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乍暖还寒时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
一个冬天都挨过来了,费遐周却在春天生了病。
不是什么大病,普通的咳嗽外加低烧,但这小孩总是不肯吃药。这回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单纯怕苦,板蓝根也不愿意喝、止咳糖浆也嫌弃,“老妈子”聂瑜只好一趟一趟地跑药店,把所有冲剂换成胶囊和药片。
曾经的龃龉心照不宣地遗忘掉,这场病给了好面子的二人一个最好的台阶,他们重新恢复你闹我怼的相处模式,一切都发生得自然而然。
饶是聂瑜百般上心,费遐周的感冒拖拖拉拉两个星期,仍不见好。聂瑜心中发急,做梦都惦记着每日的用药。
语文课上,李媛讲到《林黛玉进贾府》,王熙凤问林黛玉:“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在吃什么药?”
聂瑜趴在桌上正睡得半醒半梦,听见最后一个问句,突然就站了起来,条件反射地喊了一句:“太极急支糖浆,一次20毫升,一日3到4次,一定要喝!千万不能忘!”
全班鸦雀无声。
黄子健:“哥,你睡醒了?”
同学突然爆发的笑声将睡梦中的聂瑜惊醒。
聂瑜看着李媛,窒息了:“呃,我……”
李媛举着戒尺,微笑:“给我站到教室外面清醒清醒,把药吃完了再进来。”
聂瑜抱起课本,滚出了教室。
“咳咳咳!咳咳咳!”
高二(16)班内,费遐周捏着发痒的喉咙,剧烈咳嗽到脸色发绀。
蒋攀将课桌朝后拉了两厘米,皱着眉问:“朋友,你还好吗?你现在咳得像QQ的消息提示音。”
顾念给费遐周倒了杯热水,拍了拍他的后背:“你喝点水吧。”
蒋攀扯了扯顾念的衣服,劝道:“你离他远点,万一传染给你,影响你月考怎么办?”
“你觉得你现在说这个合适吗?”顾念翻了个白眼,甩开他的手。
“我这不是关心你嘛……”蒋攀嘟囔。
“嗡——”
费遐周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降温了,加衣服。”
又是这个陌生号码。
费遐周隐隐皱眉。
蒋攀好奇地看过来,问:“谁的短信?”
“不认识,应该是发错了。”费遐周迅速地收起手机,没让他看见内容。
顾念揪住蒋攀的领子,严肃地说:“你怎么还偷看别人隐私?”
“不就一条短信吗?”蒋攀“嘁”了一声,掏出自己的手机搁在桌上,“我这是最新款的诺基亚,你们想看什么,随便翻,小爷我没有见不得人的隐私。”
顾念突然咳嗽起来,拼命地朝他使眼色。
蒋攀关切地问:“你怎么也咳嗽了?是不是被费遐周传染了?我送你去医务室吧,你……哎哎哎!疼!”
他话没说完,耳朵突然被提溜起来,魏巍威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警告多少次了,不准把手机带到学校,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是不是?最新款诺基亚是吧?没收了!让你父母亲自来拿。”
蒋攀欲哭无泪。
为什么被抓包的只有我?
初春的襄津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灰色,倒春寒久久不散,冷风无孔不入地钻入毛孔,路人刚换上薄大衣,又不得不重新翻出棉袄。天仍黑得很早,晚间休息一个小时吃晚饭,下课铃响起时,灰色帷幕早已悄然登场。
这个时间是育淮最忙碌的时候,出门吃饭的学生和送饭的家长将不算宽阔的校门堵得水泄不通,人群移动得十分缓慢。
刚刚走出闹哄哄的校门,费遐周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他接起电话:“喂,您好?”
电话那头没有声响。
他以为是自己手机的问题,再三确认手机屏幕,又重复问:“您好?在吗?”
依旧无声。
奇怪了。
前两天被聂瑜拉着看了个恐怖电影,这奇怪的电话让费遐周回忆起电影里的恐怖桥段,他有些发慌地挂掉电话,心有余悸。
晚饭是在学校附近一家面馆里吃的。
聂瑜点了一碗肥肠面,外加一块大排、两个荷包蛋。费遐周点了一碗雪菜肉丝面,慢吞吞地只吃了半碗,剩下的面团坨在了汤里。
“好歹把蛋给吃了。”聂瑜态度强硬地分给他一个荷包蛋。
费遐周没说话,低头细嚼慢咽。
吃完面,聂瑜去结账的时候,费遐周又收到了一条短信。
“面不好吃吗?”
