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梦扶桑(十)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误入仙府的樵夫观童子下棋,局未终而所携的斧柄已朽烂,回转家中才发现已过了数百年。
于仙者而言,观沧海桑田乃是平常事。从来只有凡世俗人感叹光阴易逝,仙者本就是在日升月落、斗转星移中领悟大道,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才是修炼之本。
可谁又能说,仙者不能感慨于世事的变幻莫测、人生的合短离长?
且说,虚空中的二人本在苦苦支撑,封印久久不成,局中人自是知道关隘,正心忧烦扰之时,突然有人出现解救了他们的危机,当然如释重负,心存感激。
待到看清眼前人,二人相似的眉眼间俱是震惊与不可置信,原本耗尽修为而力不能逮的沮丧与疲惫都被扔至一边,太过巨大的刺激让他们瞠目结舌。
倒是那女子往前凑了凑,犹疑着想要来扯东华的衣袖,颤着双唇轻唤:“父君?”
东华从高台上跃起向着二人而去时,一边迅疾地凝起术法捏诀封印头顶的大洞,一边已是一瞬不瞬地审视了与自家狐狸崽如此相像的那对青年男女。经过再三确认,他们的原身确然都是九尾狐,一为银色,一为赤金色。
人生那么多巧合,但在这件事上处处巧合的机率应当不高,亦即是说,正如他此前有预感的那般,这二人就是他与凤九的一双儿女!
然而,猜测是一回事,确认又是另一回事。东华觉得,不过是睡了一觉醒来,软萌好撸的才脱了点奶味的团子滚滚和仍旧是奶团子的狐狸崽攸攸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长大了,还长大了不止一星半点,即便是他这般资深的老神仙也觉得不大能接受。
这是幻境?还是他真的已跨越了时间?
如是幻境只需破除幻境便可,可若是跨越了时间,他还能见到小白吗?两个狐狸崽都这么大了,小白还记得他吗?
心潮澎湃之下,东华的胸口又隐隐生痛起来。他暗暗咬了咬牙,看着眼前紧张盯着自己的二人,沉声说道:“滚滚,攸攸,此处不是说话之所,我们下去再谈!”
一句话等于表明了身份。
攸攸欢欣地过来抱着他的手臂:“父君,真的是你!你怎么才回来!”脸上再无方才的凝重与严肃,娇美秀雅的小脸上满是激动,因超出预期的惊喜而焕发着光彩。
一贯持重的滚滚也眼中噙着泪上来行礼:“父君!”
东华领着二人复落于南天门外时,一行人已在等候。
一身衮服、面目俊秀的青年疾步迎上前来:“姐夫!”他眼中含笑,可亲中带着些狡黠,与东华记忆里总是风风火火跑来找凤九和滚滚玩耍的小人儿重合了。
“阿离?”东华感叹连小糯米团子都已经成了天君,这到底是过了多久?
阿离身后众人见天君竟称此人为“姐夫”,可他明明是前任天君的大儿,哪里来的姐姐?倒是太晨宫的帝后白凤九与天君以姐弟相称、关系亲密,而帝后的夫婿……岂不就是那位尊神!再对应这位的外貌身形,众人皆觉无意中发现了大秘密,私下目光交错,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但又不禁疑惑,这位不是已经……这是又回来了?
阿离知东华喜静,定不欲一干闲杂人等前来相扰,便将几人延请至一处殿宇内坐定。
滚滚还守礼,攸攸虽长大不少,不能像小狐狸崽一般黏在父君身上,但是仍依恋地挨着他坐,眼中全是孺慕。
阿离倒是直奔主题:“姐夫,这十万年你去了哪里?凤九姐姐甚是挂念!”
原来竟是有十万年了!东华愣神,他从来时一直在观察四周,的确是与自己那时相似又有区别,要说是光阴流转,却也可能。
东华转头问近旁的滚滚和攸攸:“你们娘亲可好?”
