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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发作


  方理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赵宝珠,顿时楞在了原地。直到方勤数次给他使眼色,他才回过神,赶快对微皱着眉头的叶京华道:“回少爷,他在后院干活呢。”

  叶京华闻言问:“他的病好了?”

  方理又是一愣,接着反应过来,叶京华说的是赵宝珠那日晕倒的事,便道:“那日……他许是太累了,有多日未进水米,现在已经大好了。”

  叶京华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像是心却来潮般道:“叫他过来。”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惊。当日见过赵宝珠的邓云头一个皱起眉,道:“少爷,你这刚受了风,何必去见那腌臜的——”

  他还没说完,便被叶京华冷淡的一个眼神打断。邓云闭上了嘴,低头后退半步,再不敢说话。方勤见状赶忙出来打圆场:“收了新人自然要少爷过目,方理,你去把人叫来。”

  方理赶忙点头称是,回身走了出去。叶京华收回目光,坐回桌边,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方勤在心底微叹了口气,暗中瞪了一边垂着头的邓云一眼,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非要挑少爷心情不好的时候触霉头。

  两人不再言语,主屋中陷入一片寂静。

  方理去的时间有些长,叶京华半垂着眼一只手放在桌上,手指轻轻扣着桌面。见方理快到一刻钟了还未回来,方勤渐渐皱起眉,平日里他这个弟弟最是风风火火,怎得今日这么久人还没回来?邓云也有些焦躁起来,频繁向他递眼色。

  就在方勤耐不住想要亲自去寻之时,一阵略微急促的脚步声在屋外响起。下一瞬,方理从帘子后走去,他额上泌了一头的细汗,先是向叶京华行了礼,接着转头向身后道:

  “进来吧。”

  接着,众人便见帘子动了动,一只素白的手伸出来,接着一个着皂白短衣的少年矮身钻进房内,抬起头看向屋内。

  方勤正不错眼地看着那边,等看清来人的相貌,登时吃了一惊。邓青更是惊得直接跳了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一声气音。

  让人首先注意到的是他猫儿般的一双大眼,少年抬起头来时,长而卷翘的睫毛’啪’地一下打到眼睑上,晶亮的瞳眸灵气逼人,眼角眉梢隐约透着妩媚风流。

  叶京华放在桌上的手不知何时停住了。小片刻内,主屋中竟无一个人说话。

  在众人打量他的同时,赵宝珠也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木桌中央的叶京华。只见一身着月白衣袍的男子坐在一副由孔雀石镶嵌的红木屏风前,玉面修容,两道浓眉入鬓,凤眼微抬,舒朗的眉目间隐隐有股超凡脱俗之质。

  赵宝珠登时有些发愣,看着男子,心中先冒出「金相玉质」一词,接着又觉得男子貌若谪仙,这凡尘中的词反倒是折损了他。

  方理摸了把额头上的细汗,偏头道:“还不快向少爷问安。”

  赵宝珠闻言恍然,想必眼前这谪仙般的男子就是这间客栈的掌柜。按理来说该称掌柜,但他看着眼前的男子,却不能用那满是铜钱臭气的名称唤他。想必他定是某个世家望族的公子,只是经营这客栈玩乐罢了。

  赵宝珠于是俯下身,想上首的男子作揖道:“宝珠见过少爷。”

  奴仆头一次见主子,按理来说是要跪的。方理见状刚想呵斥,就听见叶京华道:“你上前来。”

  方理话头顿住,惊诧地瞪大眼睛。然而赵宝珠反应快,抬起头便走上前去,丝毫没给他阻拦的机会。

  叶京华看着他走上前,微垂下眼,目光落在少年白皙的面孔上,道:“你叫宝珠?”

  “是。”  骤然离着谪仙般的人物这么近,赵宝珠经不住脸颊一红,小声道:“鄙姓赵。”

  叶京华点了点头,道:“几岁了?”