费遐周慌乱地环顾四周。
面馆人多眼杂,一团闹哄哄,大多是学生和附近的居民,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这是第几次了?
费遐周低头看着手机,简短的五个字像尖锐的诅咒。脱落的伤疤仿佛又在肩头隐隐作痛,他攥紧手机,面色惨白。
聂瑜一回来就感受到了不对劲。
“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他伸出掌心贴在费遐周的额头上,喃喃道,“没发烧啊。”
费遐周拍开他的手,信口胡诌:“面太难吃了而已。”
不平静的心境直接影响了费遐周的解题状态。
晚自习来了一场突击检测,魏巍拿到了隔壁市的月考卷子,挑了最难的几道题,要求限时完成。
顾念和吴知谦率先得出正确答案,蒋攀和其他一些同学在最后一分钟解出了其中一个正确数值。而被魏巍给予厚望的费遐周却失了手,演算了三四张草稿纸,仍然一无所获。
已知双曲线的中心在原点,右顶点为A(1,0),点P、Q在双曲线的右支上,点M(m,0)到直线AP的距离为1……
双曲线,右顶点,画图的话应该是这样,直线AP的斜率为k,△APQ的内心,内心是什么……
得出……
下课铃像耳边的一道惊雷。
费遐周的笔掉落在地,黑色油墨在白毛衣上划出一道长线。
“行了,算不出来回去再算。”魏巍失望地看着他,“知识不扎实,心浮气躁,到了高考考场看你们怎么办!”
费遐周蹲下去捡笔,头埋在课桌下,迟迟没有站起来。
夜风很凉。
冬天的夜晚是浓稠的黑色,路边摊早早收工回家,费遐周一个人行走在路上,周围鲜有路人。
顾念一出校门就被聂安开车接走了,蒋攀拐个弯进了隔壁小区。同行的人倏然离去,费遐周表面上仍平静地挥手再见,手里却攥紧了书包肩带。
他有一些不好的预感。
费遐周几乎都挑大道走,靠着有灯光的地方,每走十米就回一次头,张望四周是否有形迹可疑的人。
刚离开学校时,路边总有三三两两同行的学生,但越往家属区走行人越少,路灯也越发暗淡。在夏天时本不觉得有什么,而到了冬天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早早睡了觉,连霸天也缩回了自家天井,不再叫嚷。
深夜的家属区,偶尔传出一两声猫叫,越发衬得寂静幽暗。
有人跟过来了。
费遐周在拐进里巷后意识到了这一点。
那个人脚步很轻,与自己行走的节奏同步,自始至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费遐周数次回过头,却看不见人形,只有影影绰绰的影子。
是他吗?
徘徊间,停在身后的影子突然晃动,急促的脚步声靠得越来越近。
在打架这件事上,费遐周毫无天赋、更无胜算,硬碰硬他只有死路一条。
费遐周来不及细想,拔腿就跑。
寒风掀起刘海,风衣衣摆在身后飘荡,他踩着硬底帆布鞋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奔跑,多次脚下打滑,险些扭伤膝盖。身后人的步伐紧跟着他加快,有许多次他甚至能看见对方扭曲变形的影子追上了自己。
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
至少不能在这里、在聂瑜的面前。
“嘭!”
费遐周在扭头看向身后的同时直直撞上了前方的路人,来不及收回的加速度裹挟着他全部的体重飞了过去,胸膛与胸痛碰撞出沉闷的声响。
天旋地转之中,费遐周的身体被有力的手臂及时拉住。
“你跑这么快干什么?有人在后面追你吗?”聂瑜吃痛地嚷了一声,将快跪在地上的费遐周一把捞了起来,数落道,“我的肋骨都快被你撞断了。”
“聂……”
费遐周迷糊了好一阵儿才缓过神来,迷茫地望着面前熟悉的脸,又猛地看向身后。
那个追他的影子消失了。
“喂。”聂瑜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撞傻了吗?看什么呢?”
费遐周舔了舔干涩的唇,摇摇头:“没……没事。”
顿了顿,他又抬头问聂瑜:“你怎么在这里?高三不是还没下课吗?”
