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沁芳华(廿七)
无尽的黑暗。
东华在这样的黑暗里缓缓下沉,像羽毛,像落叶,也像微尘。
他还无法找到完整的意识,只是每次醒来的片刻始终在下沉、下沉。他不知究竟要沉到哪里去,黑暗中没有时间与空间,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地,仿佛唯有下沉才是归宿。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
最早是在化生前,他于天地初开的三清之气中逐渐有了意识,伸展开陌生的肢体,接触到异样的世界,快要降世时便是这么懵懂着不停下沉,似乎是从很高很高的穹顶之上渐次落到地面。他睁开眼,见到的是灰蒙蒙天空下一片荒芜的碧海苍灵。
接着是在年幼时,他同碧海苍灵周围的仙魔妖兽争夺食物与生机,一次次遍体鳞伤中挣扎着跳进灵泉,泉水荡漾,他也是这么恍惚着从血色浸染的水面不停下沉。他睁开眼,见到的是闪耀着微光的泉水在头顶聚拢,从未有过父母的他觉得如此被包裹着有些暖。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再无机会体尝这种源自内心的沉淀。那时以为是因为长大了,修为高深了,学得无悲无喜、不嗔不怨、心无挂碍,于是便有人说,是九住心已达专注一趣。现在想来委实有些可笑,心无一物与心有所守又怎能一样!
再次体验到下沉是在碧海苍灵中与缈落大战之后,他带着对使命的觉悟与对凤九的不舍奔赴那个结局,于佛铃花雨中不停下沉,心中却有万千记挂与不甘。他睁开眼,以碧海苍灵的深厚仙泽为后盾,迎上了漫天罗织的九天玄雷,才终于延续了与凤九的不解之缘。
黑暗不一定是危机,下沉也不一定是沉沦。
也许,又到了该选择的时候。
有一日,他清醒的时间长了些。
下沉中,他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一束光。他无法转身去看,只觉得自己离光越来越近,连视野也映出一片亮白,明暗轮转竟有些虚幻。
既来之,则安之。他静静地穿过一片明亮,又静静地看着那片明亮慢慢成为挂于视野上方的一个亮点。
那是一扇门,东华等待着即将出现的一幕。
一个似曾相识的苍老而沉静的声音在他四周响起:“汝何复来?”
东华心想这是认出自己了,倒也不隐瞒,诚心道:“吾不知。”
那声音话锋一转:“何为知?何为不知?”
“方生方死,方可方不可,方知方不知。是亦彼也,彼亦是也。”东华有心打了个机锋。
“巧辩!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非无穷,莫若以明。”今次这声音倒有了些生气,又道,“既已修心,何故抱残守缺,执着一念?”
东华反问:“何为残?何为缺?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
那声音流露几分赞赏:“不错,唯达者知通为一。”又问,“以汝之见,何以修心?”
“冲淡平和、宁静致远是修心;辗转磨砺、通达大道亦是修心。与其避世远遁,勿使染尘埃,不若披肝沥胆,明鉴破是非。圣人和是非而休乎天钧,以出世心修入世道,以道枢破万劫,何如?”东华答得十分坚定。
那声音沉吟了片刻道:“虽万难而不破?虽百折而不回?”
“虽万难不破!虽百折不回!”
那声音转眼又道:“何谓正邪?正邪有定乎?”
“应运而生谓之正,应劫而生谓之邪。内便于性,外合于义,循理而动,不系于物者,正气也;重于滋味,淫于声色,发于喜怒,不顾后患者,邪气也。正邪无定,阴阳消长,皆孕于天道。六界众生,五族芸芸,或有清明灵秀,或有残忍乖癖,正气之所赋、邪气之所秉,不以族分、不以人定,守正者皆可誉之,挟邪者皆可挞之。”
那声音又抛出个问题:“大道恒常,死生无常,何解?”
“死生,命也;夜旦之常,天也。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终天年而不废,何须解?”
那声音哈哈一笑:“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小儿略有进益,望汝铭记今日之心。”
东华原以为与那声音的对话到此即为收尾,谁知片刻之后,那声音又蓦的补了一句:“大成若缺,大盈若冲,福祸相依,孰知其极!”
