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姝媚
寅时方至,慕长风选了一处宁静的郊野靠岸。正打算回屋休憩,林玘已收拾好从里间出来。
慕长风彻夜未眠,微曦晨光中,整个人倦怠而狼狈,林玘看他脚步虚浮,欲上前搀扶却被推开。
慕长风疲惫而不容置疑道:“我自己来。林玘,先不急着上岸。这里安全,待我养足精神,今夜再走。”
林玘见他如此,心有不甘却不再扰他,只为慕长风忽然的冷淡疏离而诧异。
大概,是真的累了吧。
累坏了的慕长风倒头大睡,随轻摇的画舫荡入层层黑暗的漩涡……
不知何时,中厅里浓郁菜香飘到慕长风所住的偏厢,让挣扎在梦魇中的孩子在突如其来的饥饿中猛然清醒。
慕长风跌跌撞撞地摔在铜镜前,看着镜中那张已显成熟的脸慢慢回神。
这才是真的,已经长大了,长大了……还好,都是梦,是梦而已……
咕噜~
闻够了饭菜香气,久未进食的肚子十分不争气地向主人抗议,慕长风随意拿了根缎带束了发,便循着香味来到摆满丰盛菜肴的中厅。
梨花木桌上蒸鱼,拌菜,小炒,炖汤,五菜两汤色彩鲜明,香气诱人。
慕长风心想:有多久,没这样用过膳了?也好像从来就没有这样吃过。
看着林玘端着刚蒸好的白米进了中厅,慕长风愣愣地问:“这远郊清贫,你跑了多远买的?”
“慕长风,你是打算要辟谷修仙吗?”林玘放下手中的东西,想起自己看到膳房的情景就来气,:“这舫里有膳房你不知道吗?菜粮霉坏的快有一半了,灶火你也没生过吧!没人照顾你,你是不是能把自己饿死在这船上!”
慕长风只听着林玘发火也不做反驳,面色苍白的呆坐着,不时瞄一眼桌子热腾腾泛着香气的饭菜却不敢有动作,委屈的像个无辜受训的孩子。
林玘看情况不对,慌忙道:“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没睡好吗?方才我,我只是一时心急胡乱说的,你别放在心上。喂,你怎么了?慕长风!”
慕长风却越发呆滞,直勾勾地盯着林玘,桃花美目却没了昨夜的光彩,林玘忽然忆起母亲的癔症,骨头里都渗着寒意。
林玘一手揽住慕长风的肩让他仰头靠在自己怀里,一手掐着他的人中一遍遍唤他名字,只是慕长风毫无回神的意思。
林玘无法,想着西岭山民给孩子叫魂样子,架着慕长风坐到正厅的软榻上,死马当活马医。
慕长风比他身量还高些,坐卧在他身上压的他有些背气。
林玘将慕长风右手展开,一根一根顺着指节揉掐,一遍遍在他耳边轻唤:“慕长风,回来,慕长风,快回来……”
不知喊了多久,慕长风眼睫微颤,林玘见他有了反应立即扶他坐正,一手给他推背,一手继续揉捏指节。
“慕长风,回来了,长风,长风,快回来……长风……”
好半晌,怀里的人才有了动静。
“玘儿……”慕长风终于将林玘的呼声听得真切,虚脱一般依在林玘身上,无力道:“真的是你啊……”
林玘累的半死,将慕长风小心推到一边,瘫在软榻上翻了个白眼,抱怨道:“我还能是假的吗?怎么还有这么个毛病,你爹娘知道吗?”
许是怕再激他犯病,林玘平了平心绪,问道:“你方才是不是梦到了什么,以前也犯过这病吗?”
慕长风仰躺在林玘身旁,握了握被掐的通红的右手,无力道:“小毛病,不常犯。”
“什么叫小毛病?我都叫你半个多时辰了,你再不醒,管你有什么杀身之祸都一定带你上岸看郎中去……”
“唉别啊,我不是都被你叫回来了吗?我再不敢了,没有下次。”见林玘还欲说什么,慕长风抱着被掐的发肿的手指,双目若含水光,望着林玘赧然道:“玘儿,我饿了。”
林玘:“……”
未时末,林玘将热好的饭菜再次摆上木桌,慕长风极有眼色的端碗拿筷。正午便已出了锅的五菜两汤这才进了二人腹中。
回锅后的菜色不如头次喜人,可味道却未减分毫。
林玘做菜清淡却醇香入味,慕长风细细地品尝每一道菜,都不是什么珍馐佳肴,可他拼命的想要记住萦绕在唇齿间的味道,心中忽现“人间有味是清欢”的念头,一时失神便红了眼眶。
林玘好巧不巧与他四目相视。
相顾无言尤胜千言万语。
“怎么总在玘儿面前出丑呢?”慕长风收敛了面上狼狈,自嘲道:“还不如我那个草包弟弟,草包还不会哭呢?呵,真是没用。”
林玘不置一言,默默听他说完收拾了碗筷离开。慕长风看着他走出去,揉了揉满是痕迹右手指节,直觉日后下手艰难。
黄昏后,二人收拾好行囊弃船上岸,郊野空旷漆黑,满天星斗璀璨,景致极好也美了人的心情。
慕长风一袭水绿罩纱广袖深衣,外穿天青长褂,豆绿腰封上别着一支红瑕玉笛,藏青发绦编入乌发由一墨玉短簪总束于脑后,手指间,一把恶金扇被他舞的温雅风流。
比之昨夜飘逸灵动,愈显端庄。
二人在夜行中漫不经心地揣测着未谋面的仇敌,于人定前赶到城中。
漫步于熙攘内城,看着处处灯红酒绿,人潮涌动的繁华迷乱,慕长风不解道:“你说你已在蜀地住了三年,那敬定楼名扬四海,你怎会不知?”