聂瑜提起手上的塑料袋,说:“你的药吃得差不多了,我怕药店关门早,提前溜出来买了点。这次都是胶囊,省得你每次吃药都跟杀猪似的。”
“是……是吗……”
即使被开了玩笑,费遐周却一反常态没有反驳,眼神空洞地看着巷子尽头的黑暗。
聂瑜揽过他的肩膀,强制他的视线转了个方向。
“走了走了,外面这么冷,我都冻死了。回家!”
费遐周沉默地点头,撑起发软的双腿,步伐缓慢地走回了家。
而费遐周所不知道的是,在他与恐惧奋力斗争的同时,聂瑜不动声色地回过了头,看向身后。
黑暗里,一双灰色的眼睛正注视着他们。
当晚,费遐周直到深夜也未能入眠。
气温骤降后,聂瑜到底受不了地板的凉意,卷起铺盖回了自己的房间。不过费遐周的情况也还算稳定,睡眠质量有明显的好转。
而今天,他频繁起夜,倒水时还不小心打翻了杯子。那个在夜市上赢来的马克杯还算结实,摔在地板上撞出响亮的一声,没留下一条裂痕。
尽管之间隔了一层天花板,聂瑜还是被这一撞给惊醒了。
聂瑜原本是刮风打雷都吵不醒的人,可现在但凡听见楼上有什么动静,就算在梦里也能被拽回来。
他抹了把脸,抱起枕头上了楼。
房门被敲响。
“咚咚、咚咚咚、咚咚!”
费遐周惊讶地看着一脸困倦的聂瑜,来不及问怎么了,对方已强硬地钻进了房内,踢上房门、关掉夜灯,拉着他的手腕裹进了被窝里。
费遐周天生体寒,被窝里也是冷的,聂瑜钻进去时打了个哆嗦,皱着眉问:“怎么这么冷?”
“你大晚上发什么神经,跑上来跟我抢被子?”费遐周公开投诉,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刚刚下去倒水了。”
聂瑜叹口气:“那早点睡觉吧,要是还冷记得跟我说。”随即闭上眼,转了个身,背对着费遐周,自顾自睡去了。
费遐周张了张嘴,反驳的话堵在嗓子眼,终究没说出来。
和费遐周不一样,聂瑜气血旺盛,没过几分钟就把被窝给焐热了,冬夜的寒冷都被阻挡在外。
其实他表面上鲁莽,做事却很周全。他完整地穿着睡衣,长袖长裤,与费遐周也隔了不近的空间,只占领了被子的一角,保持与枕边人的距离,绝不过界。
聂瑜没说晚安,不问他失眠的理由,也不解释自己的行为。但他什么都不用说,一切都已经溢于言表。
小孩,聂哥在呢,安心睡吧。
他总是喜欢用这样熟稔的语气称呼费遐周是小孩,不顾对方蹿高的个头和惊人的智商。不讲理的霸道,和毫无保留的宠溺。
费遐周没有闭眼。
他静静地凝望着枕边人,聂瑜的脖颈线条像连绵的山脉,脖子的后方有一颗小黑痣。
第一次,他任由自己的目光像流水一样倾泻,不设提防,翻涌滚烫。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对方,只差几毫米的距离,修长的五指僵在空中,良久,又悄无声息地收了回来。
费遐周紧咬下唇,只觉得鼻尖泛酸。
对于曾经的他而言,黑夜可怕而又漫长,落下的日光是折磨与耻辱到来的预警。
他在无数个寂静的夜里被拖至角落遭受酷刑,他挣扎却无法挣脱,呼救却无人回应。他知道别人是能听见的,无能的痛哭、歇斯底里的呐喊,他们都听得到,却装聋作哑,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为他的遭遇献上无用的怜悯。
最可怕的从不是身体上的痛苦,而是被众人选择性抛弃。
没有人愿意为他的黑夜点亮一盏灯。他曾经这样以为。
可聂瑜是不同的。
聂瑜是天生的发光体,是航行在无垠苍穹的发光卫星,每一次的闪烁都是给予他的回应。
第二天的气温有了些许回升。
清早出门前,费遐周有些惆怅。在聂瑜的勒令下,他全副武装,耳罩、手套和雪地靴,从头到脚包裹严密,厚重的毛衣撑起鼓胀的羽绒服。他一身蓝色系的衣服,远远看上去像一颗蓝色的圆球。
然而出门前,聂瑜仍然不满意,扯着费遐周的书包带子将他拽了回来,又绕着他的脖子裹纱布似的缠上了一条围巾。
“今天回暖了,戴什么围巾?”费遐周要将这条绿色针织物撤下来,被聂瑜阻拦了。
“你感冒没好,要保暖。”
“绿围巾太丑了。”
“哦,我奶奶织的。我等会儿将你的评价转告她。”
“……”
费遐周将围巾取下来,平分对叠,再从中间位置重新围住脖颈,两边穿插,服服帖帖地裹在胸前。
临走前,聂瑜扫了一眼家里,盯着茶几上的手机问:“你的手机是不是忘拿了?”
