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沁芳华(三十)
自东华醒来,不过月余,太晨宫便恢复了以往的生机。
说起原因,不只是因为有了主人便有了主心骨,有帝君在,不仅帝后和小殿下神情舒缓,侍从婢女们也觉舒心许多,连宫中花鸟虫鱼也透着不一样的精气神;
也不只是因为往来探访的九天尊者、各界大拿,把广袤的一十三天挤得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全无清静模样,最后凤九帝后只得一声令下,不论来者通通挡驾,方才得以消停;
更不只是因为太晨宫多了位小公主,因着出生前险象环生又得帝君心血庇佑,小公主成了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九尾赤金狐,如今方年过三十,还是只未化人形、整日只知道吃喝玩闹的奶狐狸崽;
大约东华帝君本就是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虽则天君夜华自继位以来,大刀阔斧将九重天改头换面了一番,威仪日盛,但到底与帝君的威望还有些距离。众人习惯了六界之中有这样一位运筹帷幄、举重若轻的尊神,只要他还在,便觉时光安然、岁月静好。
而众人口中板正耿介、德被六界的东华帝君,此时正在太晨宫中为了能不能先吃一块糖狐狸再喝药这等“大事”与帝后厮磨。
原本东华是想提一提别的吃食,可惜唯二能想出来的东西都没过得了关。
一是鱼。凤九说这鱼腥类的东西不能跟药一起吃,不仅糖醋鱼,还有蒸鱼、煎鱼、烤鱼、鱼汤,便是其他各类水族统统不行。
二是羹。东华甚是想念凤九在梵音谷时为他做过的各式鲜美羹汤,不过凤九又说,羹里常用的菌菇、笋片、肉丁等等都与药性不合,也不能吃。
东华见凤九扳着手指头细数种种禁忌,知她功课做得详尽,可他只想吃点有味道的东西怎么就那么难呢!整日里灌那劳什子的汤药简直让他快要丧失味觉了。
至于糕点,虽然闻着香,奈何老神仙自觉咽不下任何干乎乎的东西,也就不折腾了。
于是,寄托了厚望的便只剩了那块糖狐狸。
“不是才给过你一块?怎么又来讨!”
“夫人,药太苦了~”
谁能想到这么幼稚的对话一日三次都会在太晨宫里发生?
凤九一次又一次在夫君委屈巴巴的小眼神里败下阵来,心甘情愿地递上了一块晶莹剔透的糖狐狸。
不是她狠不下心来让他先喝这碗药,只是每次看到他清减苍白的面庞,便压不下心头的疼惜,忍不住想宠他一宠。
而老神仙则是心满意足将糖揣在怀里,又在某一刻趁着凤九转身收拾殿中东西的时候,将之悄悄塞给伏低四肢、肚皮贴地偷摸溜进来的奶狐狸崽攸攸。
毛团子眼神亮闪闪地叼起糖,朝父君递过一个感激涕零的眼神,又警觉地瞄了一眼娘亲的背影,沿着墙根轻盈而迅捷地蹿出了殿外。
东华望着女儿圆滚滚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几乎要轻笑出声。想到不久前小狐狸崽因为从娘亲那里讨不来糖狐狸,只能趴到自己面前流着口水眼巴巴看他吃的馋样儿,他不过一时心软给了她一块,没想到现下倒成了每日必做的功课。
好么,这四海八荒能从他手上拿到小白亲制糖狐狸的,也只有这个小家伙了。
几日后,凤九到饭点不见小团子现身便亲自去找,却发现狐狸崽正捧着块糖狐狸舔得入迷,这才终于东窗事发,让她知道了父女俩“私相授受”的勾当。这下可好,老神仙和狐狸崽登时作为同案犯,拉到一处排排坐了,一并承受来自帝后的怒火。
东华这当爹的要给女儿做表率,一边诚心诚意低头认错,一边觉得这经历十分新奇,哪怕当年在水沼泽读书时也没这么有趣过,倒是把老神仙的一颗童心激得活跃了几分。
奶狐狸崽见父君尚且如此,只得端正坐了听娘亲的训,片刻下来可怜兮兮乖觉不少,自有滚滚哥哥接了去,夹紧尾巴吃饭睡觉,很是老实了几日。
见攸攸垂头丧气走了,老神仙却搂着自家夫人笑个不停,凤九板着的脸一时没缓过来,问道:“帝君笑什么?”
“小白这娘亲当得甚好,帝后也当得好,很有威严!”东华夸赞道。
“那帝君还跟着女儿瞎闹!任她吃糖还不拦着……”
她话音未落却听东华在他耳边轻声道:“谢谢你,小白!我觉得这里越来越像个家了!”
