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龙蛇草莽08
果然是上海最重要的“商业首脑机关”、“中国第一商会”,上海总商会那意大利式的罗马/凯旋门可谓气势恢宏,在曲折幽深的入口后,便是清水红砖的总商会主楼,史秉南一行人脚步不停,穿过彩色马赛克拼花的过厅,直入南楼一层议事厅,推开议事厅的大门,里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习惯使然,一片嘈杂生中,余笑蜀先找出口。
这是一个过于开阔的空间,在一个无梁无柱的巨大穹顶下,回字形摆开议事桌椅,正门正对内凹垫起的**台,两侧各有一扇小门,在正门两侧分别有木制楼梯通向二楼,而其所谓的二楼不过是半环绕议事大厅的内阳台,用作居高临下讨论发声。
不用看第二眼,余笑蜀就断定这是一个是非之地,因为议事大厅身处一楼,三个门口固然可以守住,但是左右两侧的玻璃大窗也是天然的进出通道,现在虽然有一层白纱掩映,但正直上海的酷热时节,窗子都是大敞四开,如果有人想要制造事端后迅速逃跑,也难以快速制服。
对于史秉南来说,这可能是七十六号成立以来,他所处最为危险的场所,在这混乱扩大的空间里,许多商业大亨都带有保镖,现在显然没有条件一一核实议事者的身份,许仕明带来的人要想控制这上百号情绪激昂的商界人物,不擦枪走火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和史秉南对视了一眼,史秉南的脚步略作停顿,终于还是继续走进了议事大厅。
“诸位、诸位,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丁先生,宅心仁厚、风骨凛凛,居然在自己住宅门口,被强行绑架,即行杀害,数日之后,才暴尸广慈医院。一连数日,无论是工部局巡捕房、还是我们上海的警察、竟然没有任何线索!请问,这像话吗?!”
“你说的对,试问,我们在场这些人,那个不是小有薄财,那这也是奉公守法、辛苦勤勉赚来的,对于现在沪上这样恶劣的风气,怎能听之任之!”
“如今丁先生遇害,我只想问,这是求财的普通绑匪,还是政治谋杀,如果是求财,为何没有听说绑匪勒索,如果是政治绑架,那丁司城先生素来不参与政治,为什么这样的人,也有人绑,害人害到他头上!”
“不是不想求财,听说绑票的时候丁先生激烈反抗,是当场就没命了,绑匪仓皇逃窜,当然没有本钱去要钱。”
“我提议,我们必须要向工部局、向日方抗议!这样暴力横行的市面,我们人人自危,该如何做生意!”
“向他们抗议,不向如今的市政府、警政部抗议!现在沪西、南市遍地烟土、赌场,舞厅治安能好才怪!”
“没有一点道理,你以为警政部是要顾全你的安全的吗?七十六号里面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到时候第一个绑的就是你!”
坐在上面座位上的几十号人,有的满头斑白、有的年轻少壮,穿的衣服有中式、有西式,五花八门,只是每个人都情绪激动,七嘴八舌,每个人只说上一两句话,便被别人打断,在**台位置上,还有几个空座位,余笑蜀知道,其中一个是总商会名誉会长、病中的上东信托公司董事长梁成杰的,而另外一个,就是上海市市长李墨卿的。
“快要到了,”史秉南看了看手表。
果不其然,有人站上**台,大喊,“肃静、肃静!”
上海市市长李秉书在大批随扈的簇拥下走上了**台。
“诸位,诸位,我是墨卿啊,还请听我一言,”李秉书望着楼上楼下这上百号人,大声道,“丁先生是我的至交好友,是我们上海总商会的柱石、更是国之栋梁,这一点,相信大家都没有异议,今天他遭遇这样的惨剧,实在是上海人民的大不幸!我,李秉书,作为上海市市长,难辞其咎!难辞其咎!”
一句难辞其咎,他说了两遍,说着说着竟然有些哽咽,“关于丁先生的不幸遭遇,市府已经尽全力追索,近几日,我们和驻沪日本宪兵司令部、工部局总巡捕房多方联络,并向中央政府警政部做了详细通报,区区不才,实在已经克尽全力,淞沪战事、沪上受创至深,国府还都、不过数月,百废待举,世事维艰,再次还希望诸位同仁体量国府的苦衷,今日议事,尽可以提出想法建议,并以总商会之名义,推行促进上海治安、平靖市面之举措,但万不可冲动之下作出过激举动,动摇沪上金融之根本!”
“请问墨卿老,丁先生是你至交好友没错,那日被绑,静安路上数声枪响,丁先生司机保镖也均无恙,何以匪徒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犯案,又从容逃去,迄今毫无线索,到底这上海,有无警政法治可言?”
“墨卿老说的不无道理,可场面话谁都会说,如果没有实际解决,谁知道下一次会不会轮到我们头上!”
李墨卿道,“大家说得都有道理,但这样争吵不是办法,我们且坐下来,把大家的意见和批评做一个汇集,由我代表总商会出面,请政府统一做一解答好不好!”
“李市长,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音,日本宪兵、租界巡捕、沪上警察,这许多的警力,白忙数日,徒劳无功,是不是触到了什么人的禁忌!”
“听说绑架丁先生的车子,是沿着静安寺路直奔沪西越界筑路而去,请问,这件事情和七十六号的政治警察有没有关系!”
“对,这是一个绝大的疑点,这次事件,七十六号为什么不做声!”
“沪西的烟土、赌场泛滥,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们这些人,今天被绑一个,明天被杀一个,究竟是什么人做的,都是重庆吗?重庆做什么要绑一个爱国反日的丁司城!”
“对,真相必须查明!”
“查明!”
“不可放过凶徒靠山!”
“我们集体去跟日本人请愿!这上海留不下去了!”
