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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灯火阑珊


BGM:少司命《寒夜词》
天高云淡风萧瑟,落叶如蝶翩跹去,日光疏离湮流年,烟起香溢映佳人。
嘉木轩修葺一新,高悬牌匾字迹方正俊朗,似有千钧之力流动其中,仿佛浓醇茶味,初看惊艳、深品无边。轩中,具列满满尽是各色茶器,紫砂温润、白瓷晶莹、竹木朴素,颇有天然拙朴之趣。三面墙壁之上,翰墨丹青,尺幅千里,高山流水、烟波浩渺,抑或蝇头小楷、潇洒行草,平添几分风雅。
茶桌旁,茶客皆是面色平和、微微带笑,或是轻啜茶汤,或是轻声交谈,或是鉴赏茶汤,或是嗅闻茶香,一派恬淡闲逸。曲父曲母缓步来去,奉茶续水,亦是悠然。顾余修落座角落一张茶桌,在光洁棋枰上摆弄黑白棋子,如对周遭毫不在意。
一张竹木茶桌后,曲烟茗安静端坐,着一袭淡青长裙,穿月白夹襦,嘴角噙笑,摆开一应茶具,姿态娴静犹如落凡仙女。
曲烟茗不疾不徐地将饼茶碾碎,置于黑瓷茶盏中待用。此时,一旁炉上釜中清水微沸初漾,袅袅雾气似游丝不定,别有风韵。曲烟茗先将清水注入汤瓶,后手执汤瓶向茶盏注入些微沸水,细心调茶末成糊状,再缓缓量茶注水、搅动茶筅。茶盏之中,茶末上浮,浮沫渐现。曲烟茗逐一奉茶,颔首微笑。
茶客皆是仔细品饮,沉醉其中不可自拔,笑意盎然。
“早闻点茶之法颇为高深,以为无缘,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的确,那丽国茶道与这点茶法多有相似,曾有丽国之人向我耀武扬威,如今,大宁朝也有,当是不输。”
曲烟茗将茶盏恭敬奉与顾余修,语声柔和道:“多谢顾公子。”随即安静落座。
顾余修细细品茶,忽然略微黯然道:“若是师父饮得这绝妙好茶,必是难得欣喜,可惜千里山水,空余挂念遥思。”
“待得再回玄骏寺,我定为唯识禅师点茶,好茶予高人,当是不负天地之灵气、山川之精华。”曲烟茗话音甫落,曲父便过来唤走她。顾余修重又颔首凝思棋局。
秋意繁落,冬气始生,薄云散漫,连清风亦是寒凉许多,仿佛曾经的春暖夏暑秋爽都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浮华一瞥。
曲烟茗一如往常安心制茶、买茶、烹茶,嘉木轩的生意相较飞来横祸之前,虽无太大起色,却也差强人意。曲家生活风平浪静,似乎曾经的种种祸事与艰辛皆成过往云烟。顾余修时时到嘉木轩,捧一杯茶,对一盘棋,便是半日闲逸。
“嘉木轩这几日可好?”顾余修进得门来,收起青灰素净的纸扇问道。
愁眉不展的曲烟茗略微惊奇道:“顾公子几日不来,怎知嘉木轩光景日下?”说着,奉上一杯热茶。
顾余修道:“广平城中,新开了许多茶肆,虽是茶汤滋味不佳,却因价钱便宜,招得不少客人。甚至有茶客嫌弃嘉木轩太过昂贵。曲姑娘看对面正在修葺的店铺,就是要过几日开张的新茶肆。”
“我正烦闷,嘉木轩重开后,茶器茶叶皆是上品,茶客不增反减。我以为,是茶汤滋味不如从前,大约是许久不为茶事生疏了。怎也想不到,竟是广平城中大兴茶肆。我不知,该是喜是悲。”
“若是曲姑娘得闲,何不寻一家茶肆尝尝,”顾余修提议道,“茶中三昧,该是少有人可及曲姑娘。”曲烟茗微微思虑,点头答应。
天阴冷雨,曲烟茗与顾余修各执一伞,进了一家簇新的茶肆。伙计忙来招呼,举止呼喊,与酒肆无异:“二位客人想喝什么茶?小店新近开张,有安国老黑茶,不妨尝尝?”
曲烟茗眉目微动,安娴道:“那便一壶安国老黑茶。”伙计高喊茶名而去,曲烟茗与顾余修相视苦笑。不多时,伙计手端茶盘,摆下一只小巧茶叶末色瓷壶与两只茶杯,便离去了。
素手执壶,曲烟茗熟练地微微晃动茶壶,随即以高冲手法斟茶,奉与顾余修。
“白瓷泡黑茶,不至绝非不可,却在用具上便已输了一筹。”顾余修注视茶汤道,小口啜饮,皱眉道,“这滋味,怎与曲姑娘所制甚是不同?”