凤九侧过头去,见他眼中的柔情几乎要凝出水来,原本就深邃的眼眸闪着点点星光,又似浩瀚深海,仿佛能将精魂都吸了去,她一时看恍了神。
却听老神仙撒娇道:“糖给女儿吃了,夫人再赏一块吧!”
小帝后气道:“没了,让你再给女儿!”
“怎么没了?这里不是还有一块!”低沉的嗓音刚落,唇上便覆了柔软微凉的触感。
凤九眸光流转,眼睁睁看着夫君含笑压下唇瓣来,又扶了自己的脖颈细细品鉴了一番,末了还咂舌夸道:“果然很甜!”
她没想到自己倒成了那哄人的糖狐狸,私心里又觉得其实也没错,脑中似有火树银花炸裂,脸上瞬时浮上两朵红云,叫东华看得又是一阵心动。
老神仙还待再一亲芳泽,却被一只纤纤玉手抵住了唇,小狐狸狡黠地眨了眨眼:“夫君,糖狐狸也吃了,该喝药了!”
东华如今就听不得“喝药”二字,立时滚落榻上,耷拉着眉眼没了精神。
谁知小狐狸又凑上来跟他耳语:“要是夫君听话呢,这个糖狐狸还有的吃!”
东华一怔,挑了挑眉,不可置信地盯着凤九袅娜而去的背影,发丝间露出的狐狸耳朵恰似春日里吐艳的桃花,泛着醉人的微红。
他抚着骤然加速的心跳沉声应道:“夫人,一言为定!”
一十三天的芬陀利池畔,今日来来去去迎了几拨人,让池边休憩玩耍的飞禽走兽们应接不暇。
先是太晨宫中来了一众仙侍,将虚设多时的凉亭好生打扫了一番,细细铺了毡子,又设了座席与几案,样式虽简洁,细看下样样都端方大气,品味不凡,原本宽敞简约的亭子顿时精致典雅了不少。
又有几位灵巧的婢女端着各式瓜果茶点,将不小的一张几案摆得满满当当,红绿蓝紫,甚是绚烂。
接着,帝君的掌案仙官重霖迤迤然奉着个香炉前来,香炉中燃着半炉白檀,袅袅香气宁静悠远,立时将此处气氛为之一肃。
池畔的飞禽走兽仿佛预见了将要看到的大场面,俱是敛眉低目,不敢造次,小心伏低了身子,隔着一池千叶白莲偷偷向这边张望。
一只软萌可爱的小狐狸崽追着翻飞的彩蝶蹦蹦跳跳跑了过来,身后跟着个银发蓝衫的小仙童,口中还在念叨:“攸攸,你慢点,小心跌到池子里去!我们等等父君!”
小狐狸崽嘤嘤嘤叫了几声,一骨碌滚到亭中的毡子上。她正盯着调皮停在鼻尖上的彩蝶努力集中视线,又小心地伸了狐狸爪去抓,彩蝶轻盈地在她肉嘟嘟的小爪子上一点,便忽悠悠飞远了。
小狐狸崽还要跳起来再追,不防被一双大手捞了起来,轻柔低缓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攸攸,怎么不等父君,自己就跑了?”
毛团子被父君的大手揉过肚子,痒得咯咯一阵笑,又不好意思地舔舔父君的手背,拿自己的头顶讨好地拱了拱他的手掌,让他来摸。
那些偷摸瞧着的飞禽走兽一见来人紫衣银发、气度高华,手中的小狐狸崽玉雪可爱,九条狐尾灿若烟霞,身边银发的小仙童亦是眉目清俊、钟灵毓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东华帝君带着两位小殿下来池边消遣呢!
它们倍感兴奋之余却也不敢搅扰,只是不着痕迹地往凉亭靠了靠,毕竟帝君仙泽醇厚贵重,能得一分滋养便受益匪浅。
今日,困在太晨宫许久的东华,终得小帝后首肯能够外出走动,实属不易。他自觉并没有病弱到那种程度,奈何凤九动不动就发动眼泪攻势。老神仙什么都不怕,就怕小狐狸红了眼,唯有一次次收回踏出宫门的脚步,默默退回殿内,任由夫人伺候着过痛并快乐着的休养生活。
即便如此,这次也并未允他走多远。幸好老神仙本是动静得宜的性子,索性放弃挣扎,将目的地改成了芬陀利池,带着滚滚和攸攸前来玩耍。
清风和畅,虫鸣唧唧,碧水微澜,白莲净植。
上一次在此处解救为缈落所掳的滚滚仍宛在眼前,如今六百年过去了,滚滚虽还是小仙童,眉目间已有了些少年的影子,而自己手上又多了一个小狐狸崽,世事变幻莫过如此。
曾几何时,他还望着池中的千叶白莲想过,人心能化白莲,不知仙者的心能化什么,可转念一想,仙者一朝化归天地,又哪里有心能留下?
