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风烛草露02
上海总商会二楼走廊，梁利群站在门口，神色凝重。楼梯口想起了咚咚地脚步声，是王寿春，他年纪大了，走得急，上气不接下气。
“王叔，情况怎么样？清乡委员会的粮食找到了吗？”
王寿春摇了摇头，道，“少东家，这个事情没解，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远处，贵宾厅的门打开了，武藤美朝正远远向着梁利群招手。
“已经被架在火上，走不了了！”
梁利群叹了一口气道，“杜申荣不来、周乃文也不来吗？”
王寿春道，“清乡委员会那么多粮食，化整为零不翼而飞，这个时候，哪里会有人来陪你触这个霉头！”
“好啊，该来的，就来吧！”梁利群笑笑，转身向贵宾厅走去。
“没想到，日本人真的彻查了丁司城一案。”
“这还不明白吗？没有粮食，日本人也撑不下去了。听说这次是东京亲自下达了指示，要登部队配合高田正夫，一定要解决上海的民食问题。”
“看来这日本人的粮食是真困难，不然，什么时候能听进去我们的陈情。”
“别做梦了，你的陈情有什么用，是日本人想要史秉南把粮食吐出来。”
“史秉南收了黄金，不是已经把粮食运到上海了吗？怎么这市面，丝毫不见缓解呀！”
“粮食到上海不假，最终分到谁的手里，可就不一定了。”
“你们小声点，被别人听了去！”
几个人看向了回形桌的主宾席方向。
北苏州路上海总商会的小议事厅里，米粮统制委员会的中方采办们正齐聚一堂。
眼下主宾席空了一半，已经坐好的几位各怀心事，对耳旁的窃窃私语充耳不闻。这其中包括米统会委员许香南和他的好友丁国强，坐在他们身边的，则是板着脸一言不发的聚丰商号老板张本昌。
这里正在召开的，是全国商业统制总会的咨商大会。上海的粮食危机愈演愈烈，民怨沸腾，于是，由米统会主任委员袁履登和伪府粮食部部长杜申荣一起，召集上海民食的中方采办们共同商议，想要找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但是到了正式开会这一天，袁登履称病、杜申荣缺席，最终能够有些分量的，只有一个米统会副主任委员梁利群，此刻，他正在代表米商们和日方进行协调。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楼上还是没人下来，在议事厅里等候的人愈加不耐烦起来。
“我看啊，这次从江苏来的粮食，大概又被日本人吞了！”
“不会吧，日本人也不能看着民众都饿死呀！”
眼看屋子里的切切私语变成了大声喧哗，许香南皱起眉头，一直坐立不安地看着门口。
“老丁，你缓和一下气氛，不要让大家胡说，被日本人听到，不是闹着玩儿的。”
“好，”丁国强会意，站了起来，大声道，“诸位，抱怨解决不了问题，现在上海民食紧张，我们大家也都尽了力，现在情势危急，友邦一定会雪中送炭，我们再等等，再等等啊。”
“有什么好等的，怕要影响乌纱帽，能躲的都躲了，和日本人能商量出什么来！”
“商量来商量去，还不就是打我们库存这一点救命米的主意？”
“日本人维持军力是重要，但是也不能不让老百姓活啊，政府的米粮储备都完全耗尽，我们采买上来的米都缴售给米统会了，从哪里弄米去！另外，我们沪西从来也不产米，所需米粮向来都是靠青浦、松江。自去年八月一日松、青举办清乡以来，封锁线一拉，米粮来源完全断绝，到现在吃是铁定没得吃，恐怕只能喝西北风了！”
“清乡清乡，不清还好一些，清到现在，连米缸底儿都刮干净了，晁错有言，饥寒迫身，不顾廉耻。现在民食不足，人心慌慌、社会不安，再没有办法，搞什么统制不统制，怕也没什么两样！”
“你可不要说那个什么统制了，都要把人统死了，一般民众没米吃，如果不铤而走险，就只能坐以待毙，潜入封锁线买粮，又会遭到军队枪击，三天五天，总要听闻几起因为买米连命都丢了的新闻，这，这景象，惨不忍睹嘛！”
“让梁利群出来，问问他，从清乡委员会买的赈济米，怎么现在还不发！”
丁国强一句话，不但没能平息众人的议论，反而引出了山呼海啸般的抱怨。
丁国强叹了一口气，看看许香南，许香南也是一脸无奈，谁也没想到，上海的米荒，竟然到了今天的程度。
不久之前，高田正夫募款买米，已经把眼前这一群商人狠狠割了一刀，但谁也没想到，大家都指望着的苏州运来的民食粮，居然在两个月事件里“如数核发”了。
所有人都在疑惑，因为市面上政府提供的粮食，越来越紧张，所以从清乡委员会重金购来的粮食，发到哪里去了？让商人们更紧张的，是他们屯在手里的粮食。在座的绝大多数人，都曾凭借米统会米粮采办的特殊身份，低价强买大量粮食。
非常时期，替米统会收粮，是个肥差。米统会对粮食定价过低，本来就收粮不易，为了让自己有一定利润，采办商人们不约而同都在隐瞒收粮数量，向米统会缴售的粮食就越来越少，却弄虚作假，私自扣下大量的粮食。这些粮食向黑市倾销后，所获粮款再用来贩卖其它物资，这在当下，是个一本万利的生意。如今上海饥荒大起，眼看着要他们在这个紧要关头，把存粮都吐出来，大概相当于拿刀子剜他们的肉，这一会儿，一个个痛得脸面都不顾了。
“利群早就不该接这个差事，骑虎难下，骑虎难下啊！”许香南喃喃自语。
他是梁成杰的好友，从来也没有什么政治野心，一辈子都在当一个和事佬，无论对日本人，还是重庆，又或是共产党，他的愿望是大家都能手下留情，不要把上海彻底搞垮掉。因此，这个时刻，他的担心对象，又从这一群经商的老朋友，转移到了梁利群身上。
