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考城隍(四)
九位考生分别在桌前入座,九张长几排成三行,每行正好排三个。严景便挑了最后一排角落里的位置坐下。
大家都严阵以待,秦广王坐在上面捋着胡子,说:“今日我出一题,诸位考生在一个时辰之内作答完毕。题目是一人二人,有心无心。”
所谓‘一人二人’是指一个人和多个人,‘有心无心’,是指同样一件事自己做是一套,当别人在场时做事又是另外一套,有时候对着他人行事会故意为之,而不是出于无心。
世上的两种人,一种是有心为之的人,一种是无心为之的人。秦广王的这一问题问的正是众人对有和无的看法。
考生们坐在下方沉思,有的慢慢磨着砚,低头沉吟;有的嘴唇翕动,似在默念什么
不过这和严景似乎没什么关系,因为他实在是连半吊子水平也算不上,能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已经算是近期在学堂里学有所成了,让他再去想如何去破题,破题后怎样起承转合,实在是为人所难。
哎,我就是那滥竽充数的滥竽,鱼目混珠里的那颗鱼眼珠子。
严景呆坐在桌前,小指不停绕着额前的碎发转圈,绕断几根青丝。
所谓差生,就是小动作不停,无论他是在上课还是考试。
他歪头托腮,张望着各个考生的反应。在他的左前方,正中间的位置坐着的正是谷温茂。
谷温茂用手摊开宣纸,停了半刻,就提笔,沾墨,在纸上挥洒起来。
不愧是状元郎,真是文思敏捷,胸有成竹。严景在心中为老乡喝彩。
第一排中间坐着李渊,他一进来瞄准的便是最前面的位置。隔了一排,严景看不到他具体的动作,只能看到他悬起的右臂,和一个竖着的笔杆头。
看来这家伙也开始动笔了。
严景观察着众考生的反应,有人犹豫不定;有人自信满满;有人握着拳抿着唇,一脸纠结;有人提着笔却迟迟不敢落下。
真是有意思极了,如果不是在考场上的话。
严景端坐在位置上,又觉得坐久了浑身不自在,身下的凳子硬邦邦的,又小,他悄悄挪动个屁股,先微微抬起左半身,接着又抬起右半身,如是交替放松。
秦广王在宝座上,双臂搭在椅子的扶手上,一脸严肃,不苟言笑,看着是一个认真的考官,实则早已神游天外,不过对外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
当他神念回归,抬眉一扫,看到下方一个考生左右晃动的滑稽模样,不由侧目。
正巧严景活动完身子又开始放松脸部。先是嘴一上一下张合,带动整个脸颊的肌肉,接着两只黑眼睛珠子顺时针滚动一圈,逆时针滚动一圈。再各向外滚动一圈,像两颗滴溜溜转的玻璃珠儿。
嗯,脖子也不能忘。
他慢慢抬起脖子向后仰,正好对上了阎王复杂的眼神。
很难具体说明这是一种怎样的眼神,混杂着惊奇诧异困惑怜悯,又处在生气的边缘。
四目相对,严景来不及反应,下意识露出一个讪笑。
好吧,更以为我脑子有问题了。
秦广王眉头皱在一起,别过眼去,视而不见。
严景悻悻低头,不敢再作怪。
他索性先提笔将这八个大字工工整整的誊抄在纸上。接着他想到不管写或不写,写的是什么,自己的名次应该都不会变动,就彻底淡定下来,想到什么就一股脑儿全写上去,这才堪堪凑到一页纸的内容。
一个时辰过去,判官走下来收走考生的答卷,走到严景跟前,看着写得乱七八糟的答卷,挑了下眉,神情变幻莫测。
严景却坦荡的很,他干脆把背靠在椅子上,双手向下垂在身体两侧,等着自己的答卷被收走。
判官下来一圈收走九份答卷,上前呈给秦广王。秦广王拿在手中,一一观看。
翻阅了几份试卷,他细细看着其中一张,念出声:“有心为善,虽恶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这考生写的不错。”他又看向侧边封着的姓名——李渊。嗯,确实是个人才。
广秦王眉头舒展,一丝满意的笑容浮上双颊。
他带着笑意接着翻阅,忽然看到一份狗屁不通的答卷,这文章写的是什么玩意儿。
才刚刚翘起的嘴角往下撇出两道深沟,他指着答卷示意判官,眼神里带着一丝责备:这种水平的考生是怎么混进来的?
