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梦扶桑(二十)
仙界史册载:东海之东,天之尽头,仙境福地,碧海苍灵。帝君东华,承天法道,应声化世,一统六合,赫赫神威,皓皓上德。
虽仙界上古史每每被知情者诟病,作为当事人的东华甚至连翻阅的兴趣都没有,但有句话倒未说错,碧海苍灵果真是天地间数一数二的胜境,且不说山青水碧、琼花玉树,也不说珍禽异兽、花香鸟语,便是那万年不枯的浩淼灵泉已蔚奇观。
东华不确定自己是否诞于灵泉,只知道自有意识起身边就始终有它,听着淙淙水声入眠的时候,在洪荒艰难求生的时候,星空下独自舔舐伤口的时候,与小白浓情蜜意畅想未来的时候……更遑论星光结界一役后倾其所有为他护住神魂,助其于混沌神雷之下辗转归来。
世人常用天生地养来形容他无父无母、化生天地的神奇,但在他心里,陪伴了他几十万年的灵泉确然更为符合母亲的形象。它虽不言不语,却默默守护,关键时给予臂膀。他们有着某种感应,仿佛共生共存,只要一方一息尚存,总能留下希望。
可如今,便是这汪他以为永不会干涸的灵泉不在了,原本覆着泉水的广袤水域露出了荒芜焦枯的土地,一道道干裂的深纹刻于其上,感觉不到丝毫灵力的波动。
而座落于灵泉中央的巍峨石宫已全然看不出样貌,除了少有几块体积略大些的碎石,大都在不知多少年的风沙洗礼中化为了砂砾,比之混沌神雷下尚存的断垣残壁更为惨烈彻底。
也许说是遗迹亦不为过,那些见过福地洞天过往的人们难保没有哪个刹那闪过这样的念头:碧海苍灵死了。
倘若主人在,应不会任其荒废至此,而此间种种无非说明,这个主人要么是久未归来,要么就是难以归来。
可这样的揣测放到东华自己头上,他又着实矛盾得很。
一则,以他的性子,但凡能有机会归来不可能不付出数倍的努力,然而有什么事需要十万年这样的长度?除非……
二则,且不说这往生海底与碧海苍灵何时有了联通,混沌之息来自天外本是他细想之下得出的论断,与这世界中诸人的想法并无殊异,只是这碧海苍灵的混沌之息又作何解?
他仿佛知道了什么,又仿佛陷入更深的谜团里。
四周的阴霾并未消散,东华张开神识仰望上方,隔着潮汐样汹涌着的混沌之息,往上再往上,几乎要碰触穹顶的地方,罩着一层厚厚的结界。结界向四方延伸,把偌大一个碧海苍灵扣在其中,手法与往生海底的如出一辙,应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他将神识细细扫过,暂未发现有破损之处。此前,并未有人提及碧海苍灵的情形,想来就是因为这层结界阻隔了外人的进入,也阻止了混沌之息的散逸,所以即便是他自己,初来这方世界时也只是在略略浏览中知道此处不复旧景,未曾想到内里已到了此等地步。
东华难得有了犹豫,是该先驱散了这混沌之息,还是保存两分实力继续查探?若是前者,恐怕之前估算的进度会大大提前,他不知自己能否有足够的余力应付未尽之事;可若是后者,碧海苍灵已面目全非,结界既能破损一处,难保不会继续破损下去,谁知道这脆弱的平衡能坚持多久?
他觉得,这些东西好像跟自己特别有缘,三毒浊息也好,混沌之息也好,不知何时起源源不断生成,又不知为何与自己有了联系。为了对付三毒浊息,才有了妙义慧明镜这般脆弱又累赘的法器,好在最后想出了法子摆脱,以六界运转化却浊息。可事情就是如此,并不存在一劳永逸这回事,从来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居多。去了三毒浊息,来了混沌之息,以凤九他们的说法,与混沌之息的纠缠也有了二十万年,今时今日要将此害终结势在必然,但是那个契机在哪里?而这契机与此间消失不见的东华有何关联?