他这个世侄，从来就是冲动风流有余，思虑圆滑不够，这一次不得不面对这场危机，他能全身而退吗？
终于、会议厅的大门敞开，全国商业统制总会理事、米粮统制委员会副主委梁利群走了进来，他身边的随扈哥哥面色灰暗，只有他，还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
“安静、安静，”丁国强站了起来，不断挥手下压，房间内的议论声渐渐消失。
许香南站起来道，“利群贤侄，情况怎么样？日本人怎么说？”
梁利群摇摇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道，“日军的军粮和上海的民食粮一样，也是千方百计征收不来，登部队自己的军粮还嫌不足，请日本人拨粮或者减征这件事，就不要想了。
“日本人，就什么都没说吗？”
梁利群点点头，道，“上海的粮食问题，还是要我们自己想办法。”
“让我们想办法，我们有什么办法？”有人忍不住，已经喊了起来。
梁利群道，“荒年歉收，兵灾连绵，大家都拿着米统会的采办牌照，这些日子也不辞辛苦，下去收了不少粮食，如果手头有存米，就拿一些出来嘛。”
“清乡委员会的米呢？我们又不是没交粮，除了交粮，几个月前，我们还募了款呐，这样一而再，再而三，谁受得了？”
“诸位，不要激动，苏州来的大米，上个月已经发完了。”
“分四批运来的十万石米，投到市面上，就算不能救荒，至少也能听个响吧！这响在哪里？大家的肚子响啊！”
“什么荒年，只要清乡委员会在，年年都是荒年！”
提到史秉南运来上海，已经如数“核发”的民食粮，人们又开始激动起来。
梁利群看着这喧闹的众生相，索性身子往后一倒，翘起了二郎腿，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你只抓住个清乡委员会抨击，就是不敢说我们的友邦嘛，不敢说战争要是这样继续打下去，年年都是荒年嘛！”
“你！血口喷人！我可从来都没有这样说过！”
眼看三句话不到，双方又要吵起来，许香南忙站起来打圆场，道，“我看，今年虽然年景不好，但在座的各位，还都能受得了，恐怕真正受不了的，是上海的普通市民百姓，这种时刻，大家应该同舟共济、同舟共济。”
“我怎么听说，诸位里，有些老板，这两个月自己仓库里的米都装得要溢出来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啊？”
“梁利群，你这样说话可就不好听了，就算大家手里有些存米，那也是我们真金白银收来的，也把应该的份额，都缴售给了你米统会。我们自家留一点，不过应对不时之需，再说，现在米粮缺口这样大，我们把米都拿出来，自己吃什么且不说，那拿出来的米，又有多少能进到市民的口袋？！”
发言的，正是被史秉南从苏州赶到上海的张本昌。
梁利群坐直了身子，道，“张伯父，您是苏沪商界的老人了，有些道理，你不该不明白。我米统会又不是白拿你的粮，是要用钱买的嘛！再说，我说有人囤积居奇，您老急什么？”
张本昌哼了一声，道，“用钱买？！用什么钱？中储券？印钞机一开，钞票滚滚来！现在纸币贬值这样厉害，拿到手里，谁知道什么时候变成废纸！”
“张先生，你这样说就没意思了，你的意思，是中储行发行废纸，政府在诈骗钱财了？你自己想想，这是不是在煽动民众颠覆政府啊？”
“梁少董，你不要给我扣帽子，实话实说，我有粮，但请你问问在场的诸位，如果米统会拿中储券换粮食，谁家愿意出？只要有一家愿意出粮，那我张本昌没话说，我跟上！”
“好，那我就看看，”梁利群站了起来，双手扶桌，慢慢左右扫视了一圈，果然没有一个人搭腔。
他摇摇头，又坐下，道，“好，你说的对。大家都低头不见抬头见，你有粮不卖，我也不能强迫你，我就问问，你一家人，一天能吃多少米？你以为日本人不知道你存了多少粮，我米统会也不知道吗？今天杜申荣来都不敢来，为了什么？你留着这些粮食，自己又吃不了，要干嘛啊？”
“对不起，梁少董，政府的粮食部长杜申荣，是我的朋友，但这和今天我们讨论的问题无关！我告诉你，中储券在乡下已经收不上粮食了，我们也不像中储，可以印钱，你也不问问，一合米现在黑市多少钱，官价多少钱，你米统会借着民怨硬来向我们收购，不就是抢劫吗！”
“是啊，抢劫嘛这不是。”这句话一说出来，附和声四起。
“那你们向农户收购，不是抢劫？哦，对，你们官办采买，不是抢劫，不是抢劫。”
“梁少董，你也不必阴阳怪气，我们也是通情达理的，我把话放在这，如果米统会能像上次对清乡委员会一样，出黄金，按照市价来买粮食，我就卖！”
梁利群气笑了，一群拿着日军购粮凭证的高级商贩，居然也和手握数十万武力的清乡委员会一样，和日方、政府讲起条件来。今天这样铁板一块的局面，如果后面没有人撑腰就怪了！他眼睛一眯，用手挨个指过去，道，“你、你、你，你们也一样吗？有黄金，按市价，就买粮吗？”
“有黄金可以。”
“可以。”
商人们梗着脖子，硬气更胜史秉南，沦陷以来，上海多年不见的浩然正气又重新在厅堂里鼓荡不息，提到黄金，这些人嘴里的困难忽地都消失了，一个个大点其头。
“好！”梁利群啪地一拍桌子，蹦了起来，你们把粮食都准备好，我这就去找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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