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梦扶桑(八)
此后大半年,东华一直被困在太晨宫中,一则修为骤减的病症未消,须得小心掩藏这个可能引致六界震荡的秘密;二则他旧伤未愈,确然有些“虚弱”,且帝后未准,不得踏出半步。
太晨宫上下早已习惯了小帝后将帝君的安康置于首位的做派,如今又多了两个小殿下帮衬,把老神仙管得煞是严实。可既然帝君本人都无意见,婢女仙侍等自然只有俯首听命的份。
东华当然不在意,因他这段时间里倒有一多半是在沉睡。
旧疾复发后,他有些精神不济,不过是日常行止、往来言谈中,他便能神思倦怠着陷入睡梦中去,可把家里大小三只狐狸急坏了,日日围在床头。东华每每醒来就看到三双狐狸眼忧心忡忡地盯着他,二十多条狐狸尾巴争着要给他捂手,幸亏九重天的四季并不分明,否则再怎么爱圆毛,酷暑炎炎之下他也有点消受不起。
折颜来看过,皱眉沉吟了片刻,未说好坏,只道一定的睡眠利于恢复修为,不妨先瞧瞧。
东华未曾言说的是,他在这些睡梦里好几次回到了苏醒前的那一幕,行走在没有尽头的奇路上,见到只有背影的怪人。
梦境有它自洽的逻辑,梦中的喜怒哀乐并不一定是自己知道缘由的喜怒哀乐,更似被控制了灵智,一无所知地全盘接受了被灌输的喜怒哀乐;又好比翻阅一本书或旁观别人的故事,总隔着一些距离,要到脱离梦境自省才觉匪夷所思。
这回亦如是,那个在梦中令他大吃一惊的人,醒来后细想其实并不晓得原由,看不清他的样貌,不知他从哪里来往哪里去,更不知道他转过来之后要做什么,那令他头昏心悸、瞠目结舌的感觉尚在,他却无法将之连根拔起、细查端倪。若要耗费修为去窥探,反而激起识海的反抗引出一片刺痛来。
每次从这梦境中醒来,东华都觉格外疲惫,仿佛被吸食了生气一般,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何那段时间他常陷于昏睡中。
他有种玄妙的预感,自己衰减的修为很可能与此有关。
另一桩烦扰他的事就是,苍何实在太吵了。
作为他亲手炼制的神兵,几十万年来苍何始终不离左右,真正是人在剑在的亲密伙伴。倘使未曾遇见凤九,苍何大约便是自化生以来与他最亲近的存在了。
彼时,他与苍何的沟通更像感应,苍何虽不会说话,他却能感受到它的想法,反之亦然。东华本不是多话的人,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此种方式甚合他意。
可哪曾想,这么多年以后,苍何也有变得聒噪的一天。
自千年前他醒来,便断断续续地“听到”了苍何的声音。起先只是模模糊糊地唤他,仿佛是牙牙学语的孩童,要靠着嘀嘀咕咕自言自语来找到感觉;后来会时不时蹦出一句话来,多半是关心他修为有无恢复、伤势有无痊愈,倒让他有点感动;接着便进入了唠叨阶段,因总在东华左近,但凡他稍稍动用法术,苍何就像个老妈子似的念叨“要休养生息,不能劳累”,东华常疑心它是不是被人掉了包。
约莫是感觉到了他损耗的修为较多,他制剑完毕要教导滚滚练剑的那日,苍何执拗着不肯配合,被东华训诫了几句确然老实了数日,但最近隐隐又有些故态复萌。
东华有时想,它这样子倒是跟重霖异曲同工,可重霖至少还知道不能违抗自己的命令,这家伙仗着资格老却是不分昼夜管头管脚,着实恼人得很!