听得父君相问,两人俱是神色一凝,倒让东华以为有什么变故,不由心中一紧。
攸攸不大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今日之事还未曾告诉娘亲……”
滚滚恭敬回道:“父君,自您十万年前封印了穹顶大洞,混沌之劫未再临世。此番不知何故,封印又有破损,可遍寻仙界皆不见得法弥补之人,我与攸攸既是父君的孩儿,自然少不得一试。因怕娘亲担心,因而并未告知。”
阿离在一旁插话:“这事也有我的份。封印破损引发混沌之劫,消减各界生气,关系到六界苍生,滚滚和攸攸想效仿姐夫为天下分忧,我想要是姐夫在一定也不会拦阻的!”他一番话说得道理十足,但到底有些心虚,摸摸鼻子继续,“凤九姐姐因当年姐夫之事对此,对此有些心结,所以我们也只能暂时瞒着她,想事了后再告知,对他人则只道帝后已知晓,不必多番打扰。”
东华见他场面话说得冠冕堂皇,虽知他是为着大义,但他身为滚滚和攸攸的长辈却不顾他俩的安危,且把凤九蒙在鼓里,不免要偏心抱两句不平:“阿离这天君当得倒比你父君妥当!”阿离知道东华并非夸他,不欲惹来事端,讪笑着不答。
东华却是关注到了话中另一个问题,他问滚滚:“什么‘混沌之劫’?”
在场三人面上闪过讶色,滚滚定了定神说道:“‘混沌之劫’还是父君告诉我们的,父君不记得了?混沌之劫就是……”
他正要往下说,殿门口传来一阵喧哗。
似是有人闯了进来,方才跟在阿离身后的仙侍正在劝着什么人:“您等等,您等等!帝后娘娘,且容小人为您禀报!”话中带着喘息,语气里混杂了小心、恭谨和无奈。
一把清悦的嗓音带着怒气说:“我见阿离何时需要禀报!倒要问问他,纵着他的外甥和外甥女干了些什么好事!”
里间四人听得这声音都是一震,除了东华目露微笑外,其他三人不禁脖子一缩,感受到了即将遭遇的怒火。
帘子一挑,进来一名身材窈窕的女子,浓密的云鬓上只插着支翡翠步摇,步摇下的垂珠簌簌作响,显见得她步履间喷薄的情绪。
来人姿容极盛,肤如凝脂,峨眉淡扫,额间的凤羽花印记娇艳如昔,瞬时夺去了大半视线。秀美的轮廓上只有那双眼睛可与之争锋,眸子大而莹润,顾盼生辉,可以想见含笑时是多么醉人,只是曾经的柔软一一褪去,虽然仍旧曼妙,却多了些清冷,少了些灵动。眉宇间一点淡愁叫人怜惜,也昭示了时光的印痕。此时因着怒气,她眼睛瞪得极大,倒因为情绪的急剧变动而显得生动许多。
步子方跨进来,诘责声已然响起:“滚滚、攸攸!你们长大了翅膀硬了是吧?娘亲管不了你们了,这么大的事还要瞒着我!阿离也是,做了天君还要当帮凶!你就是这么治理六界的?看来我真得替姑姑管教管教了!一个两个是不是都准备不辞而别,扔下我一个?!”
劈头盖脸一串串连珠炮似的话语,让人喘不过气来,看来是气狠了。后两句说得甚重,约莫勾起了她的伤心事,连带着语气中也有泫然若泣的意味。即便如此,感伤并不妨碍来人实施惩戒,她周身气势凛然,早已不复当年软语温言的小狐狸。
凤九柳眉一竖,正待继续发飙,不防滚滚和攸攸身后走出一人,几步跨到她面前,轻唤:“小白!”
久违的熟悉语调让凤九愣在当场。对面那个修长挺拔的身影在她瞳仁里越靠越近,清俊昳丽的面容是多少次午夜梦回时的心结,此时蓦的出现在眼前,让她顿时失语,来此之前早早酝酿的怒火亦不知抛去了哪里。
她本有些淡漠的眸子倏地闪过两道光,璀璨如划破天际的流星,口中却小心翼翼地怕惊扰这个美梦:“东华……东华?”
僵硬的身体终于找回些感觉,越来越饱含深情的语调里有她倍增的勇气。凤九轻盈而迅速地向前奔去,像她曾经无数次做过的一样,乳燕投林般扑进东华怀里。
“东华!”要到此时,搂紧带着温度的胸膛,才能让她发出满足的喟叹,落下感慨的泪水,“我是不是在做梦?你几时回来的?”