之后,四周彻底恢复了宁寂。
一番思辨之后,东华倒觉得清明不少。
两次在似梦非梦时有同样的境遇,应非偶然。那个声音虽未多说,却字字箴言,对他内心深处的问题给出了点拨,他心中感佩,对其身份也隐约有些猜想。
他问什么是修心、什么是正邪、什么是生死,又问能否忍受痛苦磨折,实则是点出求道之路的恒常与莫测,恒常的是艰难,莫测的是机遇。无论是凡人、仙者或是他这所谓的尊神,于大道而言都只是沧海一粟。求道,不能只求安逸、超脱;悟道,也不能只靠纸上谈兵。
凤九当日曾问,为何从前成天打打杀杀,后来佛理还习得通透。其实这两件事并不矛盾,打杀只是行,行不是重点,重点是以什么心来御行。
正如他与那个声音所说,大道对于通达者来说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万事万物在变,而大道不变;大道的形式会变,但大道的实质永存。
比如缈落与姬蘅,虽则是不同的人来挑起争端,但对于大道而言都是代表劫难的一方,时光推演到某处,正邪消长到哪里,自有彼时该应的劫、该承的果,不是她们也会是别人。
是与非,黑与白,此与彼,自始至终都存在,无论是仙是魔是人是妖并无区别。
有鉴于此,从远古洪荒里走来的东华始终觉得,历练才是锤炼心志的良方,对修为是,对成长也是,在一次次自问与他问中去伪存真,方能坚守本心、圆融通达。
而说到感情,他虽希望与小白过上平淡和暖的日子,却也知道等待他们的从来不是坦途。
天道与天命,给了他很多,让他承载了很多,也让他失去了很多。
然而,从最初天命所说的无缘辗转走到今日,千回百折之后,他与小白羁绊日深,即便各自伤痕累累,他仍难掩欢喜,所谓天命并非一成不变,所谓无缘也早已变了模样。
小白虽小,却与他心意相通、携手与共,如今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能平淡地安享和乐固然好,但要历经岁月淬炼后的平淡才是他所追求的真,才是他想印证的道。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艰难险阻他不怕,大不了披荆斩棘、砥砺前行,他只想抓住彼此的每分每刻,成就最好的点点滴滴,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为了这句话,他还要努力与小白团聚,这才是现下最重要的事。
离开那个声音,东华又在无尽的黑暗中下沉了许久。
近来黑暗中漫上了淡淡的迷雾,迷雾深处隐约有了些光点,光点零星缀在黑幕中明灭闪耀,像极了银辉熠熠的天河。
他有预感,转机也许即将到来。
一日,他醒来后发现周遭突然亮了许多,不知什么时候他从黑暗中投入到一片白光里,光线朦胧柔和,一样的分不清上下左右,却有些细微的声音传来。
他听到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凤九的声音。
她清似春雨的嗓音轻言细语,正在同谁说话:“小家伙,怎么又趴到父君身上去了!你这么压在父君胸口,他该难受了!”
细弱的声音应答道:“嘤嘤,嘤嘤。”
“哦,你说父君身上冷,给他捂捂呀,真乖!不过,咱们别压在父君胸口好不好,你这么重!”凤九依旧轻声说道。
“嘤嘤嘤!”小小的声音似乎有些不满。
“还说自己不重,看看是谁吃成了小圆球呀!滚滚哥哥小时候都没有这么圆!”凤九的声音中带着些笑意。
“嘤——”
“怎么,生气啦?好了好了,娘亲不说了,要不,来给父君捂捂手吧!”凤九柔声提议。
原来是小狐狸和小小狐狸,东华微笑着细听,圆圆的小毛团啊,可惜他并没有感觉到小小狐狸的重量与温度,不能亲手摸一摸让他很是遗憾。
再一次醒来,还是在那片白光里,看来确是有了些变化。
这次是另一个人的脚步声,似沉稳又似轻巧,从不远处行来,慢慢停到他身前。
那人良久方说:“父君,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九九很想念你,滚滚和妹妹也是!”
原来是滚滚。
他声音中带着担忧:“这么久了,父君的伤还没好,九九和我都很担心!滚滚不想失去父君!滚滚不要宝剑了,只要父君快点醒过来!”
他窸窸窣窣的不知在做什么,再开口时略有些哽咽:“九九说滚滚已经是男子汉了,不应该哭。父君放心,滚滚会练好本领保护好九九和妹妹的!”
东华可以想象小小少年望着他心事重重又努力振作的模样,他很想摸摸滚滚的脑袋,安慰儿子两句,让他不必忧虑,但是无法,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躯体。
隔了一阵,他终于又听到了凤九的声音。
这次她似乎是一个人。
她的嗓音不似与小家伙对话时的轻快,倒是略带轻愁:“东华,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上次是我不好,害你等了许久,这次换我来等你可好?可是,我只让你等了几个月,你却让我等了好几年!”
她轻轻地抽着鼻子:“女儿很好,她可喜欢来陪你了,每次都偷偷趴在你身上,是不是她还记得父君怀中的温暖?让你和女儿受苦了,对不起!”
她又更惆怅地说:“东华,我想你了!你再抱抱我,我想你再抱抱我!是不是亲亲你就能让你醒过来?可我亲了你为什么不理我……”
凤九在小声地啜泣,东华虽未感知到其他,却觉得她的泪水就滴在自己心里。这么多时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痛。
他的小白在伤心,他的孩子们在担忧,他却什么都不能做,这让他很无力。
洪蒙杳杳,岁月无声,笼着他的白光如潮水般涨落,他在一次次清醒中听到了更多的声音。有时那声音近得似只隔着一扇门,推开门就能迎上一十三天的郎朗青空、拥住馥郁柔软的心上之人。
然而,就是这咫尺却横亘了天涯。到底怎样才能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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