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归去来兮
曲归来听着哗哗沙沙的雨声醒来,临雨镇是东南边陲一个极小的镇子,整个镇子只有一条主街。主街的一侧是长长的河流,另一侧小巷勾连缠绕,晕染开家家户户。
她居住的地方就在巷子里很不起眼的一角。
屋子是上世纪地主的老屋,几经战乱,留在现在,原本几进几厅的大房子东塌一角西破一块,先前厅堂内的过道如今也融入小巷,成了巷子的分支。
老屋的每个房间成了不同的人家,曲归来住在屋子的末端。
她租的是个小房间,房间背面就是小巷道,窗户打开有时还会打到行人的脑袋。隔音不好,但凡有人经过,脚步声会清晰的传到屋子的每个角落。
这个地方,是阴司所的赵所长帮她租的,房租很衬得上阴司所的工资。一个月二十块钱,要是租整年,房东愿意给点优惠,一百块就够。曲归来还是按照月租,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在这儿呆一整年。
阴司所算是阳间的阴差,说起来也算是公务人员,去看看阴司所每个月的流水,数额大到惊人。饶是每月拨款无数,工资发放到他们手里,连一千都够呛。
阴司所的个个活的比捡破烂都不如,每个人都得搞点副业。曲归来新来的,争不过老员工,加班的压力全给到她身上。其他人下班搞副业挣钱,她还得苦哈哈的加班,拿着永远不到一千的绩效工资。
小房间的陈设简陋,一张单人木床,硬邦邦的木板上垫了一床薄薄的棉垫被。垫背很硬,棉花已经一点都不弹了,有点发黄,还有点发黑。老赵给的东西从来没有好东西,他一个穷鬼所长,一块钱都得掰成五毛五毛的两半,早上一个馒头,中午一个馒头这么花。能给曲归来一床铺垫当员工福利,已然是出大血。
窗户玻璃破了透风,曲归来顺势拿薄膜糊住,每天夜里大风总是吹得猎猎作响。
头顶也拉了一张大大的塑料膜,房子漏雨,临雨镇又是常年大风大雨的天,她不想睡着睡着就被浇醒。再来,也得给耗子兄台一点自由活动的空间。她在底下睡觉,它在上头滋溜。
床对面放了一摞纸箱和各种杂物,纸箱里装的是曲归来的衣服。没法指望一间破房间能给你配柜子,只能从阴司所里弄点纸箱拿来收纳。
箱子旁边是一张小圆桌,曲归来在那里吃饭,以及进行其他一切需要用到桌子的活动。
如此,便几乎将房间塞满。
唯一一个空下来的角落在床尾,离墙还有一小段距离。这个角落放置了一张断裂了一半的电脑桌,木屑露在外头,贴着墙,好歹还能用来放点东西。电脑桌上是碗筷水壶等吃饭用具,电脑桌下,放了个红红的塑料尿桶,大红喜喜字。
厕所对面是餐桌,厕所上面是灶台,也是别有一番体验。
本来做饭也在电脑桌上,可曲归来嫌油烟重,屋子里也没个通风的地方,便把炒锅搬到门口。
门口老赵给她弄了个全是铁锈的铁架子,架子上是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一块断裂的没有形状全是齿的地砖大理石。两样东西,成为了曲归来的简易厨房。插板接了电出来,炒完菜,连同锅一起搬回房间。不然会被偷走。
“厨房”左手边走过一条一米宽的小道,是洗衣池洗菜池等一切用水来源处。吃完饭,曲归来在那儿洗碗,早晨也在那里洗衣服。晚上不敢洗,入夜之后,各种虫蚁都会跑到水槽里,特别吓人。
洗澡的地方在公厕旁,附近所有人公用。
因着生活环境的艰难,曲归来尤其厌恶下雨天。
雨天,厕所、水池、澡间里全是各类虫子,密密麻麻爬一片,根本无法使用,让人看了就毛骨悚然。
可临水镇多雨,多到一种让人发疯的程度。
天像个筛子一样,上方是无穷无尽的雨幕。
又到周六,曲归来望着在她面前下成一道水帘的大雨,撑起雨伞准备出发。
每逢节假日老赵总要给她布置任务,严格论起来,她算是全年无休。上班的时候必须待在办公室,要是有恶鬼出没,下班了也得加班。
这次出事的地方离临雨镇不远,也就是一个半小时的公交。一天两趟公交,早班和晚班。曲归来坐晚班出发,山里过一夜,收拾好了再坐早班车回来。