别说他没有卜筮,算人不算己,一旦牵扯到自己,卦象总是迷蒙混沌、诡谲奇突,叫他难明就里。
思虑半晌,东华忽然失笑:自己这是着了相了,其实何须纠结?他向来听从本心,事事算计并不见得顺心如意,与其纠结难解,倒不如交予直觉。
他的直觉便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事急从权,与可知的自损及不可知的未来比,眼前即将满溢的混沌之息显然更为危急。而那人既将这里捂得严实,亦未听闻曾告知于谁,总该有什么缘由,不妨就从这里着手。
主意打定,行动便有了章法。东华一面施法驱除混沌之息,一面修补往生海底深洞口的结界。虑及修为损耗的后果,他既要秉持一贯的快准狠,又不得不小心体会每次灵力运转后来自身心各处的反馈,以免真将自己逼到绝处。
顾忌多了,酣畅就少了,这并非愉悦的过程。但他显然没有想到,此处的混沌之息与别处的有些不同。
此时,遍布各处的混沌之息俨然已把碧海苍灵当成了乐土,呼朋唤友,恣意来去,时而聚成团,时而散成絮,似乎还以它们的方式交头接耳,讨论着别人理解不了的信息。
然而,每一次拂过东华的袍角,它们又似好奇的顽童,调皮地拉拉扯扯,带着些亲近地逗弄,又在他行动时四散远去。
它们似乎并不畏惧东华掌中闪耀的银光,又或是有什么压过了畏惧,使它们即便已有同伴陷入其中消失了踪影,仍旧飞蛾扑火般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将他裹在中间,不停旋转缠绕。
光线被遮了大半,东华周围仅余一片不断闪耀的银辉。他微阖了眼,不去看始终上演着前赴后继的那团屏障——它们像赶集一样挤挤挨挨、吵吵闹闹,让他觉得十分聒噪。闭目潜心静气,他如一尊雕塑隔绝了外界的搅扰,迅速地入了定。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呼啸的风在这屏障中渐渐掩了声息,变为低沉的呜咽,时时摩挲过耳膜,提醒着它的特异。
东华在长久的术法施为中,感受到仙力的迅速流逝,尚未恢复的修为又被缓缓削弱了不少,约莫只剩了三四成。
掌中术法与混沌之息的碰撞仍在继续,激扬的银色光芒在昏沉的背景里灼烧出一圈圈的空洞,将被围困的憋闷撕扯出了缺口。
一直维持同样的姿势使他半边身子微微发僵,心神消耗之下竟还有些冷,一丝困顿慢慢攀了上来,有那么一刻他几乎要沉入疲累的失神里。
便在此时,东华听到了一声轻叹。
没有任何言语的轻叹,悠长空茫的气息中带着无限的惆怅,模糊地传递着来自遥远时空的讯息,薄薄一片轻盈似飘然而下的羽毛,却不可忽视地让人心底一紧。
他在轻叹中想起了许多,三十六万年里遭遇的种种,快意的、亲切的、甜蜜的、珍视的,所有漾着暖色飞扬在青空里的记忆,和记忆里一双双照进心湖的眼眸,爱慕的、羞涩的、热烈的、眷恋的……
他被莫大的幸福充盈,又觉得幸福之外茫茫无依。
果然,再回头时,那些曾以为无比深刻的一幕幕一桩桩,忽如阳光下的气泡逐一崩裂,前一刻尚且泛着迷人的七彩,稍瞬便成了晦涩的碎末。
低至无声的破碎,在他耳际却似“银瓶乍破水浆迸”,惊醒了一池平静。他像个无措的孩子,震惊地看着这一切,笨拙地伸手挽住那些碎末,指望能将之恢复原状,然而只是徒劳。
心猛地皱缩起来,空气被挤压,剧烈的窒息感笼住了他,他明知道这是错觉,却仍被卷进了无望里,眼前阵阵发黑。
有个声音穿透了无边的黑暗,细弱地响起:“十五夜……月亮光……月光照在青山上……”
清越的嗓音压得近似耳语,仿佛娘亲在哄着昏昏欲睡的孩童,温暖的手掌轻抚在额上,熟悉的馨香萦绕在鼻间。
“……要听吗,东华?我只唱给你一个人听……”私语中流淌着亲昵,她的唇几乎触到他的耳廓,“……青藤开出青花来,摘朵青花做嫁妆……啊不对,还是做蜜糖更好些,摘朵青花做蜜糖……给你做,很多很多的蜜糖!”
不知为何,他没有感觉旖旎,心情反而在这断断续续的低语中愈加沉重起来,不堪负荷的心脏挣扎着想要逃脱束缚,却被无形之手轻易地打回了原形。他反身抱住那具柔软的躯体,忍不住收紧了臂膀。
“吃了我的蜜糖,就是我的人了……你要,好好的……但别忘了我……爱你,我最爱你……”她还在絮絮地说着,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尾音模糊地揉进了迷蒙的背景里,纤细的指尖划过他的脸颊,垂落在他的臂上。
“不!不——”片刻的静默之后,哀恸的嘶吼自灵魂深处响起,刹那间贯穿寰宇,轰鸣声由远而近,周遭的大地都震动起来,山河变色,众生悲鸣,天地倾颓,星辰倒转,整个世界震颤着即将迎来土崩瓦解。
他毫无知觉般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投向苍穹,两行血泪缓缓滑落……
凤九从一大早起就溜溜达达围着书房打转,一会儿来洒扫,一会儿来拂尘,一会儿嫌弃书案上的熏香不正,一会儿又说架子上的瑞兽不妥,末了还是被滚滚一句话戳穿了意图:“娘亲若是要等父君,进去等便是了!”