一日,他终于忍不住设了禁制,命重霖将它挂到书房去,来个眼不见心不烦。这样又两日,苍何才算是消停了。
不明就里的重霖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细问缘由,后来大约还是那颗崇敬恭谨的心让他保持了沉默。
倒是攸攸经过书房回来,偷偷跟娘亲说觉得苍何有点不开心。凤九拿这个当成趣事来说给东华听,东华但笑不语,感慨女儿颇有灵性,还能感觉到苍何在闹别扭。
不过,他并不打算理会,让它冷冷也好,省得总是拎不清自己的位置来越俎代庖。
最近两个月,东华清醒的时间渐长,折颜说情况正在改善,凤九脸上的笑容多了,两只小狐狸崽也跟着恢复了些活泼,终于有了心情出去玩耍。
近日,九重天在准备一项庆典。
自千年前仙妖大战、重启妖界以来,天君夜华接受数位臣属建议,拟举办大典庆祝六界重生。
礼部仙官足不点地、多番论证比较后,拟出的邀请名单仅是五族巨擘就厚有寸许,其中位列首要的就是东华帝君。奈何前些年帝君闭门不出,仙官们禀至天君处,夜华大笔一挥,庆典便被延后了千年。礼部众人虽然能有更多时间从容准备,但对于无端将任务时限拉长了千年这件事亦是欲哭无泪,然而到底不是拍板的人,只得埋头做事。前阵子,终于等来太晨宫重开大门,顶着帝后虎视眈眈的目光将请柬诚惶诚恐地呈于帝君,见未被当场打回票,两名仙官自觉祖上有光、福泽不浅,莫不脚步轻快地告退而去。
东华对各类人头攒动的庆典都无兴趣,黑压压的小树苗已然看得腻味。不过转念一想,到底是九重天的大事,夜华已为他延后千年,给足了诚意,再加上他久未携妻儿外出,也是时候去显摆显摆自家的大小狐狸了。
庆典这日,九重天上各族云集,群英荟萃。
自夜华继位以来,如此规模的庆典还属首次。他既拜谢了于天地安然不计得失的大小功臣,又感佩经跌宕起伏妖族回归的崭新气象,再诚邀各方名流为六界明日协力同心,一番致辞层次分明、练达恳切,一扫以往繁冗奢华之风,倒是得了各方尊神主君的赞赏——毕竟从洪荒旧年里杀出来的各位,从来不计较那么多弯弯绕绕。一时间歌舞升平、宾主尽欢。
礼部仙官千年准备总算显了成效,各处调来的人手都还充裕,所以,尽管时不时传来某族人等找不到安排的坐席、某某世家部族有人不服仙界水土之类鸡毛蒜皮的琐事,总算大事上头尽数依了章程。
至于参加庆典的人眼神要拐到哪里,他们是管不了的,谁让这次来了那么多大佬,有幸跟着族中长者出席的后辈们只觉身处前所未有的激动与恍惚中——各位传说中的人物活生生就在眼前,除了浑厚仙泽、高深修为之外,个个相貌非凡,各有各的风流,把一干青年才俊们看得脸红心跳、心神动荡。
其中关注东华的人不在少数。对于这位享誉寰宇的尊神,早就听说他不理红尘、清冷威严,可今日一看,尊神的样貌固然冷峻疏离,注视着帝后和小殿下的眼眸中却含着温情暖意,如此对比不仅未使他人觉得违和,反倒生出若能得尊神青眼该如何有幸的妄想来,艳羡与惆怅交织中几多芳心受了磋磨不可知,坐于尊神旁的帝后白凤九神色复杂却是显而易见。
这些年囿于大小事端,凤九与东华一同出现在众仙云集大场合的机会并不多,这次东华说要来她亦未反对,早几日就替他备好了一应衣物,怎么也不能堕了尊神的威名。在这点上,凤九与重霖倒是出奇一致,老神仙对吃穿用度并无特出要求,但两人对于如何使帝君的卓然仙姿几十万年如一日地动人心魄真是煞费苦心!
譬如今日,东华一身傲雪凌霜、仙气飘飘的玉白衣衫就是凤九亲手缝制,绣着纷扬佛铃花的紫色腰带是凤九亲手替他系上,如瀑银发亦是她细细梳过又亲手挽起,他只管眉目舒展享受夫人的贴身打理。如今见老神仙一身风华引人目不转睛,凤九既与有荣焉,又倍感怀中宝贝被窥探的危机,恨不能卷起九尾将之时刻笼于地盘之中。
正当她瞪圆了狐狸眼护卫“领地”时,一枚红艳艳的仙果递到嘴边,东华的轻笑声传来:“夫人眼睛累不累?!”