  赵宝珠道:“翻过年刚满十六。”

  闻言,叶京华眉梢微挑:“竟有十六了。”  赵宝珠长得白嫩,身量又不高,看起来还是十四、五岁的少年模样。

  “家里有什么人。”

  “只有我,和父亲。”

  “可读过书?”

  “……读过一些”

  这边两人一问一答,方勤也回过了神来。他暗地里看向邓云,眉梢微挑,意思是「这就是你说的乞儿?」邓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也不知那脏耗子般的小乞儿洗干净了竟是如此模样!

  方勤幽幽收回目光,长叹一口气,有个狗脑子的同僚真是如同拴着个拖油瓶子般。他定了定心神,柔声道:

  “少爷,您今日累了。这位……宝珠日日都在,不若改日再说。“

  叶京华顿住话头,抬头看他一眼。方勤脸上的笑容微滞,就当他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时,叶京华道:“也好。”

  他收回视线,面上的神情淡淡,对赵宝珠道:“跟着方理,今后好好做事。”

  赵宝珠立即点头如捣蒜。他本就对这个好心将自己捡进来的掌柜充满了感激之情,现见了人是位如此出色的公子,更是心生钦慕。

  叶京华见这小孩儿如此乖巧,唇角略微勾起,然而下一瞬,眼中看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一滞。他伸出手,一把抹开了赵宝珠额前的头发,露出额角处一道血红的伤口。

  只见那伤口还未愈合,正从其中渗出血珠来。

  叶京华皱起眉:“这是怎么搞的?”

  方勤见他上手就摸,心中一跳,又骤然看见赵宝珠额头上的破口,也是一惊,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方理确实立即白了脸色,唇瓣都颤了两下,眼神有些飘忽起来。

  赵宝珠没注意到他们的神情,只觉得这公子的手心有些凉,贴地他一颤,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都怪我,刚才喂马的时候摔了一跤。”

  他自己没觉得有什么。叶京华闻言,眉头却狠狠一皱,抬眼道:“喂马?”

  赵宝珠没觉出什么不对,点头道:“是啊。”

  下一瞬,’噗通’一声闷响传来。赵宝珠回过头,惊讶地发现方理竟跪在地上,低着头,面上惨白。

  叶京华也看向他,眉间再没了原本的轻松,面上凝出一层冰霜来。

  ·

  一刻后,赵宝珠看着眼前跪了满屋子的人,战战兢兢地站在叶京华身后,不知事情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
  在从后院里叫人来的当口,方理将事情从头到尾都说了一遍,此刻正深深低着头跪在叶京华脚边。

  “事情就是这样……”

  他咽了口唾沫,不敢抬头看主子的脸色,声音发紧道:“只是这喂马的事情,实不是我安排的。”

  他说罢,飞起眼角瞥向身后跪在人群中间的一个小厮,斥道:“还不快滚出来!”

  在他的厉喝之下,一个小厮连滚带爬地滚出来,赵宝珠看过去,虽然只瞅见一个背影,也认出那正是早些时候将木桶丢给他的那人。这男子在他面前趾高气昂,现在到了叶京华面前却抖如筛子,整个人怕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是夫人特意从马坊里拨出来的,这些是原都该他负责的,只是不知这畜生私底下竟然如此惫懒——”  方理顿了顿,咬牙道:“这都是奴才失察的过错,还请少爷责罚!”

  说罢,他猛地将头磕在地上,声音听的赵宝珠一阵牙酸。

  叶京华坐在上手,目光落在方理身上,脸上的神情虽没什么大变化,眉间却比刚才更紧些。

  另一边,钰棋拿了暖炉上来,此时正双手绞着帕子在一边站着,瞪着跪了满屋子的人,一双秀目中似是要喷出火来。

  这些个后院的下人,看着少爷心好,平日不沾手俗物,竟都是这样乱来的!钰棋听闻下人们将手上的活都推给这个新捡进来的宝珠,气得恨不得冲上去狠狠给这些人几个巴掌,再全都发卖出府去!

