢了,不一定是自己可以控制的吧?”
“但是……就……反正……”顾念的眉头锁得更深了,他磕磕巴巴,讲不明白,“反正我就觉得这事很奇怪啊。原本大家都是朋友,怎么相处都很好。可是一旦有谁喜欢上了谁,就算我不是当事人,也都会被影响到,里头又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感情,太复杂了。”
蒋攀侧过头望向他,缓缓地说:“哪有那么简单,你以为表白是做数学题吗?找对公式和解题方法,总有一个正确答案。怕告白了反而做不成朋友,怕在一起了也会被很多人反对,怕自己喜欢的人……其实不喜欢自己。”
顾念奇了,抬眼看蒋攀,问:“你为什么说得头头是道?你的感情经验很丰富吗?”
“当然没有!我初恋都还没交出去呢好不好?”蒋攀大声自证清白,末了却又蔫了下去,小声说,“我就是,有点能理解而已。”
顾念抓了抓脑袋,泄气:“烦死了,我还是觉得学习更快乐。”
“学习?快乐?”
“当然啊!世界上还有比学习和做题更简单而有效率的事情吗?”顾念义正词严。
蒋攀语塞:“你真不愧是学霸啊,境界就是不一样。”
走到了单元楼下,蒋攀收起湿漉漉的伞,听见顾念再度开口:“可是你知道,我昨晚问我哥相同的问题,他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哥,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是什么感觉呢……”聂瑜看着阴沉的黑夜,回答,“就像是,江南下起了雪吧。
“阴冷潮湿,但是很美。很美,但怎么都堆积不起来,落在地上就化成了水。太阳一照,就都蒸发干净了。
“只有你自己知道,昨晚,真的下过一场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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