东华抚摸着怀里乱蹭的小狐狸,感受着胸口的一片潮湿。
从她一进来他就一眨不眨地看她。十万年过去了,他的小狐狸长大了,果然如他想的一样更好看了,只是眉宇中的忧愁让他心疼。他原想让她一辈子都无忧无虑,可终究还是错过了这么些年,让凤九忍受了这许多的折磨苦痛,他于心何忍!
他轻柔地托起凤九的下颚,替她擦去腮边的泪水。只是这泪擦了又来,像源源不断的泉,他望进那汪泉水,唯有满心怜惜。
滚滚和攸攸也有许久未曾见到父君和娘亲在一起,此时恍惚想起当年被摁头喂狗粮的样子,见这些年来颇有威严的娘亲在父君面前重又成了幼年印象里那个温柔可亲的模样,竟然觉得格外怀念。
几人重新坐定,这才回到方才的话题来。
因见凤九喜极而泣仍旧有些收不住,东华便转头来问阿离:“阿离是何时承继的天君?你父君和娘亲呢?”
他觉得这话题甚是平常,毕竟来时阿离还是个只知道贪吃耍赖的半大孩子,如今竟已担起了重任。
可是这话在其余众人听来却仿佛是顶怪异的事。阿离和滚滚对视了一眼,小心地回答:“姐夫,在您离开前父君就将天君的位置传给了我……父君和娘亲外出云游,说是要好好享受生活……您这是……”
东华也是一愣,夜华也不过才承继了天君,怎可能如此草率就将之丢给了阿离?莫非是哪里出了岔子?
他接着问道:“那连宋呢?今日我没见他来。”
“哦,三爷爷他要陪着祖媞神闭关调养,这会儿不知在哪个隐秘之所歇脚。”阿离想着他三爷爷的事确实是近来才发生的,倒也不怨帝君不知。
“祖媞?她回来了?何时的事?”东华的疑问并未得到回答,反倒是众人皆诧异地望过来,使他心头的怪异一分分在增加。他定了定神又问:“墨渊和折颜可好?”
凤九抓住他的手,接过话头道:“折颜方历了涅槃之劫,至少要休养千年,四叔在桃林陪他。墨渊不是早就和少绾出世去了?他们还曾向咱们道过别,说是不想再浪费时光,也不想再理琐碎事。当时你还说,怕是少绾也受了这混沌之劫的影响,墨渊是带她找解决之法去了……”
她觉出东华的异常,尽量平缓着语调诉说过往,然而她每说一句,便觉得东华的面色白了一分,倒叫她不敢再说下去。她伸手摸摸他的额头:“东华,你怎么了?”
东华隐隐察觉了问题所在,他环视了一圈周围众人,发现自己可能真的错过了一些细节。垂眼抚了抚衣角,绣着佛铃花的腰带依然鲜艳端正,那还是小白亲手给他系的,可此时……他觉得胸口有些发闷。
他问凤九:“小白,我可是离开了十万年?”
“是啊!”凤九见他面色凝重,神色间却似悲似喜,也跟着紧张起来,“怎么了?”
滚滚和攸攸都有些忧心地望着父君,见他低头半晌不语正要出言问候,忽听得父君问:“攸攸,你今年多大?”
攸攸不知父君用意,方才天君舅舅才说隔了十万年,怎么父君又问?她眨了眨与东华颇为相似的眸子,迟疑着答道:“三十万一千岁呀,父君!”
三十万一千岁!三十万一千岁!果然,果然远不是十万年的问题!
心中的叫嚣如惊雷炸裂,此前的预感成了真,可并非东华所愿,他想苦笑,却又笑不出来。原以为只是跨越了时间,谁知连天地都已变换!老天何必如此“厚待”他!
殿外的天色有些灰暗,此时东华的心情也有些灰暗。曾经的三十多万年里他过了不少孤独凄清的日子,也许那时不觉得,是因为总还有些朋友,后来又有了小白,还有了孩子;但如今,他觉得连这些都如梦幻泡影,在岁月中逐一远去。而眼前的小白还是自己的小白吗?
他望着那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忽然真切地觉得有些孤单,仿佛天地间唯有自己一人踽踽独行,而前路苍茫不知归处。他一时心绪不稳,胸中一阵揪痛,猛地吐出一口血来,攥紧了拳头好半天才调匀了呼吸。
此时东华唯一的念头是:还能回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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