“老师不准带手机,专心上学,少发短信。”费遐周答。
最寒冷的日子过去了,育淮的广播操时间改成了晨跑,全校几千人分成几批,乌泱泱地绕着操场和篮球场跑圈。学生们累得直喘气,中途仍不忘交头接耳。
聂瑜站在队伍的最后排,将黄子健拉到了身旁。
他问:“最近有什么人在育淮说得上话的吗?”
黄子健不假思索地答:“当然是聂哥您啊!您称第二,谁敢称第一?”
聂瑜抬手往黄子健后脑勺拍了一巴掌:“我问正经事呢,拍什么马屁!”
“我错了,我错了。”黄子健揉着脑袋说,“聂哥,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绕场三圈跑到了终点,队伍前方的人依次慢下了脚步,往操场外步行。
“只是有件小事——”聂瑜勾了勾手,黄子健凑过耳朵,“帮我找一个人,越快越好。”
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黄子健和张晓龙站在附近人潮密集的十字路口盯梢。
张晓龙眯着眼,问东问西:“你看前面的高个子是不是?对街那个男的呢?”
黄子健啐他:“聂哥要找的是陌生面孔,对街王老三在这儿卖了多少年油墩子了?你敷衍谁呢?”
“这也不能全怨我啊,聂哥连那人长什么样都没说清楚,咱上哪儿找去啊?”张晓龙不服。
“那你也好歹动动脑子。”
正巧身后路过一个高个男生,人行道狭窄,他让也不让直直撞上身旁人的肩膀。张晓龙一个没站稳,摔了个屁股朝地。
“你给我站住!你没长眼睛啊!”张晓龙揉着屁股骂道。
对面亮起红灯,高个男生被往来车辆拦在斑马线之后,站在路边,纹丝不动。
张晓龙恼了,上去就拽人家衣服,嘴里嚷着:“跟你说话没听见啊?给我道……歉,啊啊啊!”
他刚摸到那高个男生的外套,手腕就被人拽住往前一扯,肩膀被扭转在身后,膝盖猛地受痛,“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痛得嗷嗷大喊。
黄子健迟钝地反应过来,赶忙跑上前。
“喂,前面的!你怎么撞了人还打人啊!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地盘?”黄子健叉着腰瞪那高个男生。
高个男生的灰色风衣长至膝盖,戴着一顶鸭舌帽。他抬起头,余晖下露出一张灰白枯槁的脸,眼窝深陷,黑眼圈极深。
他昂起下巴,目光冷峻,如凛冽朔风。
“你倒是说说看,这是谁的地盘?”
太阳一下山,气温骤降。
晚间休息,费遐周怕冷,脑袋缩在绿色围巾里,一路小跑着回了家。
聂瑜在厨房里加热中午没吃完的菜,茶几上的手机振动了一下,发出“嗡”的一声。
犹豫再三,费遐周还是打开手机看了一眼。
“换条围巾,丑。”
平静的心又立马沉了下去。
他发怒似的将手机往沙发上扔。
诺基亚耐摔,砸在厚绒布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是怎么了?”聂瑜端着汤进屋,刚巧目睹这一幕。
“没……没什么。”费遐周摇了摇头,“骚扰短信,看着烦人。”
聂瑜拉上门,冷风被挡在了外头。他说:“被骚扰就拉黑,拿手机撒气干什么?”
费遐周坐上饭桌,点点头。
盛汤的时候,聂瑜说:“对了,你晚自习结束再等我半个小时,等我跟你一起回家,别乱跑。”
“为什么?”费遐周咬着筷子看他。
“没为什么,想请你喝桂花酒酿汤,成吗?”
