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上闻人03
“介绍过了？”余笑蜀看看梁利群。
梁利群笑道，“你的名声，如今在上海滩早就如雷贯耳，根本轮不到我来介绍。真鹤子小姐目前还在日本学习院就读，尚未毕业，这次是随家人到华游历。”
提及真鹤子，梁利群语调温柔，拐得真鹤子的水波潋滟的双眼也变成了两弯月亮。
“真鹤子小姐来中国的时间应该不长吧。”
“我来到中国只有几个月，目前在海军报道部做文职工作。”
“了不起！”余笑蜀和梁利群对视了一眼，这恐怕又是日军大本营派遣到中国的情报人员吧。
“笑蜀，你不要乱奉承，去一个海军报道部有什么了不起。你可能不知道，真鹤子小姐是跟着犬养健先生一起来华的，今天，对外是圣诞酒会，其实，是我们经济委员会犬养先生、真鹤子小姐的欢迎晚宴呢。”
“梁先生又在胡说了，”千都真鹤子脸上泛起一丝红晕，“犬养先生是我的长辈，这个酒会和我，可是一丝关系都没有。”
梁利群哈哈大笑起来，“真鹤子小姐太会说话，犬养先生来不了，且看今天谁是主角。”
余笑蜀笑道，“真鹤子小姐初来乍到，你不知道，你身边这个男人，可是上海滩出了名的危险分子。好几个月了，我也每天只能在报纸上见到他。”
“梁先生是危险分子？”真鹤子瞪大眼睛，充满疑惑。
“是，特别对于女士。上海各大报的花边新闻，都被他承包了。”
“原来是这样，”真鹤子咯咯笑了起来。
“哎，笑蜀，今天的酒会是经济委员会做东，招待真鹤子小姐，是我的工作，你拿我打趣，就没意思了。我可是经济委员会委员、市府财税专员啊！还有啊，你可不要小瞧真鹤子。不要说我，这一屋子上海经济界的头面人物，想要一点内幕消息，还不是都挤在真鹤子小姐身边？”
“梁先生，这真是误会，我这样重要，你还拿我打趣？你的话说得这样漂亮，要是再说下去，恐怕甩不掉我了。”
“这样最好，”梁利群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梁先生说好，就是真的好，”小小的真鹤子一举杯，也一口喝干了杯中的红酒，两朵红晕爬上了她的脸颊。
几人正在闲聊着，灯光暗了下来，工作人员登上了小舞台，真鹤子笑道，“呀，今天晚上的表演要开始了，真的很期待。”
真鹤子话音未落，那些打下来的灯光都集中到了舞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上面已经换上了一只金光闪闪的话筒，一个穿着粉藕色旗袍的妙龄女从光束中聘聘婷婷地走了出来，来到话筒前，轻声唱了起来，正是自年初风行上海的那一首《何日君再来》。
“晓露湿中庭，沉香飘户外，寒鸦玉树栖，明月照高台，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这一首电影插曲，是被女主角周璇演绎，一炮而红的，周璇的嗓音清脆婉转，一时上海的大小剧院舞厅，少有不播放这首歌的唱片的。全场的注意力都被这优美的歌声吸引，只有余笑蜀在场中搜寻着刚刚许仕明指出的那两个可疑青年。
“好听，真是好听，”梁利群举起手来，轻轻鼓掌。
那女郎略显低沉的声音，悠悠传来，让刚才还嘈杂混乱的场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灯光昏暗，是行动良机，余笑蜀用余光四处寻找，却找不到那两人的去向。不过这本来也非他的工作，想来许仕明已经安排妥当了吧。
歌声悠扬，周璇这一曲风靡上海大街小巷，想要再唱出新意，已是不易，这台上女郎唱功了得，于细微处另有一丝惆怅，居然唱出了与周璇完全不一样的味道。余笑蜀恼火于安乐俱乐部变换的灯光、幽暗的氛围，却也不得不承认，此情此景，这样动人心神的演绎，一下子抓住了现场观众的心神。