凤九不满地睨了儿子一眼,倒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她自己也知道这些理由站不住脚,太晨宫几十万年来的杂务何须帝后亲自动手?只是众人并不说破而已。
既已说破,她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索性若无其事地在东华常歇的书案后头坐定,心道,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殊不知,她与东华相敬如宾的模样才是众人眼中的怪异。
她从晨间等到晌午,又从晌午等到日落,仙侍们的茶水换了五六轮,她还是未等来东华的身影。
因为凤九喜欢,一十三天的天光循了几十万年的旧例,有了凡世的日升月落、昼夜轮转。
此时月轮高悬,四周的光线昏暗下来,她却未让掌灯,还把闲杂人等打发走了,一个都不许来打扰。
她托腮倚在案后,望着门口的屏风,心中有了脾气,暗自较上了劲:她倒要看看,这人一声不吭出门是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屋中一片寂静,凤九有些无聊,借着几分月光,她摸到案上的一个小物件,是只木雕的小狐狸。前几日东华做来给安安逗趣,小家伙宝贝得不得了,今日不知怎么落在了书房里。
圆润的狐身,丰盈的狐尾,狐狸脑袋微微仰着,像是在伸懒腰。
她想起很久之前自己在太晨宫当小红狐,喜欢在暖阳里窝在池边。吃饱了肚子尤其容易瞌睡,曾几何时,她打着呵欠伸懒腰的惫懒样就落到了对面装模作样的人眼里,于是不多久,她就在他的书案上见到了一只只活灵活现的木雕小狐狸。
熟悉的触感唤起了凤九遥远的记忆,虽则久远却又宛在眼前,她轻轻摩挲了下指尖,心中泛起柔软,将方才的一片怨念冲淡了些许。
木门一动,有脚步声传了过来。
凤九一凛,收起回忆,迅速调整了下表情,正襟危坐,摆出副仪态端庄、油盐不进的模样。
来人走了两步,不知为何停在屏风那里不再向前。
凤九的眼神十分好使,她一眼瞥见那人的袍角露在屏风外,被风吹得起伏,以为叫他发现了自己的行藏,倒也没想隐藏,抬手施法点亮了屋中的灯盏,清了清嗓子扬着脑袋道:“终于肯回来了!这是要躲我躲到几时?”
谁知等了半晌不见那人说话。
她悄悄转眸去瞧,因着书案的位置她并不能看见全貌,心中疑惑更甚。本还想拿捏着架子责问一二,孰料对方全无回应,这在他俩的过往中并不多见,倒是为难了。
沉默的延续中,她一边觉得好不容易端起的气势不能堕,一边又实在好奇那人在干什么,最后到底还是让后者占了上风。凤九心中暗骂自己不争气,却仍旧窸窸窣窣地起身过去看个究竟。
屏风边的人正是东华。只是,这东华让凤九觉得分外陌生。
他一身紫衣如旧,发丝略有些凌乱,倒也不是大谬,却好像一日之间被抽取了精气神,一贯挺拔的身姿带了些颓靡。光洁如玉的面庞透着青白,眸中满是血丝,眼神有些散乱,额间遍布细汗。
凤九一见之下不由心惊,到底是什么能让东华看来如此失魂落魄、惶然失措?
她将自己来此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急忙上前抓住他的手,掌间一片冰凉,她的嗓音中不自觉地带着焦灼:“东华?东华!发生了什么事?”
东华好似到了这时才从深重的迷梦里醒来,他黯淡的眸子缓慢地转动了两下,投到了凤九脸上,从方才起一直凝滞的表情终于有了松动。
长睫交错,他专注地看着凤九的眉眼,捧着她的腮边,指腹碰触到柔软的颈项,嘴唇轻颤,似乎想说什么,话未出口,倒是先有一道血痕蜿蜒从唇角流下。
凤九大恸,扶着他的臂膀上下翻看有无伤口:“你,你哪里受了伤?倒是告诉我呀!”
话音未落,却被那人用力搂进怀里,一声“小白”不复清朗从容,像是困兽般伤痕累累。
凤九被他的臂膀箍得生疼,他几乎将她提了起来,整个人塞进怀里,连脚尖都要离地。然而,她来不及细想这次他为何不再避嫌,做出如此亲密的举动。因为让她更为不安的是,他们相触的脸颊边传来的湿意,带着某种腥甜,将她的一边眼角也染上了同样的颜色。
她在这惨烈的血色里感应到了他的心情,心中也无端地凄楚起来:“东华……”她轻轻展臂环抱住眼前这个有些无依的脊背,安慰地抚了抚,将脑袋埋进他的肩头,深深地吸了口气,无声地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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