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此意成丘(上)
临街茶肆,门楣简朴,竹椅散布,灶台上整整齐齐码放的白瓷茶碗如同山巅静雪。茶肆深处,浓荫蔽日,茶客谈笑风生,伙计灵活穿行,茶香四散飘荡,十分拥挤、热闹非常。
曲父携曲烟茗和柔薇,进了这家茶肆,寻了一张茶桌坐下,见伙计过来,便放下几文钱,买了三碗茶,悠然饮着。
“从武山逆流而上,到了这川州,到底路途遥远。”曲父呷了一口茶道,“至于那蒙山,还要几日路程。”
曲烟茗侧首问道:“此去蒙山,可是寻那黄芽茶?我早闻这极为幼嫩的黄茶,可惜无缘得见。黄茶日渐式微,想饮到已是不易。若能得见如何制得,可谓幸甚至哉。”
“快看,”柔薇忽然兴奋道,一手指着不远处树下围聚站立的男子女子。几人皆是手持三尺长嘴铜壶,严阵以待。
竹桌旁,两名女子面对而立,左手先是负在身后,右手转动茶壶后置于身前,用左手托底举在头顶,两腿错开半蹲,右手握提梁、左手揽长嘴,倾注茶汤至白瓷茶碗中。
两女子清亮声音道:“第一式,玉女祈福。”
起身后,两女子左手托嘴、右手转壶,微弯双腿,右手高举提梁,侧身倒茶,道:“第二式,春风拂面。”
“爹,女子纤弱,手执铜壶翻转,却是另有柔美,甚是赏心悦目。”曲烟茗道,“难不成,这便是川城独有的‘凤舞十八式’?”
曲父仍是看着那边,笑道:“烟儿聪慧。年轻之时,我来到川城,曾见‘龙行十八式’,很是刚健威猛,却无缘得见‘凤舞十八式’。不想,今日在这茶肆中一饱眼福。”
“龙行、凤舞,当是男子为龙、女子作凤了。”柔薇微微点头道。两女子右手执壶旋转,自身后将铜壶递与左手,再右手倒提铜壶,将长嘴穿过左臂臂弯,回首注茶,颇为温婉。
“第三式,回眸一笑。第四式,观音沾水。第五式,怀中抱月。”
曲烟茗一手支颐,半倾身子望着,赞叹道:“这茶艺,不仅十分好看,且每招每式的名字都雅致得紧。不过,为何会有这长嘴铜壶,又为何会有这般与茶事静雅相异的茶技?”
曲父招呼伙计续水后,笑着问道:“你看着茶肆之中,不似嘉木轩那般宽敞。几人围坐一起,谈地,伙计又该如何添茶?”
“原来如此。茶肆拥挤,伙计虽是添茶,却又不可靠近过甚、打扰茶客。所以,便有人制了这长嘴铜壶。只是,那人怕是未曾料到,小小铜壶,竟为后人化出诸般炫目技艺,使得添茶退居其次了。”
柔薇轻轻摇头,颇有几分无奈几分凉薄道:“世间之事,总是为流年变却,彼时此时,面目全非。”
此时,两女子仍是两手舞动铜壶,仿佛翩跹起舞,不住道:“第六式,织女抛梭。第七式,蜻蜒点水。第八式,木兰挽弓。第九式,贵妃醉酒。第十式,凤舞九天。十一式,孔雀开屏。十二式,单凤朝阳。十三式,凤凰点头。十四式,反弹琵琶。十五式,借花献佛。十六式,喜鹊闹梅。十七式,鲤鱼翻身。十八式,百鸟朝凤。”
曲烟茗轻拍两手,笑道:“我最喜那‘反弹琵琶’。左手负于腰际,右手高提铜壶,身子微矮,长嘴横胸,注茶入碗。这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真真美极。柔薇,你最喜哪式?”
“我?”柔薇眼中的张皇一闪而逝,勾起嘴角道,“这十八式中,当是‘凤舞九天’最为酣畅。右手高举铜壶过头,左手握住壶嘴,长嘴斜过脖颈,矮身倾注,舒展如同凤凰展翅。”
曲烟茗点点头,见几位女子在旁边男子的指点下,重又练习,问道:“爹,怎无那‘龙行十八式’?想来该是更为好看。”
“不如,我们去蒙山看罢。”曲父见几人并无重又舞起的意思,便道,“说来,曾有僧人在蒙山结庐清修,创了‘龙行十八式’,以为修行,只在僧人中流传。后来,这技艺才渐渐流入山下,成了茶人的寻常。”
曲父起身整整衣衫道:“上山罢,去玉顶寺。”曲烟茗和柔薇闻言,相视一笑,离了茶肆。
青峰连绵横亘,半切碧天;云海翻滚如潮,笼罩苍山。草木掩映中,一座宁谧禅寺似与世隔绝。寺中空地植有茶树七棵,皆是矮小疏朗。
三人循山路而上,待得天色已近黄昏,才走到山巅,同寺中僧人说过后方住下。
看着七棵茶树,曲烟茗难掩兴奋,道:“这该是吴理真手植的茶树罢?”