“真鹤子小姐，你觉得如何？”
“这一首离别的歌曲，她唱得真是动人极了，梁先生，你觉得呢？”
“梁先生？”
余笑蜀转头看去，梁利群愣在哪里，眼中隐隐约约闪着泪光，对自己和真鹤子的对话充耳不闻。人生自古伤离别，大概这一刻，他也和自己一样，想起了同一个人吧。
台上女郎一曲未毕，下面就有人高声叫道，“精彩极了，这是周璇也没有的味道！”引得众人纷纷侧目，更煞风景的是，有几位男士抬着一个巨大的花篮来到了舞台前，在观众们的叫好声中推了上去。
“哪里来的蠢货，”梁利群也皱起了眉头。
这时候，那刚刚鼓掌叫好的青年在众目睽睽下迈上台去，拿过话筒，道，“诸位，明星白萍小姐的演绎，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天籁之音，我看就算今天原唱周璇小姐到场，也未必能歌唱得如此动人，我愿借这台上的一篮鲜花，向白萍小姐表明我的仰慕之情，并祝她的歌唱和演艺事业，一帆风顺！”
这青年说完之后，自己双手举高带头鼓起掌来。那白萍小姐似乎有些尴尬，手里还握着那只金话筒，不知道是不是要继续下去。好不容易等那青年说完。她才对说道，“感谢大家的喜欢，也谢谢董公子，其实我今天来唱这样一首歌，除了为诸位助兴，也是因为有朋友特别嘱托，要点给在场的一位先生的。不过我也只知他的名字，不知他的样貌，如果大家有认识他的，还请指给我看。”
白萍的几句话，引起了人们的好奇，众人议论纷纷，都在等她宣布听歌者的名字。
看到全场再次静了下来，白萍双手紧握话筒，道，“这首歌是唱给上海总商会会董、上东信托公司的梁利群先生的。”
“好，好，”众人的目光都向梁利群看过来，梁利群也不明所以地挥手致意。
“快趴下！”余笑蜀伸手把梁利群和真鹤子一把推倒，就在这一刻，从舞台侧面传来砰砰两声枪响。
有人开枪，尖叫声四起，宴会厅里顿时乱做一团。
“余先生，两枪都打到天上去了。”许仕明跑了过来。
“谁都不许走！”他又从人缝中挤了过去，余笑蜀站起身来，看着一群特务追着枪手翻出了窗子。
“小姐，请侬和我们走一趟，”许仕明的行动大队长张国震走上台去，一把捉住了白萍的手腕，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你是谁，你放开，捉我做什么！不关我的事！”白萍的声音紧张，但口气却硬的很。
“把手放开！你知道她是什么身份吗？这个人你不能拉！”
“你是谁！滚远点！”张国震和许仕明一样，出身青帮，性子蛮横，这时候眉毛一横，六亲不认。
“我是谁？”
呵斥张国震的，是国立上海商学院教授杜申荣，这几个月，他四处活动，希望能在汪记新府中某得一个合适的职位，此刻上海商学院已经闭校，要跟这个粗人说明自己的身份，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在一旁冷眼旁观的许仕明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从搿搭走。”看许仕明根本不理杜申荣，张国震手上用力，白萍手腕剧痛，立即花容失色，哎呦大叫起来。
“你是什么东西！这里是租界，自有巡捕缉凶，你们要做什么，绑票吗！”刚刚献花篮的那个青年冲上前去，啪地一声，竟抽了张国震一个嘴巴。
张国震被抽懵了，去看许仕明，许仕明还没说话，那青年的身后已经伸出好几条枪来。
许仕明阴沉着脸，在几个持枪者的背后，早就埋伏好的特工们也哗啦啦掏出枪来。
“一起带走！”