“没下过几次山,师父和先生也没向我提过。”
“这样啊……那,今夜,我便带你去看上一看,如何?”
“这么明目张胆,不怕被你的仇家发现了杀了你?”
慕长风拍了拍林玘腰间的风霖剑,自信道:“有玘儿护我,自然不怕。”
林玘:“……”
“你要跟紧我,这里人多,散了可就真散了。我被人杀了抛尸,你回豫北记得每年祭拜……”
“你胡说什么!”
“呦,玘儿这般着急,可是担心我……嗯?等着!”慕长风说完,转身消失在人流中。
林玘看着四周一张张来往的陌生面孔,心中竟有些惊恐,他想叫慕长风的名字,可那三个字在嘴边打转怎么都喊不出来。
方才他说,你要跟紧我。这里人多。散了,散了就……
自己说的话,感情就是指使我用的!你要被宰了分尸,托梦找你爹娘烧纸去……
可是你,去哪里了……
“这小哥称展诶,莫凝眉嘛!幺儿没到小哥等着急了噻?急猴猴吃不上热馍馍,来点叶儿粑,等幺儿来了好好哄,哄的她巴适喽就听你的话了嘛。”
林玘被人流挤到路旁,一个面容清秀的姑娘正包着新鲜的叶儿粑招揽客人。
见他一脸落寞,那姑娘笑道:“小哥来一包嘛,这东西香甜,拿来哄人最好了。我先前做噩梦吓得哭,我家哥儿就做这小东西给我,吃了就忘记不高兴的事情喽……”
“多谢。”林玘取了一块碎银递了过去。
那姑娘爽快接下,刚递过纸包正要找零忽被一阵拳风带倒。
熙熙攘攘的人群瞬间四散而逃,哀嚎、尖叫……嚷烘地人心惶惶。
一只利箭在离那姑娘心口不到两寸的地方被截住,林玘反手把箭掷出,将方才射箭之人穿心。
然而□□愈演愈烈,人群中不知何时混入了几个疯狗一样的男人,持刀向众人疯砍,一片繁华景象瞬间消弭在血雨与悲嚎之中。
林玘抓起盛着叶儿粑的竹屉罩在那女子身上,喝令她逃跑,自己逆着人流向那几个发疯的男人奔去。
见有人挑衅,几个疯子狰狞地狂笑着拎刀向林玘砍去林玘只手握紧剑柄着力反击,不过一柱香的时间便卸了这群疯子的臂膀。
躲在近处看热闹的人纷纷走出为林玘喝彩,有些暴脾气的人围殴起已无缚鸡之力的疯子。
人越聚越多,林玘预感不妙,却一时冲不开这人群。
一条白绫骤然飞出,切下了围殴者的脑袋,街道再次陷入慌乱。只是与方才众人逃散略有不同,一张张面孔笼罩着恐惧的阴霾。
不知是谁的一声“妓子回来复仇了!”惹得几乎所有人哀哭求饶,跪地叩首。
远处传来桀桀惨笑,阴恻恻地诅咒道:“冤魂还阳,尔等必死!冤魂还阳,尔等必死!哈哈哈哈哈……无知愚民,残害无辜,统统去死!哈哈哈……”
一时间满街人们跪向不同的方位哀哭,祈祷。林玘独立其中如同另类。
“姑娘饶命!姑娘饶命啊!”
“造孽啊!谁来救救我!”
“阿娘,我怕……我不想死,我怕……”
“姑娘啊!转世去吧,我们为你造祠堂,跪你拜你,为你积累功德,莫再想报仇了,投胎去吧……求你了!”