“成!”
桂花虽早已谢了,但桂花酒酿汤一年四季都能喝到。每到放学的时候,会有五六十岁的老奶奶推着小车出来卖,一块钱一杯汤,捧在手里热乎乎的,冷天喝正驱寒。
费遐周对襄津的这些小零嘴馋得很,惦记了一个晚上,终于下了课。
“你不走吗?”
顾念和蒋攀都收拾好了书包,将没写完的作业带回去接着开夜工。顾念将椅子搁在课桌上,转头,看到费遐周正纹丝不动地坐着。
“不了。”费遐周摇了摇头,“我等高三下课,跟聂瑜一块儿回去。”
蒋攀疑惑:“聂哥不是早走了吗?”
“走了?”费遐周瞪大眼睛。
“是啊。高一放学的时候,我去上厕所,正好看见聂哥从楼梯下来。”蒋攀说,“他估计是逃课上网吧,还不让我告诉你们。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又不是……”
顾念在蒋攀的大腿上掐了一把,蒋攀疼得一个激灵,惶恐地问:“你掐我干什么?我真看见了,他还带了两个小弟一起……唔唔唔……”
“时间不早了,我们就先撤了。”顾念捂住这傻子的嘴,推着他往教室外走,“小费再见哈,明天……”
“顾念。”
费遐周放下了笔,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
“你们有事瞒着我。”
不是问句,是肯定。
“我……”顾念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费遐周又看向蒋攀:“你说。”
蒋攀看看顾念,又看看费遐周,一个逼着他说,一个死活要保密,两个人的目光快把他烧出两个窟窿了。
“哎呀呀,你们别逼我了!”他把心一横,索性全说了,“聂哥这两天在找什么人,拜托了学校里不少混得开的人。今天晚上估计是要去收拾那人一顿吧。”
费遐周问:“找人?什么人?”
蒋攀摊手:“我哪知道啊。听说是下午见着的,看起来特凶,戴顶鸭舌帽在学校附近晃荡,也不知道是什……”
他话还没说完,费遐周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一把扯过了他的领口,吼得眼眶发红:“聂瑜现在在哪儿?”
蒋攀慌了,老实交代:“这……这我哪知道啊……估计就在学校附近,跑不远,想找的话……你跑什么啊!”
费遐周甚至来不及拐弯,踢开脚边的桌椅往教室外冲去。
“费遐周你别去!你不能去!”顾念追着费遐周的背影跟了上去。
蒋攀傻眼了:“不就收拾个地痞流氓吗?这演的是哪一出?”
黄子健和张晓龙蹲在巷子口,冷得缩成一团。
“咱俩真不用去看看?”张晓龙不确定地问,“那孙子下手忒黑,聂哥搞不好要吃大亏的。”
黄子健摇摇头:“拉倒吧。我俩拖油瓶,万一帮不上忙还给聂哥拖后腿怎么办?再说了,聂哥讲了,这是男人的对决,要一对一,不管听见什么都不能过去。”
“万……万一他被揍很惨怎么办?”
“开玩笑!他是聂瑜好不好!你以为是你呢,一身肥膘,只有被揍的份儿。”
张晓龙安静了几秒,竖起耳朵仔细听巷子深处的动静,不确定地问:“你……你刚刚听见没有?刚刚是不是……是不是聂瑜被揍了啊?”
黄子健啐他:“你瞎说什么呢?我们聂哥怎么可能……”
“聂瑜,你给我滚出来!”
本该在琴房的枚恩不知怎么跑到了这儿来,刘海被风掀起,露出浓密的眉毛,身后背着的巨大琴盒像一把锋利的武器。
黄子健愣了:“枚恩,你怎么来了?”
枚恩一路小跑过来,扶着腰喘了两口粗气儿,平日里波澜不惊跟个菩萨似的,此刻动了怒气,在黑夜里变成了阎罗。
他看见蹲在巷口的这两位,气得发抖,吼道:“还在这儿坐着!是不是想看聂瑜死在里头!”
黄子健呆了几秒,腾地站了起来,举着手电筒往巷子深处奔去。
费遐周走到楼下,对面的教学楼已人去楼空,熄了灯,漆黑一片,犹如空城。
一阵冷风吹得他打了个冷战,骤然爆发的冲动从顶峰坠落,他站在黑色的教学楼下,停住了脚步。
顾念紧跟着赶了过来,拽住他的胳膊死不放手:“小费,你千万别去,我哥再三说了,你不能去!”
