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穷途（五）
彭一虎纵身到了树顶上，观察下方的敌情，忽见清军阵脚移动，军士正从三个方向往梅林包抄过来，情知不妙，急忙跳下，招手向凌若谷示意：“二弟，适才我看见舞碧空上了峰上，清军的目标是我还有那个玉匣。我来掩护你们，你速与采茗由儿他们冲出险地。”
凌若谷等三人听了他的话齐声说不。
“你们怎么都如此不识时务！”彭一虎见三人异口同声的反对，急得直跺脚：“二弟，那玉匣里的秘密现下便在你身上，无论如何要保住它，将其他三份《推背图》的内容合在一起，便可以解开天下运势之密。因此你今日必须好好活着！”
“大哥在上，小弟自然记得大哥的嘱托，设法将剩下的三份密件找到。”凌若谷单膝着地，他的回答同样斩钉截铁：“只是要小弟撇下大哥先行离开，请恕小弟万万不能做到。”
“想不到你们三人竟也同我一样固执。”彭一虎无奈，在三人面上一一扫过，从怀中掏出一个玉匣：“我这里还有一个玉匣，皇上令人仿制的，外观与先前我交给二弟的一模一样。情势紧急之时，我便拿这玉匣去诓了舞碧空，然后你们寻机离开。我自有脱身之计，大家无需为我挂怀。”
清军开始从三个方向进攻梅林，阵势仿佛一个口袋，只留了上到峰顶袋口没有扎上。
梅林中所有的男子不过一百人左右，现在要分三面来抵挡清军的攻势，其难度更是可想而知。
“采茗跟由儿两人守住东面，二弟一人带些人过去西侧，我居中策应，顶住他们的正面进攻。”彭一虎分派任务已毕，早已掠出梅林。
梅林前方是一片开阔地，乱草丛生，没有什么树木。
舞碧空与吴三桂亲自督战，无论如何也要将彭一虎等人逼上身后的绝壁。
看着随风摇曳的草丛，舞碧空心中一动：“即刻着人在下方点火，咱们来个火烧梅林，看他们走是不走。”
吴三桂竖起大拇指：“舞将军真是智勇双全，就等下面上演瓮中捉鳖了，哈哈……”
军士得令，便在下方四处点起了火来，东西两翼进攻的人也便撤了下来。
一时风助火势，大火熊熊燃起，火苗便将迅疾将草丛吞没，直逼梅林。
忽见一条人影从梅林间跃出，定睛看时，却是凌若谷。“哥，你做什么去。”明思由急伸手去拽，凌若谷已经到了几丈开外。
凌若谷舞了两柄长剑，杀了出去，不过他的对象却不是敌人，而是脚下的草丛。乱草一片片倒在了凌若谷脚下，不多时便形成一道光溜溜的空地来。
“原来木头也有不木的时候。”明思由抿嘴笑道，冲到了凌若谷身旁。山上众人此时也都明白过来，纷纷下来助阵。一条隔离带将山下蔓延而上的火势挡在下面，再也威胁不到梅林。
下方的舞碧空瞧得清清楚楚，爱才之心又起，摇头叹道：“此子果然是胆识过人，定要设法将其收入麾下才好。”
清军被火势阻止，急切间反而进攻不得，只好坐等大火熄灭。彭一虎检点人员，死了两个村民，伤了十来个。众人草草将两个人埋在了梅林中，还好伤员伤势都不算太重，做了些简单的包扎，准备抵御清军的新一轮进攻。
舞碧空见大火一时难以熄灭，调来了弓箭手，顷刻间，乱箭如暴雨一般向梅林中泻去。村中的那些青年男子身上虽然都有些蛮力，但终究不会武功，乱箭射至，便又有十余人倒在了地上。
“大哥，不如我们就退上峰顶去吧，如此下去，清军还没上来，我们的人便已经被射杀的差不多了。”凌若谷急道。
“各位兄弟，咱们上峰顶去，誓死与鞑子周旋到底！”彭一虎微一点头，声音所到之处，人人听得一清二楚。
众人上的峰顶，再看人数又折损了二十余人。峰顶妇孺们早已哭声一片，身后是万仞绝壁，眼前是入铁桶般围在山下的清军，人人均知今日要想逃过此劫，势比登天还难。彭一虎四人若是撇下村民不顾，自然有杀出重围的机会，可念及自己一走，村民势必遭到屠戮，又怎忍心离去。
半个时辰后，大火只剩下些零零星星的火堆。清军趁势围在了崖下。舞碧空跃出人群，对着峰顶吼道：“彭将军即便不爱惜自己的性命，难道眼睁睁看着村民几百条性命为你陪葬？如此不但断送了自己，更害了他人，于心何忍？”
不待彭一虎答话，凌若谷怒向峰下斥道：“舞将军说好不杀无辜村民，怎么现在要食言而肥么？”
“这个而今在下说了也不算，我身后这些弟兄全受平西王截至，平西王也是在下的上司，咱就算要帮这些村民，实在也是有心无力。”
“你……好不要脸！”
彭一虎拎起最后一个酒囊，仰头喝了大半，将其扔到山下舞碧空的手中：“不知那日将军答应过在下的事还作不作数？”
“兄弟应承过大哥的事，在下自然铭记在心。”舞碧空微微一笑，仿佛那些死去的人全然与他无关。