“无辜之人竟也要死吗!还讲不讲理!我们与你有何怨仇……”
“臭小子,说什么浑话!快跪好!姑娘心善,我们知罪,我们知罪,求您放过我们吧……”
……
任众人如何哀求,那“女鬼”仍是狂笑不止,不断重复着诅咒。
林玘看向白绫飞出的方向,沉思片刻,点脚跃出人群。
“都得死!一个也别想活!都得死!哈哈哈哈哈……”
“何人作祟?还不出来!”林玘跃上一座小楼屋顶,立在繁华与落寞的分界,看着花灯明亮的街道和漆黑死寂的长巷,运气提声喊到:“莫要装神弄鬼,恐吓事小杀生事大,管你是人是鬼,造了杀孽都要付出代价……”
“女鬼”的声音四散飘渺,林玘判断不出方位,正无头绪,一道白绫快如闪电向他劈来。林玘对地形不熟不敢贸然跟去,风霖出鞘,剑身雪花纹路对着明月映出凛凛寒光,剑刃轻薄如冰,在夜幕中照出匿于暗处的一抹鬼影。
白绫自林玘颈侧划过的瞬间风霖剑出,割裂了无骨软纱。两条白蟒般的长绫在不同方位窜出,林玘的攻势除却消减白绫的长度再无作用,风霖归鞘。
林玘提着失去温度的叶儿粑在白绫间隙中躲闪,手心沁出汗液,一时失手,纸包脱手飞出。
林玘飞身去抢,“女鬼”得了出手的机会。白绫在林玘接住纸包时击中他的左臂。
林玘跌下屋顶,忍痛抱紧纸包,于坠落时拔下束发的银簪投向白绫飞出的地方。“女鬼”没再出击,想来是命中了。
只是诅咒的声音再次响起,引起更多人的哭嚎。
“哈哈哈……不尊不恭,杀伤打骂,哈哈哈……刁民愚民,都得死!都得死!待我忌日,一个不留!哈哈哈哈哈……”
瘆人的笑声与诅咒渐渐停歇,众人纷纷站起,在街上随便拾起什么就向林玘砸去,更有甚者拎着长棍砍刀便向林玘狂奔。
“祸害!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天杀的畜牲,你害我们,是你害我们!”
“老子日你仙人板板!”
“杀了他,杀了他给她祭祀!她会饶了我们的!”
……
风霖寒光乍现,随着少年翻腾气血露出嗜血之意。
“双儿,风霖剑不染平民血只卫心中道,你千万记牢。”
“孩子,你母亲是英雄,你会是比她更出色的英雄,你母亲没有护住的人她从没有放弃,她在等你长大,她信你会比她更强,救得了她救不出的人。也走得了她走不出的路。”
“双儿,江湖险恶你多小心,也当记住莫失人心!风霖剑在你手上,要护你周全,也要重新成为人心所向。”
……
剑光收敛,风雨未至而歇。
林玘拾起一支竹竿,招架纷至沓来的穷追猛打。
好在那“女鬼”也是强弩之末,他所受最后一击并无大碍,只是,被这么多人围攻,想不伤人,恐怕无法全身而退。
林玘使出项乘教的回龙枪,将细竹竿舞的罡风顿起,张牙舞爪的众人难近其身。只是回龙枪是战场御敌之术,狭隘之地极耗体力,方才与“女鬼”鏖战已近力竭,此时林玘双臂酸痛,呼吸间几乎有腥甜味染在喉头。
一柄短刀险些投在林提在手的纸包上,林玘回护,左臂被刺中,疼痛让无懈可击的走势破绽连连,不多时,竹竿被击飞。
林玘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一道青影恍惚而过,最前面的几个人已昏倒在地。眼前人一把玄铁扇在修长的玉色手指间开合翻转,半盏茶的功夫将围殴的人群激地连连后退。见时机成熟,那人转身一把揽住林玘跃出染血长街。
也不知跑到哪里,小巷清幽没有方才的混乱,那人才将林玘放下。
林玘平静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是要被那群疯子砍死吗?你不是有剑吗?拿个破竹竿是真觉得他们伤不到你?你……你都有哪里伤着了?”
“你去哪儿了?”
慕长风气极,点了点林玘额头说道:“我就去买了些东西,你就……你怎么这么会惹事。这里黑我看不清楚,哪里受伤你自己说。”
忽然,慕长风手上一沉,一个完好无损的纸包被塞到他的怀里。
慕长风不明所以,林玘平静道:“你快吃。吃完找地方睡觉去,我快累死了。”
慕长风隐约感觉到林玘的怒气,小心地打开纸包,凉透了的叶儿粑粘成了一团,他揪了半天才揪下来一点,他诧异道:“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她说吃了就不……让你吃你就吃,吃了以后好好睡,省的晚上再扰我好眠,给你叫半天魂。”
慕长风:“……”
叶儿粑凉了也独有一番风味,慕长风细细嚼着软糯的点心,一点残渣也不肯放过。
是让人安心的味道。
空气中血气越来越浓,慕长风探到林玘的伤处,沉默着替他止完血便要领他去医馆。
慕长风突然想给自己两巴掌。
染着血气的叶儿粑将甜腥与清香都发挥到了极致,慕长风食不知味的咀嚼着。
原来在这世上,还真有人肯为你流血,不过一个才认识不久的人做了一场习以为常的梦,他怎能为自己做到这一步?这样的人啊……容易受伤的吧?
方才容萤给自己送信说母亲与容府已站在了一线,一切都该按原先设计前行,而林玘就是打通各种关节的关键。
只是利用而已,他又不会因此丧命,大不了事成之后放他归隐山林,多派人手护他余生周全……
若到最后再不能奢望林玘放下芥蒂待人如初,惟愿他能将一切看淡,放过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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