“好。”费遐周点点头,从容得很,“我不去了。”他转过身,往回走,风衣被风吹得飘扬。
“啊?你答应了?可是你刚才?”顾念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嗯嗯呀呀,话都说不明白了。
费遐周抬头看天,说:“聂瑜让我在教室等他,我等着。”我不去找他,我要他自己来找我。
枚恩和黄子健赶过去的时候,听见了聂瑜的声音。
“我知道用拳头解决问题挺幼稚的,没新意。但是对付你这样的人,不用拳头结结实实揍你一顿,我实在不解气。我要用你的方式,把你欠的债,一拳一拳地讨回来。”
枚恩拦住黄子健,在几米外停下了脚步。
“别过去。”
黄子健急了:“你拦我干吗?你看聂哥都成啥样了!”
“这是他自作自受。只要不伤着要害,就随他去吧。”枚恩叹气,“这小子,还真是栽在他身上了。”
“‘他’是谁?”黄子健茫然地问。
枚恩只是摇头,没有回答。
两败俱伤,是意料之中的事。
将聂瑜从巷子里拖出来的时候,他几乎连路都走不稳了。
“你给我闭嘴,我带你去诊所。”枚恩劈头否决聂瑜要说的所有话,和黄子健一人搭着一条胳膊,几乎是扛着聂瑜走。
“我……我不去。”聂瑜甩开黄子健,搜寻着什么东西,“书包呢?我的书包呢?”
黄子健从角落里捡回一个黑色书包,递给他:“在这儿呢!”
“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关心书包?”
枚恩莫名其妙地瞅着聂瑜,眼见着对方拉开拉链,宝贝似的捧出一个塑料杯子。
聂瑜松了口气:“还好,没洒。”
他将杯子塞回书包,瘸着腿往诊所的反方向走。
枚恩吼道:“你要去哪儿!”
“回学校。”聂瑜说,“我答应了和小费一起回家。”
“都几点了!人家早走了吧!”
聂瑜摇摇头,笃定地说:“他答应了会等我,一定不会走的。”
十点半,高三晚自习结束,哄闹的人群如潮水般涌出,哄闹的说笑声充斥着教学楼上下。
过了半个小时,大半个校园都陷入了黑暗。
十一点,聂瑜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了高二(16)班的教室,手里提着一杯打包好的桂花酒酿汤。
“有点凉了……带回去热一热再喝吧。”
聂瑜将杯子搁在桌子上,不等对方抬头就撇过脸去,夹克衫披在肩上,满身尘土。
值日的同学也都离开了,教室里只剩下费遐周一个人,单薄的身躯独自坐在空旷里。
“你把脸转过来。”
费遐周合上笔记,抬起头看向对方。
聂瑜背对着费遐周,不出声。
“你看着我。”
聂瑜仍没有回应。
“不愿意是吧?好。”
费遐周点头,脸上看不出情绪。他迅速收拾好书包,提着桂花酒酿汤往教室外走。
聂瑜留下将教室的灯关了,门窗锁好,费遐周已经先一步跑下了楼。
好在聂瑜个高腿长,走路快,没多会儿就跟上了对方。但他并不往前走,只隔着不近不远三四米的距离,跟在费遐周的身后。费遐周走得快,他也加快步伐;费遐周慢下来,他就紧急刹车,生怕靠太近。
两人不说话、不交流,一前一后的像陌生人。只有一双影子在路灯下变换交叠。
他不愿让费遐周看见自己的模样,费遐周就干脆头也不回,一个眼神也不给他。
聂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上药。
费遐周倚在门口,故意寒碜他:“都是大老爷们儿,你害什么臊啊。”
聂瑜不是害臊,是怕吓着小孩。那孙子下手忒黑,说好一对一赤手上阵,结果对方不知从哪儿捡了块棱角坚硬的石子,不带犹豫地往他脸上砸。好在他反应迅速,只眉毛边被割开一道细长的口子,但毕竟伤在脸上,他不想让费遐周看见自己这张脸。
他没去医院,路过诊所进去买了点绷带和碘酒。
诊所的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奶奶,一见聂瑜这狼狈的模样就知道又是去打架了,噼里啪啦骂了他一顿,跟关照自家孙子似的。
聂瑜初中的时候经常在外头鬼混,弄了一身伤不敢回家,只好去诊所买点药,待到天黑奶奶睡着了再溜回去。
记得有那么一次,聂瑜伤了腿,大半夜一瘸一拐地走回家属区,在巷子口看见了蹲在地上的邻居家小孩。
费遐周那时候就瘦瘦小小的,蹲在地上,宽大的衣服盖住了膝盖,像个小皮球。聂瑜没留神,差点撞上他。
“你蹲这儿干吗呢?”聂瑜敲了敲他的小脑袋。
小孩抬起脸,揉着困倦的眼睛,说:“我没带钥匙,回不了家。”
“你爸妈呢?”