李秉书左摇右晃面做难色,这更激起了众人的疑心,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更加群情激昂,把矛盾焦点不知不觉转移到了沪西七十六号身上。
许仕明悄悄凑过来,道,“个老邦瓜在搞鬼,那几个嚷得最大声的,都是他们一派的人。”
“不能这样下去了,要不要我把他们冲散,”余笑蜀看着史秉南。
史秉南道,“李秉书知道我们在这里,才会故意这样说,现在我们一退,就更乱了。”
“仕明,你跟上我。”史秉南说着转身上了楼梯,几个人径直来到二楼小阳台上的最前端,这里,是发表演讲的好位置,也是遭遇枪击的好靶子。
“诸位!诸位,请安静下来听我一言。”
“你是谁啊你!”
“这是那家商号的老板吗?”
“诸位!史秉南再次提高了声量,请安静。我,叫史秉南,是国府警政部政务次长!这一次,是受到警政部长周佛海先生的特别委托,来到总商会与大家交流,希望大家听我一言!”
“史秉南?他就是史秉南?”
自报家门后,大厅里面的吵嚷声明显降低了,因为史秉南这个名字实在太过嘹亮,也因为实在没有几个人见过这个汪政府头号特务头目的真面目。
“诸位,我首先要纠正大家的一个错误。七十六号的名字,不叫做七十六号,自加入汪**领导的和平运动后,便是政府的政治警察署,今天,它的正式名称,叫做警政部驻沪办事处!这一点,秉南希望大家谨记。我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政治警察的存在,实在是上海市面治安保证关键中的关键,在做的各位,包括李市长,都是上海的商界精英,我想大家也明白,目前上海市面的绑票、暗杀和破坏,让大家不能做生意的,到底是政府,还是重庆、是共//党?!我相信,大家都很清楚,唐开诚先生是怎么死的,清楚季云卿先生是怎么死的,我们上海商界的精英,倒在重庆分子的刀斧和枪口之下的,还少吗!生意,无关政治吗?”
他的目光扫过楼下这一排排模糊的面目,“生意,就是政治!不然诸位告诉我,为什么诸位今天还能在这里安安稳稳地讨论谴责,却没有被没收财产,投入监狱呢?因为大家不是重庆分子嘛!所以,包括丁司城先生,其实我们都是汪先生和平运动、国府东亚共荣计划的拥护者,如果谁反对我的观点,请现在立即告诉我!”
史秉南夹枪带棒的威吓,让下面顿时雅雀无声,“丁司城先生的遇害,毫无疑问,是重庆分子的手笔,为什么,因为政治!丁先生正和李市长、和财政部部长周佛海先生在筹建中央储备银行,为什么要建立中央储备银行?因为法币币值不稳,重庆外汇储备捉襟见肘,因为汇市的波动,导致上海百姓手中的法币一再贬值,一再损失,我想,这一点,大家也应该都感同身受,为什么股票市场大起大落,为什么投机囤积风靡一时,因为重庆缺少外汇储备!因为法币失去了应有的信用!那么我请问,现在是日方、是工部局、还是上海市府或者我警政部,希望上海市面崩溃吗?我们的崩溃,又会让谁收益呢?让谁用增发的钞票夺走我们的财富呢?是重庆、重庆,还是重庆!”
“国府还都之日,亦即本部诞生之时,我警政部为政府首创,既为划时代的组织,使命任务,当然与往昔的内政部警察署有所不同,我了解,诸位在当前局势下充满愤懑和怒火,但是,这怒火的发泄向我警政部、向上海市府,是完全错了方向。现在的上海,流寇滋扰、敌特横行,民不聊生,反躬自省,如果诸位对我们有所期待,我更愿诸位批评警政部戒备计划不善、配备武器不精、通讯设置不畅,警力孱弱不彰!警政为民,经纬万端,这都是秉南日思夜寐、顷刻不忘精进的工作!惟愿早有强大警力为诸位后盾,才能发展出一和平繁重之上海滩,以戢匪乱!以安良善!”
史秉南惯于雄辩,更是抓住了在场诸人的痛处,说到底,大家都是重庆眼中的投日分子,都在一条“东亚共荣”的船上,如今却要攻击汪派和日方的武力,不是太可笑了一点吗?
“只要一日诸位不能与国府勠力同心、不能与国府同舟共济,那么上海的匪患治安,便不能息止!丁司城先生的惨剧必将重演!在场诸位,就没有一个人是安全的!”
史秉南一番演讲,周围鸦雀无声,正在众人抬头仰望史秉南发表演讲之际,有一个人却悄悄挪动脚步,向**台靠拢。
“什么人!”
一声呼喝未完,忽地砰砰数声枪响,余笑蜀转身抱住史秉南扑到,整个会场鬼哭狼嚎,乱做一团,在这一片混乱中,有人高声叫道,“狗汉奸!你死不死!”
一片混乱中,有人破窗而出,许仕明飞身从二楼跃下,连开数枪,窗外一人倒在血泊之中。
余笑蜀浑身的血都涌到了脑袋上,枪声一响,他仿佛又看到了举枪对着自己瞄准的黄武宁。
他挤开人群,飞奔过去,伏在那个身着警卫制服的年轻人耳边,问道,“你是什么人!”
“山东朱、朱文、治。”他身中数枪,口鼻中都流出血来,眼看是活不成了。
血从他身上的弹孔中渗出来,洇入青砖的缝隙中。
余笑蜀拍拍手,缓缓站了起来。
“快来人啊!来人,李市长遇刺!”议事厅传来颤抖恓惶的嘶喊,“快来人!快来人啊!”
(https://www.uuubqg.cc/60519_60519471/1851635.html)
1秒记住笔趣阁:www.uuubqg.cc。手机版阅读网址:m.uuubq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