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梦扶桑(十五)
第七天的妙华镜是一处神奇的所在。它虽长得像一方瀑布,却能在其中看到三千大千世界十数亿凡世的兴衰更替,只是因着运转所需法力极巨,并不是谁都有这份闲情逸致来此处消磨法力。
东华当然与等闲人不同,曾几何时,此处因清静而成为他读书烹茶之所,无聊时观一观三千大千世界里的白云苍狗,随意听一听路过的一二小仙谈论九重天上的八卦,也算是难得的乐子。不过,自当年这妙华镜莫名其妙被从九重天拆去了魔族,又兜兜转转被魔君燕池悟归还天庭之后,他就很少来此了。毕竟,一人枯坐,哪有二人相伴有趣致!
此刻东华来第七天乃是为了确认一件事:作为感应六界异象最为灵敏的凡世,是否已经有所征兆。
人族在五族之中最为脆弱,因而但凡涉及六界震荡的大事总会最先在凡世有所感应。四时错行、节气失谬、时乖运蹇、礼崩乐坏……这些表现背后常常昭示了天地的异变。
东华本还有几分侥幸,可在见到妙华镜的第一眼便不得不将这念头全然放下:眼前这方瀑布虽在,但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恢弘之势早已不见,偌大一面水幕仅余后继无力的涓涓几股,阻了大多数仙者近身的充沛灵气已消弭了十之五六。
他运起修为开启妙华镜来观凡世,只觉术法转换间并不如记忆中的顺滑,其中涩滞仿若揭开一架尘封已久的老旧物件,吱吱呀呀的□□中断断续续地发挥出了微末功效。
而他从稀薄的细流中隐约见到的凡世,果如猜测的那般渐渐失了清明。这样的凡世,这样的六界,正在慢慢滑向危机的边缘。
他想到来之前在一十三天的芬陀利池边徘徊了一刻,昨日恢复的生机浓郁地笼罩在芬陀利池上方,但不过一日已有所消磨,这虽在预料之中,可以此速度,靠这点生气润养天地着实杯水车薪,要扭转乾坤,还需有更大作为。
今日,三十六天的凌霄宝殿座无虚席。并非平素大朝会,但殿议却格外经久,连殿门口威风凛凛的天兵天将都觉面皮绷得发僵,一二心思灵活的偷眼打量紧闭的殿门,试图从中看出散朝的蛛丝马迹。
殿中,阿离坐在上首一脸正色:“诸卿,此番天地异动由来已久,前些日子虽补了穹顶之漏,但近日六界之中已有积年危颓显现,情势不容乐观,不知诸卿可有良策?”
底下众仙面面相觑,低声议论半晌,皆眉头紧锁,束手无策。
一绯色衣袍的仙官皱眉道:“臣巡游南天、北天诸部,各部隶属多有抱怨,言道边疆苦寒、沐风栉雨原属平常,不知为何近百年来不见改善,反倒变本加厉,修为不及而受损者十之有二,已成各部心病。而臣观八荒地界,冷暖温凉本自分明,如今四季更替亦受所扰,极寒极热逐年与增,或有六月飞雪、冬雷震震,非为吉兆。四海八荒尚且如此,凡世恐侵扰已深,须速速行策才是。”
一紫袍仙官捋须奏道:“诚如天君所言,此番‘混沌之劫’殃及四海八荒,自十万年前已始,彼时只道穹顶已被封印,六界虽有折损尚可挽回,谁知异界气息并未消弭,仍散落于四海八荒之内。墨渊上神离去前,曾留下昆仑虚镇守,多赖此举,十万年来吸纳了不少飘荡在各处的异界气息。近日连番异象,恐昆仑虚已不胜负荷,须另寻同等功效的宝物方可。”
这二人叽里咕噜说了一串,仍旧是叹苦经,并未给出什么良方。殿中众人交头接耳却也拿不出个主意来。
一虬髯的绿袍仙官忍不住出班言道:“昆仑虚何等造化神妙,哪里是说找就找的!小仙倒有一法,前几日补了穹顶的尊神仙法卓绝,此等大事想来他老人家定不会推辞,何不请来讨教一二?”他浑厚的嗓音在大殿之上回响,脸上颇有自信,本以为众仙会齐声称道,谁知站在前排的仙官面色青白,眼神躲闪,竟似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言语。
再往上瞧,只见坐在天君下首的太晨宫少君白棣上神正面沉似水地看着他。他往日只知这位仙尊沉稳内敛、气度不凡,此时不知哪里触了他的逆鳞,竟一副想将人生吞活剥的狠厉模样。绿袍仙官只觉后背一阵发冷,脚下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
众人觉得,这小仙的头脑着实有些不灵光。尊神替少君和女君封印穹顶大洞的事,如今已是四海八荒皆知,作为其中最知内情的天君和少君却绝口不提请之协力共渡难关,自然是他们不希望尊神参与。至于原因,稍微有些灵性知道尊神与少君关系的就能想到,应是少君不想尊神再去冒险,天君作为小辈自然是默许了。这其中关节,不少人都看得分明,谁知还有人自作聪明要提出来,众仙官不由怜悯地看了看拎不清的绿袍仙官。
阿离打破沉默发了话:“封印与消弭异界气息仍有不同,偌大天庭除此之外难道就想不出一个法子?”