“爸爸出差了,妈妈去跳舞了,还没回来。”
襄津的舞厅还没被严打整改的时候,费遐周的妈妈是那儿的常客,年轻貌美、风姿过人,只是在带孩子这件事上,实在没什么经验。
聂瑜翻翻白眼,把小孩拽起来,不大情愿地说:“别搁这儿蹲着了,不冷啊你?起来,跟我走。”
小孩老老实实地站起来,跟着他进了家门。
聂奶奶已经睡下了,饭桌上给聂瑜留了晚饭,还有一根鸡毛掸子,暗示明天再收拾你这臭小子。
聂瑜也没热饭,就着凉的就胡乱地往嘴里塞,吃到一半想起了边上还坐着一个人,问他:“你吃不吃?”
小孩摇摇头,说吃过晚饭了。
“哦。”聂瑜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块碎成两半的巧克力棒,塞进小孩手里,“这个给你。”
“妈妈说睡觉前吃糖会长蛀牙。”小孩老实巴交地婉拒。
聂瑜把筷子一摔,恼了:“爱吃不吃。”
吃完了饭,他用热水擦了擦身子,回房间清理伤口。
看来以后打架也得挑个干净点的地方,泥垢都进了皮肉里,不用棉签使劲往里戳都清理不干净,想要清理干净就得疼出一脑门儿的汗。聂瑜咬着牙往腿上倒药水,疼得颈部青筋暴出。
折腾了老半天,他抬头一看,坐在边上的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眼汪汪,哭得无声无息。
聂瑜纳闷了:“你哭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呢。”
小孩抽噎:“疼。”
“疼什么疼,又没人揍你。”
“哥哥,你疼。”
三年级的小孩,语文成绩差,复杂的句子都说不利索,磕磕巴巴地吐出四个字。聂瑜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
“我……我疼,你哭什么?哭丧呢?”他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尊心受到打击。
小孩擦了擦眼泪,问:“为什么要打架?妈妈说,打架不好。”
聂瑜翻白眼:“你有妈了不起啊?张口闭口‘妈妈说’。我这不叫打架,叫行侠仗义。我跟你不一样,我长大了,我不怕疼。”
“长大了就不怕疼了吗?”小孩呆呆地问。
“嗯!”聂瑜笃定地点头,“大人什么都不怕的。”
小孩年纪小,但也不是傻,他半信半疑地走近两步,对着聂瑜的伤口吹了两口气。
“干吗呢!”聂瑜浑身冒起鸡皮疙瘩。
“吹一吹就不疼了。”这话还是妈妈说的,但小孩没敢讲。
聂瑜眨巴眨巴眼睛,不知怎么就臊了起来,扭过头去,吞吞吐吐地说:“谁……谁要你帮我吹,我才不怕疼,我比你大三岁呢。”
他始终记得的,他比费遐周大三岁,他是哥哥。
哥哥照顾弟弟,天经地义。
小时候的聂瑜相信,长大了就什么都好了。
十九岁算长大了吗?