“许先生，你不要冲动。”从杜申荣身后钻出一个“国大代表”丁国强来，他先对许仕明拱手，又转头道，“董公子、杜先生，自家人，自家人这是七十六号的人。”
“大家冷静一下、冷静一下，千万听我说句话，”被十几条枪指着，他犹豫了一下，一边说，一遍还是把两只手高高举了起来。
“笑蜀！笑蜀！余处长，你也在，太好了！”满头大汗的丁国强在人堆里意外发现了余笑蜀，好像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连串高喊起来。“他们都听不下，你千万听我说句话。”
“丁先生？”
余笑蜀也有些意外，他和丁国强的上次见面，还是在大雨连绵的“六大”会场，这个人是出了名的老油条，如果不是关乎自身身家性命的大事，是决计不肯趟这趟浑水的。
余笑蜀走到那个气势汹汹的青年面前，伸出了手，道，“这位先生，鄙人余笑蜀，未请教尊姓大名。”
他话音刚落，周围马上响起了切切私语，不用听，他也知道人们在议论些什么，如今经历了与重庆的连番恶战，作为轰动上海的申报馆行凶劫人的操盘手，他余笑蜀早已声名在外、恶名远播了。
“我管你他妈是谁？你要是不放了白萍，我现在就给你打成筛子！”
余笑蜀笑了，“小兄弟，不打不相识，白萍小姐的事情，我们可以慢慢谈，现在大家都这么冲动，等会儿巡捕房来了，我们都不好脱身，不如交个朋友。”见对方无意握手，他把手缩了回来，就势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董公子，你千万不要冲动，不要冲动，这位，是七十六号特工总部的余笑蜀，余处长。”
“余主任。”许仕明人在枪口下，还不忘纠正丁国强的错误。
“哎呀，我这糊涂，余主任，自己人、自己人，大水冲了龙王庙，大家都是站在和平运动一边的，千万不要起了冲突。”
丁国强看还没有人放下枪，转头又对着余笑蜀说，“笑蜀，余主任，白萍小姐是丁司城先生的千金，我以性命担保，哎，利群，利群，我以性命担保，”他又抓住了过来看热闹的梁利群，“这几位，和枪击毫无关联！这位董之微先生，是咱们维新政府绥靖部长、绥靖军总司令董务德将军的公子，刚刚来到上海，正是我们经济委员会的贵客，也绝对不会是反日分子！大家都放下枪，放下枪好不好嘛！”
董之微看看身旁环绕的黑洞洞的枪口，觉得势单力薄，悻悻道，“把枪放下吧。”
“你怎么还不放开丁小姐！”双方都放下了枪，张国震却还死死抓着白萍的手腕，他脸上的五个指印，此刻高高地肿了起来。白萍脸上挂着两行泪，一连串地嚷疼。
“放手吧，”余笑蜀说完，张国震还是无动于衷，愤怒地瞪着董之微。直到许仕明咳嗽了一声，张国震总算放开了白萍那只几乎被掰断的手。
梁利群笑吟吟地，道，“白萍小姐，没记错的话，你出演过《南国春晓》吧，我看过，演得好，没想到，你的歌儿也唱得那样好。”
白萍疼得脸上都变了颜色，白了梁利群一眼，道，“真是谢谢你呀。”
“寄萍，你没事吧？”董之微上前想要去拉白萍，白萍却猛地一扭，挣开了董之微。
“我的人呢？你们把我的人交出来！”原来这个白萍喊起来，中气比唱歌足多了。
“大小姐啊，你就不要闹了，你父亲知道，你又要挨罚！”
“谁还顾得了那么多！把我的人还给我！”白萍捂着手腕，又转过身来对着余笑蜀。
余笑蜀叹了一口气，就算刺客已经不在现场，可这里却好像更加混乱不堪了。
“白萍小姐，回头，请向那位关心我的朋友问好，有机会，还是想聆听你的歌声呢。”在他身后，梁利群在向白萍挥手搭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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