四周有意无意投向这里的目光又密集了些,细微的抽气声在各处响起。凤九秀眉微扬,双目放光,忽如六月啜饮冰泉,满心舒坦,她欢喜地接过夫君递来的果子咬了一口,真甜!又从盛着瓜果的天青釉盘中挑了一颗最大最紫的葡萄剥了,投桃报李地喂给东华,还捏着清润软糯的好嗓子道:“夫君,尝尝这个!”老神仙睨了她一眼,十分配合地就着凑上来的玉手吃了,唇瓣不经意地擦过凤九的指尖,风光甚是旖旎。
隔了两个座始终目光灼灼的连宋酸得打开扇子使劲扇了扇,折颜并白止瞠目咋舌,就是墨渊也借着喝茶掩了眼中的笑意,更别提惊落多少人的眼珠,又有多少人含着失意惆怅。
节目过半,除了如小狐狸崽和阿离这样年幼的仙童坐立不定,早早溜出殿门玩耍,席间众人皆谈笑风生,和乐融融。
兴致正酣时,下首有仙官来报,言道凌霄宝殿上方苍穹忽而绽开一个云洞,内里金光万道,祥云朵朵,仙乐邈邈,瑞气腾腾。众仙闻说纷纷拱手向天君道贺,称此乃天地同贺,上上大吉。
夜华虽不喜阿谀之词,但六界重启、祥瑞临世总是善事,便邀了诸位尊神主君前往殿前一观。
待到殿前,果然见偌大一片空地上方缓缓旋转着一方云洞,内有金光大作,连带云洞周遭皆沾染了一片富丽的金色,乐声穿云破日,浩然高广,真真是大音声稀。
此情此景吸引了闻讯而来的各界人等在云洞下方探看,交头接耳中均一脸喜色,为着普天同庆的祥和而拍手称好。阿离、滚滚和攸攸也随着人群往前去,仰着小脸煞有介事地品评。
与各界尊者一般,东华亦在立定观望。
对于所谓祥瑞,他本不大在意,不过是众人心念游移不定时找来的慰藉,或是用以蛊惑人心的噱头,倘若真是心志坚定,何必在意是否祥瑞!但这些手段于朝政而言不可或缺,其中关窍他甚明了,因此抱着随性的态度作壁上观。
然而,就在他漫不经心的一瞥间,却捕捉到了云洞内一闪而过的红光。他眼神微动,凝神细看,那红光的轨迹并不似云洞转动得规律,反而飘忽不定、行踪叵测,且那红光闪过的频率逐渐加快,让人有其中默默酝酿着什么的预感。
身边众人仍自沉浸在舒缓安乐的气氛中,对此一无所觉,东华疑窦顿生,莫非这变化只有他看到?
正欲与墨渊、夜华等说说其中蹊跷,他突然心头一紧,乍然升腾起的预警让他脊背一片寒凉,有什么危机正在接近!
东华立时转头望向云洞方向,只见方才一片金光的云洞里揉进了越来越多的红色,浓稠如血的红色洇染了洞内的云朵,还不餍足地要渗透到洞外来,金光被一一掩去,气氛唯余肃杀。金红两色交织翻滚成了一团漩涡,映得半边天幕如炎流涌动,煞是诡异。
顷刻,一道遽然变粗的红光自洞中射出,直直向着在云洞前探看的人群中扫去。红光点亮的轨迹在东华的视线里划出一道鲜亮的线条,他幽深的瞳仁里映出三个小团子蹦蹦跳跳挤到最前方的身影。
直觉告诉他,不能让红光碰到任何人,必须拦住它!在他骤然加快的心跳里,眼前世界成了逐格推进的慢动作。他只来得及扔下一句“退后”,便已身随心动,疾如流光朝那云洞和红光释出的方向而去。
要到东华的身形越众而出时,喧闹的人群才渐渐发现了异样。
众人仿佛刚从迷梦中清醒一般,方才对眼前变化视而不见,此时才发现不知何时作为祥瑞的云洞化为赤炎跳跃的修罗地,扫向人群的光柱正露出尖利的指爪。
一片惊呼声炸起。
东华抢到近前,电光石火间已连连做了摆布:他凝出一团紫光笼住三只顽皮的小团子扔向后方,袍袖轻挥将其他接近云洞的各界人等逼得退离数尺,又迅速捏出法诀为身后众人设了道厚实的结界。