前来参加考试的考生都是判官挑选的,判官却不慌不忙,俯身到阎王耳边轻声说:“这是北水水君推荐的。”
秦广王面露疑惑,北水水君,那不就是北海龙王太子,他为何要举荐一个凡人。
判官将手放在嘴边,像在悄声说一个秘密:“传闻关系匪浅。”
秦广王蓦然想起之前听到龙子的八卦。听说正月十五之夜,这位龙王太子刚来青州,就当众和一位少年接吻。
算算年龄,又扫一眼下方坐着的严景的相貌,他恍然大悟。
这莫非——,广秦王以眼神示意,判官默契地点点头。
秦广王和判官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关系匪浅,估计就是风流债。
判官轻轻松松就将一场可能引发的职场风波化为无形后,老老实实站立一旁。
秦广王见到八卦中的另一当事人,满足了好奇的欲望,之前的不满也平息下去,只是无奈地摇摇头。
这个敖冰,为了自己的小情人,把人硬塞到考试里就算了,也不看看小情人的水平。城隍考试公平公正,依各人品行才学而定,自己又岂能徇私作假,卖弄人情。
下方的考生看着主考官的神情几变,先是拧起眉头,在旁边站着的判官同他说了几句话后,又是抬头又是思索,最后竟然情不自禁笑了,不由心下揣测,到底是什么样的回答能让地府中的阎王脸色大变。
听闻北海龙王太子性情高洁,与其他纵情声色的龙族不同,现在看来也只是听闻,做不得数。
敖冰此刻还不知道他原本就被误解的名声更是雪上加霜。
他打定主意,提起朱笔,在严景的名字上打了个大叉。
严景一无所知,当然他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乎。
秦广王继续阅卷,看着考生们写的文章,时而点头、时而摇头,不过不再像之前那样表情丰富。
突然,他小心抽出其中一张答卷,捧在手中,细细阅读,慢慢念到:“一人为大,二人为仁,有心为善者小仁,无心为善者大仁。然则仁无大小,恒之者仁;恶无大小,改之小过。说得好极。”
他又念出了一句注解的诗句:“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大才!大才!不知哪位是谷温茂?”
谷温茂施施然起身,从容平静,并未因阎王的欣赏而受宠若惊。
秦广王露出赞赏之色;“先生果真一表人才。”
翻阅完毕,秦广王面向考生们,说:“此次考城隍,我心中有三位考生符合要求。第三名,徽州李永亮。”
一名年迈的考生面露惊喜,他大约六七十年纪,作富家翁打扮,考桌前还靠着一根黑木拐杖。
“第二名,李渊。”李渊早有所料,但还是配合着适时流露出感激之色。
第二名第三名都报了出来,第一名想必是确定的,因为除他之外别无他人。
果然,“第一名,谷温茂。”所有考生都心服口服,没有异议。
秦广王停顿半晌,又郑重其事说道:“还有一件事要同你们说明,你们三人好好考虑再答复我。”
“拿生死簿来。”秦广王对判官说。
判官拿来生死簿,秦广王一边翻阅生死簿,一边对三人说:“城隍乃是阴神,当了城隍自然不能在阳间生活。”
他的意思自然是死后才能做城隍,考生要当城隍只能先死。
什么!
众人这才吃了一惊。做城隍还有这等要求,怪不得先前地府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要从阳间挑选。
严景磨牙切齿,好你个敖冰,这是想让我送死,枉我还把你当成朋友。
“李永亮,你阳寿还有三年。”秦广王找到记载在生死簿上的姓名,问:“你现下可愿意做青州青城县的城隍?”
老人颤颤巍巍站了起来,神情游移不定,最后嗫嚅道:“老朽家中还有子孙几个,尚不成气候,还想在最后三年中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年纪越大的人,越容易贪恋寿命,不愿离开人间。
秦广王也不见失望,这考城隍之事折腾他们颇久了,也不指望能立马选出一个新城隍来,大不了多开考几次就是,人间举子那么多。
“李渊,你呢?”
李渊站起回答:“多谢大人厚爱,但小人在阳间还有事业尚未完成,实在担当不起城隍的重责。”李渊正是大好年华,官场得意,让他放弃人世间的一切,可能性实在是很小。
秦广王的目光又转到谷温茂身上。谷温茂低头沉吟,突然出声:“秦广王大人,我的寿命恐怕不多了吧。”
“确实,若你能重新振作,还有延寿的希望。像这样已无生志继续下去,那你绝对活不过明年。”秦广王看到谷温茂在生死簿上的平生记载,惋惜道。
“不到明年。”谷温茂低声自语一句,“也就是说怎么都看不到青城的桃花了。”
青城,地处北方,春天来得比中原晚一些,桃花要在四五月才盛开。
而谷温茂身在南方,官员在任不得随意离开任上。即使现在辞官,他也无法在春天赶回故乡,而到明年就更不可能。
似乎只有这样一个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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