哪知这位绿袍仙官竟还是个耿直的主,他方才虽在少君的气势威逼下略有惶恐,此刻又不知何处生了几分勇气:“启奏天君,恕小仙直言,如今六界危难迫在眉睫,既有尊神助力,又何须耗费本该投入六界的人手与精力?十数亿凡世还需我等看顾,身为仙者逢此天地大劫怎能退缩!”
他大义凛然的模样让一干知情者无声地摇了摇头,该说他性子虎呢还是脑子不好使呢!
殿中众人偷眼往上瞧,见少君已然收回锋利如刀的目光,并不欲与绿袍仙官计较,他向着天君拱了拱手,正要开口说话,却听一道清冷的声音在殿中响起:“这位仙者所言不错!”
众人俱是一愣,凌霄宝殿乃三十六天重地,此时殿门仍关闭如初,不知何人竟敢擅闯。
大殿中央空阔处如水波荡漾般泛起涟漪,一个清俊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了众人眼前,白衣胜雪、银发皓皓,一身风华仍如数日前赫然出现在九重天时一般。
阿离与滚滚已然起身相迎,一个称“帝君”一个道“父君”。有这二位榜样在前,众位仙官纷纷从愣怔中醒过神来,参差不齐地俯首行礼。
方才还在慷慨陈词的绿袍仙官此刻倒没了声响,他未曾想到,自己正在谈论的尊神就这么登了场。但奏请天君定夺是一回事,直接面对又是另一回事,他感到尊神无悲无喜的目光朝这边瞥了一眼,无形的威压使他喘不过气来,一时垂首噤声。
东华未等众人多言,径直开口说道:“六界安危,我等皆不能置身事外,本君自当一试!”他见滚滚一脸忧□□言又止,微微一笑,拿眼神略作安抚,继续道,“不过,目下四海八荒的情势还需天君襄助告知于我。”
既然要有所作为,自然要掌握更多的情况,虽已约略审视了六界,但定然比不上此处之人的了解,所以东华才提了这么个要求。不过这事却不大适宜在大殿中做,于是这场旷日持久的殿议终于迎来了终结,众位仙官恭恭敬敬退出后都不由松了口气,尽管真正知道东华帝君的人已然寥寥,可即便只是见了他封印穹顶的一幕,对于尊神的仰慕便已生了根发了芽,莫名的就多了不少倚赖。
阿离邀东华和滚滚去书房相谈,过了大半日方告段落。
回太晨宫的路上,父子俩一前一后默然无语。
东华见滚滚低着头心事重重的模样,脚步稍顿。这孩子自小就是如此,少年老成,有了事总爱放心里,宁愿自己琢磨也不愿让爹娘烦心。他很想像小时一样摸摸滚滚的脑袋,方伸出手又醒悟儿子已不再是两千岁的小仙童,而是有了自己孩儿的天界上神了,只得遗憾地收回手,掩饰地轻咳了一声问道:“滚滚,你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身为太晨宫少君的白棣白滚滚,这几日心情着实不美。
自十万年前与父君一别,此番天庭封印崩漏,与攸攸商议之下本欲勉力修补,不想力有不逮,危急之中竟得父君归来相助,实乃意外之喜,不由人不慨叹福祸相依、否极泰来。
归来的父君似有违和,但对娘亲、自己和攸攸仍是一贯的亲善,近日都在太晨宫中休养。他想父君当初定是遭遇了什么磨难,以致一去就是十万年,如今看着竟似仍未痊愈的样子。
滚滚已有三十万岁的年纪,那些小时懵懂未能明白的事理此时早已通透。父君作为传说中的九天尊神,外人看着光鲜,其实为着六界众生不知投入了多少心力,众人以为的避世颐养,其中倒有多半是应对了天地浩劫过后的休养生息。以前他见娘亲总是纵容父君的各式“无理要求”,还会为了父君不为人知的撒娇卖乖而捂嘴偷笑,直到有一次,娘亲让他搭把手替受伤昏睡的父君上药,从而见识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时,他才理解了娘亲的心疼来自哪里。