泛着金光的结界将将闭合,红光已扫至他身前。东华不及思索,快速凝出术法相抵。正觉手中空空不得劲时,斜刺里呼啸着飞来一把青锋,数十万年的默契让他不用细看就知道,正是此前被他晾在太晨宫书房的苍何,危急时刻老伙计还是顶用的。
此时,毋庸多言,苍何剑柄上折射的万千光华正与红光激烈碰撞,仿佛瞬时引爆了空气,发出阵阵爆裂的闷响。
醒过来的众人中见情况危急,有要过来助力的,却因东华的结界设得坚实,俱被挡在五步开外。两方交错对战间,不时有改了方向的红光弹射过来,金色的涟漪漾起在结界上,虽有轻微的晃动却最终归于平静。
众人心惊之余不由要赞一声帝君法术高超、结界牢固,而墨渊、夜华这些尊者们却大多望着暗沉如血的红光皱眉不语。修为越是精深,越能感应天地变化,他们虽一时半会不能确知发生了什么事,但这不详的颜色总令人心头压抑。
愈加浓重的红色和背后越转越快的云洞,此时才露出了狰狞的真容。
飞沙走石之下,原本只是射出一道红光的云洞突然扩张了数倍,数道红光接连吐出,又迅速聚拢成一道粗壮的光柱,朝着东华兜头压下。
东华手举苍何,灌注修为,亦倾尽全力与之相抗,但那道光柱竟隐隐含着毁天灭地之能,以东华的修为尚且禁不住后退了三步。毕竟之前恢复得还不甚妥当,胸口因全力施为而阵阵闷痛。可身后就是结界,今日六界尊者齐聚,以他之能尚且勉力抗衡,倘若一退再退,只怕结界受损波及更广,于今之计唯有尽力支持,观其破绽,引其深入,以图后策。
拿定主意,东华不着痕迹地调匀了呼吸,缓缓吐出法力稳住脚步,预备与光柱来个持久战。
便在此时,变故陡生。
东华手中一贯稳健的苍何突然抖了两抖,发出几声轻微的“咔嚓”声,而后在红光的笼罩下,剑身骤然闪过蛛网般密密麻麻的裂纹,红光在裂纹中次第亮起,原本光洁的剑从如投入熔炉一般在连缀成一片的红色中快速消融,转眼间成无数细小砂砾,被周遭肆虐的狂风一吹便四处散逸,了无影踪。
苍何神剑,竟然碎了。
不止结界中的众人大惊失色,便是东华自己一时也无法接受。
方才紧握苍何的触感尤在,此刻却掌中空虚。数十万载光阴,于他而言,苍何早已不止是一柄剑,它是他孤寂绵长的神生里曾能给予他唯一倚仗的伙伴。霎时涌起的失落让他疏忽了红光已至近前的攻势。少了苍何,光柱更无阻挡,直直冲着他心口袭来。
红光接触身体的一刻,噬魂销骨的痛楚从东华神魂深处滚过,他的身形一僵,眼前腾起深重的红雾,又有一片银光自神识中炸开,巨大的轰鸣声将他裹压,他如单薄的小舟在翻涌跌宕的浪潮中颠沛挣扎,待终于风平浪静时早已人事不知。
而对结界内的众人来说,他们看到的却是继苍何剑碎之后,红色的光柱穿过了帝君的胸口,帝君在半空中的身形一滞,全身蓦的爆起一团银光,光团转瞬收缩,众人眼睁睁看着帝君突然化成细碎的光点消失在了空中。
风止云收,四方宁寂。
此时再看,上空哪里还有云洞与光柱?可一地狼藉,分明昭示着方才此处的艰难对决。
啵啵啵,几声轻响传来,那是东华所设结界消散的声音。随之消失的还有凤九、滚滚与攸攸身上的天罡罩。这意味着什么,已无需多言。凤九早已凄入肝脾、目眦欲裂,软倒在白浅怀里。
众生芸芸,于一场未知的危难中懵懂度过,天地间唯独少了那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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