“好，舞将军果然是爽快人。”彭一虎仰天长啸，高亢中多些凄厉，忽然向北面拱了拱双手道：“我家皇上现在身处何方，不知将军能否示下？”
“这个……你说的是朱由榔吧。”舞碧空微一沉吟：“实话告诉大哥，五千八旗精兵正押解他向东面而去，暗中驰援的还有拜月教跟黑井帮的朋友，如果路上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差不多应该到了昆明城附近。任何人想要将他劫走都是徒劳。”
舞碧空暗自思量，我干脆将所有情况都告与你知，也好让你断了继续效忠朱由榔的念想。若能说动你回心转意转投我朝，那是再好不过。
仿佛晴天霹雳，彭一虎顿觉眼前一黑，一个踉跄就要跌倒。采茗早已站在了身后，双臂紧紧将他抱住，柔声道：“大哥……”
“采茗，我没事，你放开我。”彭一虎挣脱了采茗的双臂，舞碧空的话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虽然早有预感，可这一字一句还是仿佛一把尖刀剜在了他的心口。
“如此说来这玉匣已是无主之物……”彭一虎叹息良久，从怀内摸出了玉匣。舞碧空眼前一亮：“彭大哥交出玉匣，一切好说。”
“你先放村民们下山，并保证他们的安全。我便将它交给你。”
“彭大哥还有讨价还价的实力吗？”
“舞将军何尝不是如此。”彭一虎将玉匣在手中把玩着，望了望身后的绝壁。
“在下自然相信彭大哥。”舞碧空踌躇一下，把他逼急了他还真将玉匣扔下悬崖，费了这许多功夫，到头来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撤！”
重军士闻言纷纷想山下撤去。村民们便也在凌若谷几人的相助下爬下峰顶。
“接着。”一道白光闪过，彭一虎将玉匣扔下。舞碧空急忙飞身接住，拿在手中仔细端详一番，一时欣喜若狂：“彭大哥果然不欺我。”
凌若谷与明思由牵了忽雷驳也往崖下赶，忽听身后有人高喊：“二弟，就此别过，为兄的话一定切记，切记！”
蓦然回首，二人只见彭一虎已经站在了石梁之上，下面是万丈深渊。
采茗一直便在彭一虎左右，见他突然撇下自己，飞身上了石梁，便也不顾一切冲了上去，一时伤心欲绝：“大哥……”
峰下清军，以及村民们纷纷举头。数千人同时注目着这头顶的方寸间，愕然。
有什么比生命更可贵？有什么比死亡更解脱？
石梁上，一道彩虹落入绝壁下的云海中，变幻出七色的光芒，恍若仙境。霞光斜映在两人身上，将两人的身子染成了金色。
采茗张开双臂：“大哥，你若一心求死，采茗今日便陪你一起死！”她的声音依然像平日里婉转动人，可语气却是如此绝决，没人可以动摇。
“采茗，你……你这是何苦，快快与二弟他们一同下山去。大哥我以身殉国，你却有什么想不开的。采……茗……实在对不住，下辈子哥一定娶你。”
彭一虎伟岸的身躯在石梁上高高弹起，张开双臂，像一只鹰，投入蓝天的怀抱。鹰虽然死了，它的身影却永远属于飞翔。
“哥……”凄绝，瘦弱的，追随着，采茗的身子如一朵盛开的花——飞花……
“茗……”穿过彩虹，彭一虎身子急坠，紧紧搂住采茗的身子。
“哥……”虹也碎了，洒满云间。
忽雷驳忽然挣脱了凌若谷手中的缰绳，飞上了石梁，一声悲嘶，一头扎下绝壁。它的身子有千余斤重，这下后发先至，竟追上了云霞间的彭一虎和采茗。
这位征战多年的将军，翻身坐在了他的战友身上，忽雷驳长鸣，在云间回荡。
两人一骑，飞渡，而这道彩虹，或者便是，那仙境中的鹊桥。
目睹这一切，所有人都惊呆了，几千双眼睛，便有几千种思绪。有人失身痛哭，有人却是惨淡的笑容……
凌若谷眼睁睁的看着自己镜中的两个人消失在视线中，起身便要跃上石梁。明思由生怕他也会随时消失在自己面前，一把紧紧拽住，声音发颤：“哥，你要干什么？”
回头凝视这张无暇的脸，早已满是泪痕，凌若谷轻轻为她拂去。无奈这一拂之下，她的泪更如决堤之势奔涌而下：“哥，由儿……心里好痛……”凌若谷将她揽在怀里，泪水便在眼里打圈：“好由儿，不哭，哥永远陪着你。”
看着这飞逝的彩虹，舞碧空掏出怀中的那个香囊，淡淡的，还是熟悉的味道。
“明日着人在这石梁上建一个祠堂，记得要选用最好的石材。”
“将军，祠堂取什么名字？”
“飞天。”舞碧空已经飘然而下。
一声沉重的叹息，自群山间忽然传来，所有人都听见了，却没有人说得清它到底从何而来，又是谁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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