“此地便是皇茶园,为茶祖种下第一棵茶树之处。”知客僧道,“寺中供奉的就是这位茶祖。”三人闻言,皆是进得大殿,恭敬为这茶道大师奉香,才拜见住持无观禅师。
翌日清晨,三人随寺中僧人去后山茶园采茶,所摘的尽皆极为幼嫩、满披白毫的芽头,捏好轻提,耗费许久,仍是茶芽不多。
寺里,茶房中,无观茶师早已等候在灶旁,待采茶之人回来,回身悬手于锅上约一尺二,似对锅温满意,才倒入茶芽。两手轻拨回划,无观茶师很是小心地翻炒。不久,新采的茶芽,所携青草味便消失无踪,散发出芳香之气。
无观禅师拿过草纸,将炒好的茶芽仔细包起来,递与身旁的曲父,道:“薄纸通透,不会闷坏茶芽。若是用布帛,则做不成黄茶了。”曲烟茗将茶包叠放,轻轻按压,仿佛怜惜一件绝世珍宝。
半个时辰后,无观禅师重开茶包,翻拌茶芽,细细看着芽头上若有似无的淡黄,才复锅二炒。复炒出锅后,再行复包,又是半个时辰的等待,才入锅三炒,茶条已是紧卷多毫。
无观禅师趁热将茶叶撒在细篾簸箕上,堆积摊放,盖上数层草纸,道:“一天半后,便知此次分寸如何。”众僧闻言,鱼贯出去。三人见状,与无观禅师谦让一番,尾随而出。
四人缓步穿过庭院,不多时,便来到禅房后的山下,青草葳蕤、溪流潺潺,间或鸟鸣啁啾,愈加幽静。
众僧手执铜壶站定,各自耍弄,顿时金光点点,煞是好看。远处溪边,一少年和一少女手执铜壶恭敬站立,对面是身形挺拔、着有青袍的僧人。那两支长嘴铜壶,颇显陈旧,壶壁上更是凹凸不平,连长嘴也似有几分歪斜。
“曲施主,这是寺中的俗家弟子,成先同成琴,是这山上茶农的子女,平日随僧人学‘龙行十八式’。”无观禅师缓缓道。
成先眉目明朗、意气风发,在日光映衬下愈发清明。成先行了个礼,先行舞起,左手持壶嘴,右手转动茶壶,画出金光成团,将那铜壶,时而从身后抛接,时而由脖颈滑过,时而在头顶旋转,时而高举注水,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如同武艺高强的剑客施展剑法,又似天上金乌霎时坠落,真是精彩绝伦、叹为观止。
无观禅师望着少年,道:“‘龙行十八式’虽是刚健,到底犹是禅茶中的献茶技艺,看似与茶事的静穆优雅大异其趣,实则满是玄机妙理。茶师手持三尺铜壶,翻转腾挪、提壶把盏,一招一式皆是仿长龙动作、龙行云功,故为龙行。”
“不知这十八式,可是有名字?”曲烟茗问道。
“蛟龙出海、白龙过江、乌龙摆尾、飞龙在天、青龙戏珠、惊龙回首、亢龙有悔、玉龙扣月、祥龙献瑞、潜龙腾渊、龙吟天外、战龙在野、龙行雨施、见龙在田、龙卧高岗、吉龙进宝、龙行天下。”无观禅师道。
柔薇侧首道:“果不其然,不仅招招皆有龙字,且景驰浪奔、大气豪迈,又不少语出八卦,妙极妙极。”
正在几人沉醉于繁复茶技时,溪边却是起了争执:“师父,那凤舞到底简单,我早已熟悉。我学龙行也有些时日,师父怎还劝我莫要执着?”
对面的僧人平和道:“龙行本为男子技艺,你这姑娘学,不知要练多久。还是练好凤舞罢。”
“女子怎么了?女子为何不可学?”成琴有些怒了,噘嘴道,“龙行确是难,我练就是了。师父你就是不想教我,还说这许多。哼。”说着,别过头去,仰望碧落。
“小琴不可对师父无力。龙行讲求刚健,不似凤舞那般柔美。你本就柔弱,单就力道便学不来,自然不能舞得同男子那般利落。”成先耐心劝道。
成琴看看自家兄长,颔首摩挲手中铜壶道:“我就是喜龙行的刚健,那又如何?力道不足,我慢慢练,你练一年,我练两年,不行三年,总有一日会练成。”
“若说力道,也并非全然无法。”那僧人道,“不过就是辛苦些。或者,学学武艺也有助益。只是,玉顶寺无那习武风气。”
成琴脸色缓和一些,抬头道:“辛苦就辛苦,采茶自是辛苦,我也漫山遍野跑下来了。难道这龙行就练不成?”两人闻言,无可奈何,只得随她。
曲烟茗微笑点头,眸中盈满欣赏之意。柔薇则是望着那长嘴铜壶,若有所思。
曲父看看天色,道:“后日晨间,这黄茶,该是功成了。”
“蒙山黄芽,清泉为伴。”无观禅师遥望有无山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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