曲烟茗揭开壶盖,细细察看叶底,道:“五年前,我跟从爹学茶有些年头。那时,安国黑茶忽然大热,在安国与大宁朝西南之地皆是盛行,使得安国产茶的东北之地的晒青毛茶一时短缺,难以大量制出黑茶,便有大宁朝的绿茶贩卖入安国,与晒青毛茶相掺再紧压成砖售出。不过两年,盛极的安国黑茶行情滑落,不及当年十一,直至今日。”
“所以,这茶,是当年积压下的劣质茶品?”顾余修看着杯中浮沉的碎叶道。
曲烟茗点头道:“不错。许是这茶肆见广平城中茶客对安国黑茶颇多兴趣,就想方设法进得一些,殊不知汤色滋味皆是极差。”
烟雨朦胧,笼罩寒风,悄送荒凉,暗潮涌动。
嘉木轩对面,新茶肆如期开张,价格低廉,许多茶客纷纷喜新厌旧。如此一来,本就光景渐淡的嘉木轩雪上加霜,惨淡经营。
一日黄昏,曲父碾茶,曲母熬煮药茶。曲烟茗洒扫将毕,看看空无一人的嘉木轩,向曲父曲母道:“爹,娘,既无茶客,不如早些打烊罢。”
话音甫落,几个男子大摇大摆进来,道:“姑娘莫急,这不是有茶客嘛。”说着,随意坐在门前一张茶桌,“赶路口渴,快快来些茶水解渴。”
曲烟茗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迅速提壶泡了几杯绿茶,一一奉上。
“这茶汤寡淡至极,一点味道也无,姑娘这是诓骗我们钱财啊。”一男子高声道。
曲烟茗耐心道:“此为今年的绿茶春茶,本就滋味清香淡然,并非香醇浓厚,最是解渴。”
“这不是强词夺理,明明茶叶不好,还种种借口。”
“可不是,开店经商,客为至上,埋怨客人的还真是第一次见。”
几个男子说完,不待曲烟茗回答,就拍桌起身,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推搡走来的曲父曲母。曲烟茗忙挡在他们身前,厉声喝道:“你们嫌弃嘉木轩的茶汤便罢了,何必动手。”
“动手?我们就是动手,那又如何?怎么对门一些日子,竟不认得,姑娘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一只茶杯蓦地飞向曲烟茗,顿时将她额头砸出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如似凌寒初绽的梅花,鲜艳清纯。
“你们莫要欺人太甚,”曲烟茗咬牙切齿道,抓起桌上茶针,横在胸前。曲父也早已一手操起小巧茶刀,一手紧握茶桨,严阵以待。几个男子又是向曲烟茗乱砸茶具,就要一拥而上、拳打脚踢。
忽然,破空之声传来,男子一一应声而倒,好不容易起身转回,只见门口一袭青灰衣衫猎猎作响,再看地上,几枚黑白棋子四处滚动。
顾余修一言不发,袖手挥出黑白棋子激射如雨向那些男子胸前、小腹而去,待得棋声落定,方冷冷道:“谁再赶动嘉木轩,有如此棋。”紧握手掌渐渐松开,黑白齑粉随风飘扬,如烟似雾,瞬间消散。
几个男子见状,连滚带爬逃出,不见方才半分耀武扬威。顾余修忙扶起三人,曲父曲母为曲烟茗护住几无伤势,曲烟茗却是血流不止。
“我来晚了,”顾余修依照曲母的指点为曲烟茗包扎伤口,紧皱眉头道,“我早该发觉对面的异样。今后,出宫后,我便过来,晚上就睡在嘉木轩前堂。”曲家三人闻言皆是沉默。
许久,曲烟茗方黯然道:“如此一来,人情钱财、救命之恩,我真还不清顾公子的恩情了。”顾余修手上一顿,看着曲烟茗,嘴唇翕动,却是缄默。
寒夜渐浓,曲父曲母也已入了后宅,只余清脆落子声回荡在嘉木轩。
曲烟茗提壶续水,道:“夜深了,顾公子明日还要入宫,早些歇息罢。”
“曲姑娘不必在意我,锁上后宅的门就歇息罢,”顾余修并未抬头道,轻轻落下一子,继续思虑。
“此次多亏顾公子慷慨相助,前情未偿、此情又欠,我实是不知该如何厘清。就似一饼陈年黑茶,年岁愈久、其味愈醇。”曲烟茗轻声道。
顾余修再落一子道:“黑子为白子围困,纵有中间的眼,只有一气,若白子投入眼内,黑子便是死路一条。”
曲烟茗闻言微微一愣,看看中腹另外为白子围住、中有两空的黑子,道:“如黑子布出两眼相邻,便是白方不能入子的真眼,看似被围其中,实则争得一方地盘。”
“内中有虚,方可容大。”顾余修抬首看向曲烟茗,目光柔和胜于春水,道,“人心若棋,黑子无气便被提走,留下白子,就像曾经再盈满方寸,终究败于一招。”
曲烟茗看着顾余修,默然不语。
顾余修嘴角微勾道:“我知曲姑娘倾慕高公子,不知是否肯在心中给我狭小棋枰,容我做个真眼?”言罢,锁眉望着咫尺之间的佳人,眸光热切而悲哀。
许久,两人相对无言,仿佛流光凝滞。窗外,夜寒风冷,缺月挂桐。桌上,茶凉棋静,烛摇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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