  她这般愤怒,倒不是为了赵宝珠不平。只是这叶府里规矩森严,一针一线都有去处,后院的人事都是当初分府时夫人流着泪一个个精心挑选出来的。没成想这才刚过去三年不到,这些畜生就敢如此糊弄行事,将事情都推给一个新来的小乞儿!他们倒是便宜,若是宝珠行事出了差错,牵连到叶京华身上,就是把他们的头都砍了也不够赔的!

  但饶是她再愤怒,此时钰棋也不便插嘴。她只是个得脸面的侍女,到底不是正经妻妾,做不得仆从的主,一切都还要看叶京华发落。

  她微偏过头去,见叶京华略蹙着眉,闭了闭眼,淡声道:“我倒是不知道,这院子里的规矩已乱成了这个样子。”

  闻言,跪了一地的人立即磕头如捣蒜。赵宝珠看着其中那个吊梢眼的姑娘哭得满脸通红,哪里还有之前掐着腰骂人的样子。十几二十个人一齐哭起来,主屋中刹时喧闹起来。

  方勤竖起眉,立即怒喝道:“你们还有脸哭?都给我闭嘴!”

  众人的哭声骤然一收,只剩下浅浅的抽泣声,其中不少人都在偷偷抬起眼觑着叶京华的脸色。他们都是叶府上的老人,知道这位二少爷最不喜欢吵闹,刚才哭不过是做个样子,谁都不敢哭得大声了,再惹这位爷厌烦。

  叶京华端坐上首,脸上辨不出喜怒。

  半响后,他开口到:“方理。”

  方理抬起头,一张俊脸上满是冷汗。叶京华看着他,淡淡道:“你管理不力,停职半年,罚三个月月钱。”  说罢,他看向方勤:“我将你教由你哥哥管束。”

  方勤立即严肃道:“少爷请放心,我一定约束好他。”

  叶京华点了点头,收回视线。方理听到对自己的处置,长长出了口气,身侧紧握的两只手缓缓松开,一时竟有些脱力。

  同时,跪在他身后的仆人们也跟着送了口气。他们就知道,叶家上下就是这个二少爷好糊弄。二少爷性子不如他大哥那般严烈,平日里从不染俗世,看着如同那莲座上的玉像似的,话虽不多,却从不与仆人为难。

  见方理被轻轻放下,他们也跟着放下心来,脸上带了笑摸样,那吊梢眼的丫头甚至还抬起头,悄摸着狠狠瞪了赵宝珠一眼。

  赵宝珠被瞪得莫名其妙。

  然而下一瞬,叶京华的声音从上首响起:

  “至于你们,我这是管不了了,明日都回本家去。”

  这一句话轻飘飘地落在众仆头上,却宛若晴天霹雳。众人刹那间白了脸,他们这些人是分府时跟着迁出来的,现在再回去,明眼人都能觉察出不对。且本家的夫人是个多么精明有手段的人物,若是就这样回去,等夫人听说了这里的事,他们必得被打死了不可!

  没想到因着这一点小事,二少爷竟然要将他们都舍了去!

  屋子中再次响起众人的哭求之声,比刚才的要凄厉许多。赵宝珠看着那吊梢眼的丫头一下子白了脸,竟直接软到在了地上,双眼空洞,竟是连哭都不知道了。

  叶京华脸上没有半点波澜,抬起右手,立刻有十数个膀大腰圆的家仆上来,几息间就将全屋的人都拖了下去。不到半刻,屋中便恢复了安静,看不出半点有人在这里撒泼打滚的样子。

  赵宝珠是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震惊之下竟有些发憷,像只鹌鹑似的缩着肩膀站在叶京华后面,小心地看了眼男子玉色的侧脸。

  看着如仙人般,没想到竟是个玉面阎王。

  他兀自想着,下一瞬,确见这玉面阎王偏过头,看到赵宝珠有些畏惧的模样,神情松了些,将身边的椅子拉出来:

  “你头上还伤着,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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