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冬至
城郊,与幽都隔了五里的地儿有几个茅草屋子,有新有旧。
外边儿糊上了点黄泥,依旧抵不住它四处漏风,寒凉之气嗖嗖往里进。
到了冬天更是保不住暖,只能靠着身体硬扛过去。
突然一声干嚎从其中暴出,惊走了等在屋顶上几只毛色顺亮膘肥体壮的乌鸦。
“他爹的哭什么!老娘没死呢!操!”
罗綦中气十足地骂回去,这么一激动又把伤口给崩裂了,躺着一觑,林世蕃个狗爹养的。
要不是她够机灵一滚身跳河里去了,昨儿这条命都得交代出去。
“七娘,吃药。”
长生用袖子揩揩眼角,泪水邋遢地糊了满脸。
她捧着个豁口破碗,里面是郭万鼎到山上采来的草药熬的,不知道有什么效用,但她们每回生病受伤都自己吃点儿,外敷内服都有用。
刀口疼得厉害,罗綦皱着眉把药往嘴里一灌,又吸着气躺回到了席子上。
她一受伤家里头就只能坐吃山空,但也不可能把傻子赶出去干活儿养活她。
麻烦。
傻子还捧着碗在旁边呆看,罗綦问:“家里还有粮吗?吃了没?”
长生用力点点头:“罗文姐,送了馒头来,七娘吃。”
她吃什么呀,那馒头硬得跟石头似的瞅着就没胃口。
碰巧柳怀瑾拎了一个干瘪的白布袋子进了门,给长生道:“帮七娘煮点米粥。”
“嗯!”
长生最爱玩火,以前七娘身体好的时候老不让她玩,现在七娘病了,骂不了她也打不了她,她可以尽情地玩儿。
要是以后七娘起不来,她一定也要像七娘照顾她一样照顾好七娘。
她边给自己打气边出门,罗綦不放心地在后面喊了声:“小心啊。”
“嗯!”
“谢了。”罗綦是当大姐的,现在还得张嘴跟其她人要饭,觉着丢人。
“都是姐妹,说这些干什么。”
柳怀瑾拍拍罗綦的肩,盘腿坐在她草垫子旁的泥地上。
她道:“我准备走了。”
罗綦一愣:“去哪里?别介啊,咱们这回是被林世蕃给算计了,等老娘好了”
白刀子在腰上捅了个转,就罗綦这样又吃不起药躺十天半个月也是轻的,赔了夫郎又折兵。
她上头于晴知道了这事儿都什么也没说,连句慰问都没有,直接把她当没用的弃子。
谁求着谁就这么现实,凉透了心。
柳怀瑾笑得有些怅然:“我想去南边儿。我本来打算帮你拿下公口再走的,谁知道”
罗綦一听顿时脱口而出:“你想造反啊?!”
随即又在柳怀瑾眼里的警告中闭了嘴。
南方田多,为了军备征战赋税也多,不少农民活不下去买了地,十户人家有九户都是空的。
这几年那地方出现了不少起义军,红旗的白旗的。
虽然一直被镇压,总有源源不断又冒出来的,星星之火燃了遍地。
罗綦心里头突然有点儿不得劲,问:“罗小阮怎么办?你舍得?”
这句话说到了柳怀瑾心坎儿上,她沉默了半晌,对罗綦恭敬作揖道:“劳烦七娘多多照顾他”
“呵,到时候他势利眼的娘把他买到富贵人家做小君我可不管。”
柳怀瑾失笑出声,罗綦也跟着笑了出来,冲淡了离愁别绪。
就算是世道艰难,没到那程度没有几个人愿意背井离乡,所以柳怀瑾并不会问其她几个人愿不愿意跟她一起走。
就算是罗綦这样没什么牵挂的,最多也没出过罗家村方圆几十里地。
没过几天柳怀瑾真就背着个包袱走了,只留下了她的破旧铺盖。
她老娘气得直接跑到罗綦家门前破口大骂,指责是她带坏了她女儿,最后一口气没上来被家里人抬了回去。
少了个人,日子还是往前过。
罗綦养伤的那几天除了平时相熟几个姐妹,她亲二姐也过来瞧了一眼。
都是同一个村子里的,低头不见抬头见。
她们家孩子多养不活,只留了一两个在家,几个小的都给赶了出去自生自灭,如今就剩罗綦一个活得还算个人样儿。
打断骨连着筋的血脉,她和家里往来不多,但出个什么事儿通常都会互相照应着。
等罗綦好得差不多能下床,赶紧蹲在地上数了数家里剩余的粮食和钱。
省着点最多也就能吃七八天。
码头估摸着是回不去了,连郭万鼎她们几个都因为她受了排挤,比以前挣得还要少,得重新想个路子挣钱。
最近太平,被雇佣去当打手的活儿也没多少。
她琢磨着,突然有点儿后悔那天晚上为了贪一两银子给几个夜半上岸的娘们儿引路,要不是黑灯瞎火的她哪儿会给林世蕃那群窝囊废偷袭了后背。
罗綦先是在街上胡乱晃悠了两圈,后来还是决定干回老本行。
没了组织,她只能用比别人低的价儿偷码头的生意,给船客搬行李做向导挣几个子。
最近城里的北方人可越来越多了。
听村里的老人说今年是个寒冬,她怎么着也得新做两条棉被,省得长生老跟她抱怨冷。
冬至那天,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天气好得异常。
原本说好要今日到达幽都的魏王大军好几天没了消息。