大雨天,长途大巴车上黏糊糊的,大家手里的伞拿的都不安分,时不时溅一场小雨到你身上、脸上。加之各人的吐痰声、呕吐声、孩子哇哇大哭的喊叫声……让人不堪其扰。
若是晴天,曲归来还是很爱坐这种公共交通的,因为很有意思。
大家来来去去,同一段路上跑的人,几乎都认识。东家长西家短聊个没完,每日都有不同的八卦。巴掌大的小地方,新鲜事日日不重样。
就像今天,车头坐了位五十多岁的阿姨,在和全车人分享她们村里哪家人的老婆跳广场舞和人跑了,连孩子都不要,上赶着给人当后娘。自己的儿子放家里受苦,姘头的女儿坐月子倒是被她伺候的舒舒服服,引得人唏嘘不已。
曲归来低头,笑的很隐秘,一点不叫人发现,神情木木的,好像在想自己的事情,没听他们说话。
一路上除了众多不愉快,也听了一路乐子。
照旧,下了车后,曲归来往山里走去。
此时还是傍晚,村子就那么大,你一个外地人晃来晃去,平白惹人注目。
她一般会躲进山里,啃点干粮,等到夜深人静之时,再从山里出来,解决阴间的事。
月黑风高的夜晚是幸运,大部分时间,曲归来遇见的都是狂风在耳边呼号,大雨在身上肆意欺凌的夜晚。
一如今夜。
阴司所的辖区内,是漫长到看不见尽头的雨季。
山脚下有家粮站,是村里唯一一栋水泥大楼。年久失修,这栋楼也遭到废弃,整栋楼是死的,毫无声息,一到风雨交加的夜里,自带一股阴恻恻的意味。
此时,大雨声中,大楼里出现了一道亮光,紧接着,咿咿呀呀的声音响起,伴随着风雨声,显得更加诡异。
电视对面的墙里,露出一双黝黑的眼眸,幽深、阴暗,没有眼白,苍白的脸上镶嵌了两个黑漆漆的洞,看得人心头重重一跳。
是人都会害怕,饶是曲归来和恶鬼打了无数交道,成为地府在册的阴差,骨子里依然是人。
人对未知会恐惧,害怕突然窜出来的血淋淋的脑袋,害怕烂成一团的腐肉疯狂扑向你,害怕某个角落里,一个长的和人高度相似的东西,冰凉的双手掐住你的脖子……
从小到大,曲归来总是害怕被人欺负。现在她不怕被人欺负了,只害怕在某个出差公干的日子,被恶鬼杀死。
老赵对她说过,阴差一般不会死,可一旦遇上能杀死阴差的恶鬼,基本是个身死魂消的下场,再不入轮回。
恶鬼比人间的亡命之徒还要可怕,他们没有退路,也不会给你留路。
一想到这儿,忍不住把老赵骂了无数遍。
傻逼玩意儿,干这种高危的活,居然连一千块的工资都给不到!成天搁这儿给她扯淡呢!
当初入职时信誓旦旦的保证神通广大的阴差岗位,真让她以为自己能呼风唤雨,结果就这风里来雨里去的狼狈样。
身边是缺胳膊断腿的桌椅板凳,对面是一架铁电视在唱戏,当凉风扫过卷起一阵鸡皮疙瘩之时,曲归来出于本能,意识到“它”来了。
她走进去,大楼中空,不是何时被人打通的,现如今在她面前的模样便是只剩下一个壳子,空荡荡坐落在地面。
楼上慢慢的、晃悠悠的吊下来一具尸体。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悬空的双脚,脚尖无力地朝地面垂坠。再往上看,看到了麻绳。
是哪里。
斩断那根绳子,它没了根,也再无法作恶。
认清这点后,曲归来握紧手上的铁锁链,用力往上一抛。
地府的引魂链对魂灵有天然的压制,麻绳在把尸体往上拖,引魂链将它往下牵引,双方角逐力量,一时间僵持不下。
引魂链逐渐脱离手心,一寸寸往上滑去,额头上的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让她颇觉吃力。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她耳边听到了微弱的利器划破皮肉的声音。身为鬼差,这声音分外熟悉。
这是怨鬼的指甲刺进了人的皮囊。
刹时,曲归来头皮微张。
但意外并没有发生。紧接着,更加诡异的事情出现。
她看见被拉上去的吊死鬼再一次被慢慢放下,顺着他的双脚往上看,看到他脖颈处的皮肉外翻,鲜血顺着身躯化作一条血线流下。
一滴、一滴、又一滴。
慢慢滴落在地。
曲归来看到绳子末端有一个一闪而过的白影,她汗毛直立,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有另一个鬼杀了它!