他家老丈人与父君交往最是紧密,日常被父君的毒舌堵得胸口发闷,逮着机会就要跟他念叨,脸皮对于东华乃是身外之物。如今的滚滚觉得,父君其实只是不在意那些无谓的束缚,他行事全凭本心,洒脱不羁,那些礼教人伦的框框于他而言就是浮云,不是不要礼不要德,只是不必为此所限,至于别人怎么评价并不在他心上。然而,父君亦有他坚守的东西,在大义上头,他从未堕了“东华帝君”的威名,只是这些他不喜宣扬。
他记得,幼时父君曾与自己说过身为上位者的责任,他化生于天地,亦随时准备为天地而赴死。父君说此话时神色十分平静,唯有望向远处娘亲的背影时流露出了一丝波动。彼时,他紧紧攥住父君的衣袖还嫌不够,又抱住父君的脖颈,希望这一天永远不要来临。此时亦如是。
今日绿袍仙官在殿上所言,这些日子里他已听了不少。“既为大能,当担大责”,这样的话倘若用来勉励自己还有几分余勇,可那些说客哪个不是打主意打到他父君头上?果然天界仙力不昌已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虽有两代天君着力变革,仍旧积弊不浅,一个两个不思进取,尽想着让别人牺牲!
近日被他骂退的说客不知凡几,大小仙官总算还有些忌惮,朝会时在他目光震慑之下瑟缩未敢开口,倒是让那不明就里的绿袍小仙捅破了这层纸,还偏偏让父君听见了!父君是神色如常地应了,可让他如何能放心就此让父君去赴险?还有娘亲那里又怎么交代!滚滚想到此,一向自持的脸上涌上怒色。
他低头平复了下心情,沉声应道:“父君,今日之事不必劳烦父君,孩儿与阿离已有些想法,待我等商议之后再与您请教!”
他不信除了父君,这混沌之劫就无人能解!他是父君的孩子,再不济还有攸攸,血脉相通,血肉相连,他们不过是还需要些时日找寻方法。
正思想间,听到父君在唤自己:“滚滚……”他依旧语调平缓、语声清冷,“你知不知道自己说谎的时候耳朵会红?”
滚滚一惊,不由伸手去摸自己的耳朵,却听父君轻笑一声:“……还真是个老实孩子!”他蓦然醒觉方才原来是父君在使诈,倒是自己不慎已露了马脚。
他抬眼望见东华正笑意盈盈看他,不由有些羞恼和无奈:“父君……孩儿不是故意要欺瞒于您,只是,只是不想父君赴险,此事不如交于孩儿……”
话音未落,一只大手落在他的脑袋上,轻轻摸了摸,这几十万年前小仙童时的自己常遭遇的来自父君的安抚,竟让他眼眶不由一热,心中升起一股暖流。
东华还是忍不住伸手抚上了滚滚的发顶,只是面对身量跟自己差不多的青年,摸得没有以前从容顺手。
“不用紧张,滚滚,父君有法子!如今的情势,事不宜迟,况且……”东华的声音顿了顿,“为了安安,父君也会全力以赴!”
见滚滚惊讶地抬起头来,他缓声道:“当日你们来时我已看过,蒙蒙的原身与你相似,是只银白色的九尾狐,安安却有些特殊,他没有原身,这点与我和祖媞倒很相似。听小白说这孩子自小体弱,最近在太晨宫中却是顽皮得很。前两日我细细探了他的经脉,安安他不是体弱,而是作为上古神族后裔,缺少足够的生气滋养,长此以往必有遗患,所以,这件事父君必须去!”
滚滚还想说什么,又被东华打断:“滚滚,父君相信,假以时日你定能找到应对劫难之法,但父君既有更为直接的法子,为何不用?我们并无多少时日虚耗,这点你心里应当清楚!”
滚滚被这句话堵得住了嘴。是的,他十分清楚,也正因为清楚,才更不想让父君去。但他也早该想到,父君如此聪明的人,连安安的事短短几日已看得明白,要想瞒他如何容易!而他打定主意的事,又有谁能动摇?
他有些犹豫要不要将此事透露给娘亲,那边厢东华已淡淡抛来一句:“别告诉你娘亲!”滚滚犹在感叹父君的心思敏捷,他又补了句,“我会自己跟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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