派出去打探的人也一个未归,就连往北边的船运都不通了。
河面上冷冷清清的,偶尔有乌鸦盘旋,凄声婉婉。
罗綦之流只能抱怨抱怨少了一半的生意。
而朝廷总是比百姓更敏感些,谁都不敢声张,但背地里已经开始筹划。
直到幽都城里出现了第一批逃进来的难民。
她们还带来一个坏消息。
黔云关早就在十天之前失守。
已上路回京的魏希凌得到消息之后立刻带兵回击,对战中不敌北狄悍将塔木耳,被当场擒获,如今正挂在城楼上枭首示众。
此后短短几天,狄人与早就融进汉人群里的内应里通外合,毫不费力地接连攻下十城。
一路势如破竹,直取幽都而来。
消息一出,人心惶惶,整个幽都乃至于原本就不太平的南方诸地一下慌了神。
有人为大瞿殚精竭虑,有人想着如何保住自个儿的身份地位,想趁机捞几把油水翻个身的更是不在少数。
敌军打过来是一回事,关键是在她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竟能直直打进了大瞿的首都腰腹,连个风声都没有就已经兵临城下。
实在叫人后背发凉。
国之不国,没人敢直言,却都清楚这大瞿的气数怕是要到头了。
原本准备好的王架仪仗直接被转用成了丧礼,仓促办了,设立衣冠冢。
晏行也亲自去拜了一场。
丧礼上有伤心过度数度昏厥的新晋魏王,也有后续侥幸逃回来的魏家残部。
没了母亲依托的魏源几天不见瘦得脱了相,就算袭了魏王的爵她也只是个空架子。
她没上过战场,就算是魏家军还有忠诚的士兵,也没有一个能带兵打仗的好将领。
大瞿最精锐的部队失了主将终成一盘散沙。
朝臣阁老纷纷扼腕,又不得不在穷途末路之际找寻着大瞿的前途。
早先混进幽都里的北狄人不少被挨家挨户地搜检给抓了出来,还有不少藏在阴沟里等待着对大瞿发动致命一击。
幽都所有能对战的军队加起来不过二、三万人,其中皇孙贵族、老弱病残无数。
远在江浙、滇缅的驻军都已经去了消息,令她们快速派兵回防,不知可否来得及解燃眉之急。
晏行作为大瞿帝卿,处在其间却像个局外人,没什么实感。
即便是到了城破的那一天,他还是跟往常一样没什么区别。
流云急急忙忙从殿外跑进来:“帝卿,刘大人觐见。”
晏行点头,允她进来。
“刘大人这是来辞行?”
临阵脱逃实在不应是个女子所为,但留大瞿一份血脉在,只等南迁之后再立朝纲,收复山河。
“臣恳请帝卿也同臣等一同撤去江南,以待天时。”
晏行微滞,随即讥讽道:“这怕是刘大人一个人的意思吧,不知李相她们可愿意本宫这样的不吉之人跟着。白绫殉国许是本宫最好的归宿。”
这是他唯一的路,亡国帝卿,不用受辱,不需要沦为战利品和被人肆意侵占的玩物。
刘端大恸,俯身跪地道:“帝卿”
晏行起身,扶起刘端:“刘大人不必再劝,请代我好好照顾皇妹,教她宽厚仁德,福泽万民。长宁在此谢过。”
“臣,愧不敢当。”
“长宁还要去母皇寝宫看望,刘大人,若有缘再会。”
挽留的掌心只剩一截锦缎轻纱,伴着轻盈的脚步匆匆滑走。
长宁,长宁,天下不安何来长宁。
刘端毅然转身而去。
建安帝在晏行的服侍下吃下了最后一碗汤药。
她睁着眼,浑浊的双眼望着明黄色的床帐顶,天下只有晏家人配用的颜色。
那双眼睛里的儒雅平和逐渐变成了恨意,如利剑般直射向她唯一的儿子。
“是你!是你!是你害死了你的父君!是你害的大瞿亡国!要不是你父君拦着当初就该把你溺死!灾星!”
晏行静静跪坐在一边受着她无尽的指责和谩骂,无知无觉。
等天边浮现出残红,皇城上响起了丧钟。
百官披麻跪地,哀悼着被她们抛弃的君王。
同天晚上,北方蛮狄一举攻破本就不算牢固的幽都城门,冲进城门烧杀抢掠不绝。
新任魏王领着群残兵败将在皇城口死守到最后一刻,在刀戟相向的混乱中不知所踪。
晏行坐在岚月殿内,殿外宫人们拿着绵帛金银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窜,求着保命。
流云捧来一杯茶和一条洁净无瑕的长绫,双眸含泪,跪下道:“帝卿,流云最后再敬您一杯茶。”
晏行终究不忍,动容道:“等我走后你也出宫吧,能能活下去总会好的。总会好的,比现在要好”
一杯茶水饮尽,晏行登上了早就备好的矮凳。
白绫裹梁,挂住他纤细脆弱的脖颈。
许是解脱,他眼前突然出现了幻想,视线模糊起来。
他想对着来接他父君俏皮道,他说的全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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