空气是一片死寂,再不见任何风吹草动,只有电视里的戏还在不停唱着。
不知是出于对未知的惶恐还是对危险的预判,曲归来未曾继续呆在原地不动。
趁着微弱的一点光芒,她四下张望,开始寻找能够离开的途径。
走进这栋楼不多时她便发现了,她进入的地方是魂灵的空间,不杀死创界的魂灵,根本无法逃脱。
饶是如此,即使魂灵被她带走,或是被打散,此界亦不会消散。没有找到出口,她会被永远困在由怨气创造成的结界里。
曲归来神经紧绷着,也不知此界和外界是否有时间上的差异。若是这里时间空间混乱,便更加麻烦。
一旦外面天亮,村里人就会看到她像个疯子似的,在大楼里不停的打转,眼神麻木失魂落魄地在废弃的楼房里跑来跑去。
更别提,这里还有一个连她都感受不到的极其危险的存在。
想到这里,曲归来的心再次往下沉了沉。
必须找到出口!
墙壁不远处便是一道缺口,再往前便是大门。
从那里是可以出去的。
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又发现,这栋楼居然左右相连。
它是栋连体楼。从曲归来的位置,不论往左还是往右,都会经过一个拐角,拐角的另一头是盲区,不知会通向何方。
冷不防的,曲归来想到刚才那个一闪而过的白影,又看了眼左右的拐角,一个可怕的想法渐渐涌上心头。
很快,事实便证明了她的猜想。
空气有了细微的变化,那是专属于死鬼的戾气。温度开始下降,曲归来感觉到自己身上泛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猛地,她一个转头。
接下来的场面令人肝胆欲裂,一个白色披散头发的身影从左边的拐角慢悠悠的飘荡过来。
精准的经过了角落,一点点的朝曲归来飘来。
就是她了!
情况陡然直下,死鬼速度刹时加快,一下便厄住了曲归来的脖颈。
她手上的勾魂索在徒劳的挣扎,曲归来觉得自己舌头开始吐出来了。
右手不知道碰到了什么东西,她想也没想,一下抓住,直突突的朝死鬼的眼睛里刺去。
它脸上留下了两行血泪,但脖颈上的桎梏却是瞬间松了下来。
趁着这个空档,曲归来把左手的勾魂索往它身上狠狠一甩,把鬼打的老远。接着便是夺路而逃。
期间不知撞到了多少拦路的桌椅,空荡荡的房子里,唱戏声还在继续。
曲归来玩命的往前飞奔,猝不及防间,竟让她逃离了那方结界。
她能感受到空气中的鬼气在溃散,刚才让她无法招架的那个恶鬼的气息瞬间就消失了。
曲归来头皮冰凉一片,惧意更深。直道倒霉,出门一趟,居然给她碰上了好几个硬茬子。
接下来……是谁?
心提到了嗓子眼,浑身蓄势待发,做足了进攻准备。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跑车轰鸣的声音。
这个声音……是妖管局局长李仁善的跑车声。
如此风雨交加之下,一辆金色的敞篷跑车大刺刺的开到曲归来跟前。风雨洗刷车身,车上的男人却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他有一头金发,从背后看,颇有点地痞小黄毛的感觉。一旦看到正脸,宛如神灵降临,带着悲天悯人的气息,眸子中藏着一层浅浅的淡漠。
他推开车门,从最先从车上下来的是一根拐棍,而后,男人深一脚浅一脚的从车上走出来,走到她的面前。
他一瘸一拐在雨中艰难走来,走出千军万马的气势,天地为他惊叹折服,将风华二字刻在了骨子里,雍容华贵。
拐杖的每一步都如同重重锤在人心头,没有凡人的那种坚毅和不服输,瘸掉的脚并没有对他心境产生任何影响。他只是像一个正常的瘸腿的人一样,慢慢走来,却让人心惊肉跳。
张扬的跑车,绝世的容颜,明显残疾的右脚,一切不和谐融汇在一起,在李仁善的身上沉浸出一种莫名的平和完整,仿佛就该如此。
当他把拐棍从地上拎起来,慢慢站直了身体,瘸了的右脚恢复正常。
只见他轻轻将拐棍往大楼方向一划,一股极致压抑灵魂的嘶喊声传入曲归来的耳朵,那是恶灵被打散前的痛苦号泣声。
对生的怨念,对死的悔恨。
他是个假瘸子。
曲归来心头默念后,却见李仁善手里的拐棍再次拄到地面,他的右腿
——又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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