而今回头再看,彼时虽说心无挂碍,其实到底孤清,心底仍有渴望。不若后来,有了小白,内心充盈而无旁骛,虽则千磨万折,亦觉甘之若饴。
也许,万物生灵,出生以降,便是要寻觅同伴的,或是父母亲情,或是志趣之交,或是鹣鲽爱侣……心有所系、心意相通,又携手与共、不离不弃,方能拨云见日、不入迷障。
想及此,紫衣尊神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暖如旭日的微笑,他深邃的眸子映着一十三天璀璨的天光,宛似碎金点点。
东华心情甚好地化出一支玉笛凑到唇边,就着水色柔风吹起了一首舒缓的曲子,清越的笛声如光如露,绕过他散落的发丝,在一朵朵白莲间旋转飞扬,又轻快地掠过一张张硕大的莲叶,细细打在每位听者的心间,驱散了多日来盘踞于众人心头的阴霾,如最暖的艳阳、最美的春景、最深的迷梦,叫人忘忧。
小毛团子虽不知道父君在吹什么,却被这悠扬的音符激得爪子发痒,三下两下就从凉亭跳到离岸最近的一张莲叶上,又蹦跶着往更高更大的莲叶去。
东华并未阻止,唇边笛声未歇,足下轻点已越过半池莲华,停在开得最绚烂的那枝千叶白莲上。身上的紫衣被风轻轻扬起,池上轻烟在他身后聚散,仙气飘渺,似幻似真。
一池白莲随着笛声摇曳起舞,好似活了一般,舒展着四肢调整姿态,圆润的叶片竭力延展成一条绿色的通道,既有参差的台阶,又有连绵的缓坡。小毛团子开心地顺着这条路蹦蹦跳跳上了台阶,又呼呼啦啦从坡上一路滑到父君脚边,激动地嘤嘤叫。
攸攸撒着欢玩了几回,见滚滚还在岸边,呼哧呼哧跑过去,扯了他的衣衫要哥哥一同玩耍。
小小少年瞧着妹妹在莲叶上翻滚,既有艳羡又有踌躇。孩子长大了反倒矜持起来,不好意思像小时候一样撒欢,见父君含笑望向自己,还微微地红了脸。
却不知何处来了一阵清风,推着他踏上那条莲叶铺就的路。
到底还是孩子,许是满耳的乐声感染了他、满池的清香陶醉了他、满心的欢喜浸润了他,没多久,滚滚就化作一只九尾银狐加入了妹妹的行列,两只小狐狸崽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凤九带着自己刚刚做就的几味点心款款而来时,远远瞧见的便是这一幕:漫天霞光中,紫衣银发的尊神足生轻云朵朵,衣袂随风微扬,玉笛婉转如诉,一池莲叶荡漾。若不是他脚边奔来奔去的两只狐狸崽,她几乎要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本是要他静养,谁知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若是平日,小帝后定然已经发了威。
可此时凤九突然不记得要说什么。
她蓦的想起四千多年前第一次在琴尧山被东华所救时的场景,那时的他也是这么风姿卓然、俊美威仪,叫她一下就许了芳心;两千多年前,她为了见他,偷偷来太晨宫当婢女,然而四百年时光里只有几次隔着鱼塘、荷塘或田埂的远眺,他悠然闲适却不知有她;一千七百年前,她为了去十恶莲花镜救他,被聂初寅骗了皮毛,成了一只普通的红狐,却意外的得了机会能在太晨宫与他做伴……
那些她苦苦思慕的时光,是到后来他才晓得的。彼时的他淡漠而遥远,她那么努力地靠近却换不来他的一个青眼。哪似如今,他远远投来的目光里满是柔情蜜意!她知道自己必然也是。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原来才过了这么久!
一切早已不同。
她和他终于成为了当初想要的样子。
东华望着凤九,向她伸出了手。
小狐狸方才还呆呆的脸上扬起了心满意足的笑容,还未到池边,她已三步并作两步飞身踏上了莲叶,旋身一转便在朵朵盛开的白莲里走了个来回,紫色的裙裾舞成团团一簇,盛开在碧波之上。
两只小狐狸崽像追翻飞的彩蝶一般追着娘亲,将欢声洒满了芬陀利池。
这让人感慨万千的一幕,随着一十三天的流光溢彩长久地留在了在场众人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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