大概不算吧。
所以他才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痛得紧咬下唇,也不敢让门外的人听见动静。
聂瑜可以假装自己不怕疼痛,却不能假装不在意费遐周的眼泪。
好不容易清理完伤口,盖上碘酒时他的手一抖,“啪嚓”一声,药瓶落地而碎。
“怎么了?”费遐周听见动静,不停地拍打房门。
“没事!”聂瑜套上毛衣,遮盖缠住半个身子的绷带。
玻璃瓶碎了一地,他抹掉头上的汗,出门去拿扫帚。开门时,看见费遐周正挡在门口。
“刚才我不小心手滑了。”聂瑜故作不经意地解释,“都几点了?快睡觉吧你。”
费遐周不走,问:“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说什么?”聂瑜假装思考了会儿,“啊,你记得吃药,感冒还没好。”
聂瑜往边上走了两步要绕开对方,费遐周不肯让。
“为什么要做这么蠢的事情?”费遐周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生气,“以暴制暴,是世界上最低级的方法。我不觉得你会相信拳头硬就能解决所有的事情。”
看来今天这事是彻底绕不开了。
“拳头解决不了所有问题,我知道。或许会有其他更好的方法,但是我想不到,也来不及。”聂瑜想了想,这样回答。
费遐周问:“为了什么?”
“能为了什么?那孙子在我的地盘撒野,我收拾他,理所应当。”他的回答也理所当然。
“可我还是想不明白。”费遐周看着他的眼睛,“你什么时候知道常漾来了襄津的?你知道了为什么从来不说?为什么要瞒着我一个人解决?为什么要我在学校等你,故意拖延时间?”
一连串的提问,像让人招架不住的机关枪。
“是你想太多了。”
聂瑜从夹缝中绕过费遐周,走到客厅口又被拦住,费遐周挡在玻璃门前做人形栅栏。
“我的性格你了解吧,今天你不告诉我,我明天还会接着问,明天不告诉我,还有后天。”
是了,费遐周想得到的答案,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聂瑜叹了口气,缓缓开口:“我只是想让你睡个好觉。”
费遐周仰起头看他:“你说什么?”
聂瑜说:“我希望你能天天睡个安稳觉,不失眠、不梦游,也不会半夜被噩梦惊醒,不用因为怕黑所以点灯,也不会再有什么仇人找上门。”
他说:“拳头解决不了所有的事情,我知道。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这是我所能做到的最好的了。”
聂瑜看着五大三粗,其实心里比谁都感性。
即使对方什么都没说,他也敏锐地发觉了费遐周这些天的异样,也一下猜中小孩心中最深、最无法躲避的恐惧是什么。
但没有什么恐惧是打不垮的,只要你先一步将它踹倒在地。
他长大了一些后才明白,原来大人并不是无所不能的,挥拳头的人并不一定都在行侠仗义,承认疼痛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丢人。
聂瑜从前为了保护自己而战胜别人,现在却更懂得,也更难得的是为了保护别人而战胜自己。
他想要保护费遐周,不是因为觉得费遐周弱小,而是因为感受到了对方的强大。
是费遐周的坚忍刺激着他,要超越曾被自我放弃的那个自己。
“你知道答案了,现在可以回去睡觉了吧?”
聂瑜揉揉费遐周的脑袋,转身回卧室,关紧了房门。
窗外,星沉故乡。
第二天早上,二人双双迟到。
费遐周和聂瑜的待遇是不一样的。
一个是重点班的拔尖人才,奥赛拿了特等奖、婉拒了省队,一心高考;另一个则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复读生还敢动辄迟到,瞧他脸上这伤,昨儿又跟人打架了吧!
王主任叉着腰痛骂聂瑜。
聂瑜表面上认真听取教训,背后则不停地给费遐周使手势,让他趁机溜进学校。
聂瑜今儿心情好,不管王主任说什么他都笑嘻嘻地全盘接受。
“是是是,您说得对,是我太懒惰了,我忏悔,我以后一定悬梁刺股、凿壁偷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对对对,我觉得您特别了解我。我就是仗着自己有点小聪明才偏科的。我以后一定改,数学成绩不提高我就不姓聂,‘五三’不刷个三遍怎么对得起老师的谆谆教诲呢?”
“说反话?没有没有,我干吗要说反话,我是很真诚地觉得您说得对。我没有在讽刺您啊,真的没有。我这个人不拐弯抹角,要骂人直接骂的,觉得您丑我都是直说您丑,从来不掩饰。”
“啊?要把我送给我们班主任。那挺好的,我都一个晚上没看见罗老师了,怪想他的!不用您送,我自己过去!”
……
聂瑜嬉皮笑脸地走了,离开前还不忘鞠个躬,给王主任吓得不轻。
“这小子……今天吃错药了吧。”
王主任和门卫大爷面面相觑,以为大清早活见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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