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5.剑鞘
他的手尚未松开碧心的手臂，碧心摇动手臂时牵动了他的长袖，也牵动了他的心弦。
李沉舟怔怔看着面前的少女，缓缓地松开了手。
幻境褪去，此地仍是枯剑坑底。
银发随着冷冽的微风拂过了脸颊，雾凇上的霜雪掉落，落在肌肤上面化成了水。李沉舟才恍若被忽然惊动一般，步伐迅速向后退了几步。
一张清秀带有书生气的脸上带着不可置信，碧心直直的看了过去，注意到他眼角的两抹细纹。
记忆幻境中的故人，譬如碧蓉，譬如碧岚，如今仍是当年模样，而李沉舟却已经沧桑了许多。
他像是没有听到碧心的话，垂下了肩，仍由银发遮面，嘴里念念有词：“不，我没能救下她们……我晚了一步……没有人帮我们……”
脚下大地动摇，风雪声变得急促起来，似乎又将要被李沉舟拉入他的心魔幻境之中。
碧心目露焦急，好不容易才在幻境之中找到李沉舟真身，怎可眼看着他再次跌入心魔之中。
她伸出手去，拽住了李沉舟的衣袖。
那与碧蓉过于相似的容貌仿佛刺痛了李沉舟的心，他不愿面对，“你是谁，是沐阳找来的吗，你是什么妖兽化形，为何化作我妻子的模样？”
得，看来她的这位父亲神志还在不清，碧心掂量了一下玄苍剑，一剑下去能不能把人敲清醒，她估计了一下，李沉舟修为远在她之上，恐怕是不行了。
她眨巴着眼睛，水眸里露着狡黠的微光，还没来得及回答。
便听到李沉舟的声音继续响起：“你很像她。”
他轻轻摇头，“可你不是她。”
“如果，我的女儿还在世，或许是你这般模样，可惜……我也没能救下……”
他嘴里念着，又要仍由自己陷入过去的回忆。
碧心拽住他袖子的手一紧，令李沉舟投来疑惑的目光。
她坚定地说到：“我说，您已经救下她了，就在刚才。”
“她……谁？”
“您的女儿。”
“我的女儿？你、你是……”
“我叫碧心。”
“碧心……是你吗？”
“是我。”
他瞪大了双眼，嘴里反复念着碧心二字，这是当初碧蓉与他一起取的，他们二人女儿的名字。
在枯剑坑底闭关的漫长岁月里，碧蓉和碧心二字，像是剑痕，每过去一年，在他心上留得痕迹便越深一寸，雾凇寒意便随着这痕迹侵入躯体识海，将他冰封。
直到此时，蓝衣少女说着她叫碧心，她有着和碧蓉相似的脸庞，她还有一头如他一般柔顺的长发。
可是他们的女儿早在三百多年以前跌入风洞之中，风洞可以连接到各界各处，但是隧道之中灵气不稳，有撕魂碎魄之力，襁褓中的她还这么小，他以为女儿早已没有了生机……
就算有，那也是微乎其微的。
而此时，那个微乎其微站到了他的面前。
拽着他的长袖，他一动，少女的手臂便随着长袖的弧度摆动。
李沉舟以前曾想过，若是他们一家三口平安无事，像天下间无数的寻常夫妻一般，在茅草屋里，生下个女儿，女儿在他和碧蓉膝下长大，幼时会在母亲怀中撒娇，能跑会跳了会追着他喊父亲，想吃糖葫芦时会拽着他的衣袖晃来晃去……
就像现在这样。
碧心晃着他的衣袖，喊着：“天虞剑尊？”
李沉舟深吸一口气，到底狠不下心拂开少女牵着他衣袖的手，“你说你是碧心，可有证据？”
其实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他以为他掩饰得很好，但是碧心还是察觉到了。
原来在母亲面前会一脸傻笑的父亲也不是真傻嘛，她弯了眼睫，安抚似的轻声道来：“我是自云梦城碧氏而来，碧岚姨已经承认了我的身份，我身上有母亲的玉佩还有碧氏卷轴为证。”
“玉佩、玉佩！”
他突然大声，“碧蓉的玉佩！在哪里！”
“玉佩在此。”
离开最后一个幻境之后，碧心便发现那枚白玉佩重新出现在了腰间，仿佛从始至终都没有掉落过一般。
她摘下玉佩，捧在手心里，递到了李沉舟面前。
那一方白玉佩他已经三百年未曾见过，依旧润泽含灵，他一眼便认了出来，“是她的玉佩。”
“是她的……”
他眼中迸射出惊喜，失而复得的情绪涌了上来，令他说不清话来。
他目光舍不得离开那块玉佩，良久，恍若经历了一个幻境那么漫长，而他看了多久，碧心便举了多久。
他脸上露出笑容的瞬间，可以见到碧心在幻境中看到的他以往的风采。
这是父亲。
这一瞬间，这个意识落入了心头，带来密密麻麻的疼。
许久之后，才听到他回过神来的一问：“你是碧心吗？”你是我的女儿吗？
他神情之中有些惶恐和期待，那双眼轻柔的落在碧心身上。
碧心再一次点头，“我是碧心，不是什么妖兽，这张脸更不是幻化而来。”
她眨了下眼睛，觉得有一些涩，“修文姨夫曾说，他查出当年您和母亲被困的秘境叫做无间秘境，秘境破碎，形成的风洞也带有秘境中不受时间空间限制的特质。”
“我清醒时身处于九州大陆，前数十年没有记忆，收留我的宗门说我是忽然出现在九州大陆的，后来，我因一番因缘际会才进入到花萼大陆，才知我在九州十多年，花萼大陆已过三百多年。”
如此说来，应是当年在花萼大陆跌入风洞之时，在风洞之中穿越过了三百多年的时间，而后襁褓掉落进入了九州大陆，再到碧心逐渐长大，她有自己意识起，身体已经十多岁了。
如果说她当年记忆残缺是因为穿越风洞造成的神魄残缺，而她恢复自我意识，则可能是因为当年接触到神兽而一举将残破的神魄补齐。
让碧心来到这个世上的，是父亲和母亲，让碧心活在这个世上的，是敖乌。
碧心摇了摇李沉舟的衣摆，轻轻喊了一声。
“父亲。”
漫天的风雪在那一刹那间平息了下来，雾凇静静伫立在枯剑坑底。
……
闭目打坐的向拨云第一时间察觉到结界中灵气发生变动，睁开眼，警觉的提剑站在一旁。
那个在剑坑寒冰底枯坐了三百年，一头柔顺黑发逐渐变成曳地银丝，依着树干沉醉于过去记忆不愿醒来的天虞剑尊，承影剑主，那个不被世人所知的碧蓉夫君，碧心的父亲，李沉舟。
那一道天光打落，黑衣上护身法阵浮现印记光辉，让男人的脸色看上去不那么苍白，他嘴唇逐渐恢复了血色，冰花从他眼睫上掉落，他双眸缓缓睁开。
“嚯，龙哥你看！他醒了！”
四两蹲在一旁小声地惊叹。
敖乌躺在四两铺的羽绒垫子上，懒洋洋的支着脑袋，也缓缓露出金瞳，看到随着李沉舟醒来而同时出现的碧心的身影。
神兽金瞳之下，轻易洞察世事。
碧心的父亲，李沉舟现下确实已经摆脱了心魔，只是……
他替碧心拧着眉头。
向拨云也察觉到了不对经，减弱了一道结界剑意，并没有彻底撤去。
四两扇着翅膀，抖落一地的冰渣子，“怎么了龙哥？有什么不对经？”
敖乌起身，拍掉肩上的羽毛，四两忙不迭张嘴去衔接住，听到敖乌低缓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识海受损，需要百年固化修复。”
敖乌：“他现在还出不了关。”
向拨云听了，也颔首到：“心魔已破。”
结界未能屏蔽外面几人说话的声音。
碧心对上那道轻柔而有力的目光。
枯剑坑底的寒意并不能伤到高修为者，只是这里有些许寂寥。
她明白了过来：“您现在还不能离开这里。”
李沉舟将她上下来回的看，似乎要将少女的容貌和身姿都刻在眼里，听到碧心这样说，他轻轻笑开，银发随着他的身躯抖动，他以前的意气似乎又都回到了他身上。
“有闺女在外面等我，区区百年又何妨。”
又见他脸上露出踌躇之色，“你可否，再叫我一声？”
李沉舟在树下打坐，眼巴巴的看着碧心。
碧心立即又喊了一声：“父亲。”
真是奇怪，这个称呼没有说出口时觉得陌生，一旦面对着李沉舟开了口，竟越来越顺口起来。
碧心连叫了好几声父亲，直把李沉舟喊得眼泪汪汪的，
“父亲你好生修复识海，我会常过来看您的。”
“好、好……”
结界外面什么徒儿，什么神兽妖兽，都被他忽略完了，一双眼里只看得见碧心。
这是他和碧蓉的女儿，长相像极了碧蓉，但那一头黑发像极了他，以前的他。
他忍不住高兴道：“你长得真像你母亲，你们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但你的头发可是随了我。”
少女身姿挺拔，手持一柄细长幽蓝的长剑，整个人就如同这把没有剑鞘的剑一般，凌冽无比。
“你也是剑修，你，我，你的母亲，我们一家人都是。”
一家人，三个字滚烫的落入了碧心心间，
“你的剑叫什么名字？”
“玄苍剑，它叫玄苍剑。”
碧心挽了个剑花，空中出现幽蓝的残影，她收剑后想到之前幻境中的经历。幻境来自于李沉舟的心魔，其中发生的事情李沉舟难道不知道吗，碧心没来得及深究，只是想到了母亲的音容。
她怀念的笑了笑：“方才母亲也这样说过。”
李沉舟却突然顿住笑意，复而激动起来，“你说什么！”
碧心：“我说，母亲也这样问过我。”
“你是说……什么时候？”
李沉舟脸上控制不住的轻颤。
“就在最后一层幻境，在那个秘境之中，当时您不在，母亲曾和我说了两句话。”
“秘境，秘境……”
李沉舟嘴角笑着，别开脸不让女儿看到自己眼泪汪汪的丢人模样，蓉儿，你也看到碧心了吗。
他转过头来面对着碧心，眉心迸射出一抹柔和宁静的光，一块玉晶模样的碎片自他眉心浮现出来，停留在碧心面前。
碧心抬手，那碎片便像是寻到了主一般，安静了躺在了她的手中，那上面传来的柔和的剑意令碧心倍感亲切。
“那是玄女剑的碎片。”
“你在我的幻境之中对话的碧蓉，应该就是碎片上残留的她的意识，现在，她见过你之后，已经消散了，这碎片，你便拿去铸成你的剑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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