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梦扶桑番外—开到荼蘼花事了
—春—
自六界混沌之息被驱散之后,天地仿佛一夕之间醒转过来,甩去了多年累赘,重又焕发了新生。只是十载春秋里,各界欢庆之时,唯独不敢将喜色摆到太晨宫帝后白凤九面前。
仲春时分,墙外是万物生发的喧闹春景,墙内却是孤清幽冷的寂寞空庭,宫内上下怀着悲悯怜惜将脚步放至最轻、语声放至最低,说得好听是九天重地、庄严本色,实则是怕众口悠悠勾起帝后心绪。
放下又拿起,拿起复放下,并没有那么容易。
二月初六刚过,隔了两日,凤九才慢条斯理地收起了摆在几案上的一应物品。
两只盛碧浮春的淡青色釉瓷茶盏,一盒涂手上细口子的木芙蓉花膏,精巧的攒盒里放着几支琥珀色的糖狐狸,有些褪色的绣花荷包中露出一撮银黑交缠的长发。
她将它们收在榻边的柜子里,柜门上的铜把手磨得锃亮,柜子里头还整整齐齐码了不少东西,不过她只是将葱白手指在其上一一点了点,并没有要拿出来的意思。
炉里的白檀方要燃尽,她想了想未再续上。
今日是个不错的天气,她该出去走走。滚滚和攸攸已远远朝这里张望了数次,她想,不应让孩子们担心。
凤九难得地换了件嫩绿衫子,秘色的底子上缠着错落的枝蔓,迎着光向上延展,带着蓬勃的朝气。略长的裙摆滑过回廊里泛着碎金的砖石,轻微的簌簌声好似春日的脚步。
她并不想把自己活成愁肠满腹的怨妇,生活仍要继续。
路过芳华初露的花园,凤九在太晨宫规整的绿篱里头,发现了两株荼蘼,圆柱形的枝干,卵状的绿叶,外缘缀着小小的锯齿,茎蔓上的与其说是刺倒更像是柔毛。它们小心翼翼地藏在一丛棣棠后头,二者高矮差不多,叶子也有几分像,的确不那么容易发现。
“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她轻轻摸了摸颤悠悠的叶片,朱唇微启,淡淡吟了句。
荼蘼啊,末日之花,分离之花,真真可怜见!
躬身侍立的仆从抖了抖,以为这不详的花招了帝后忌讳,一边请着罪一边就要动手将这两株不速之客除去,却被凤九拦了下来:“花草何辜?留着吧!”
离开的步子到底带了两分迤迤。
一十三天的四季委实过于逼真,惊蛰的节气,竟能听到隐隐的雷声。
凤九侧耳听了半晌,总觉得唤起了记忆里的某个片段。她还惦记着方才的荼蘼,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望着外间沉默不语。
陪着娘亲喝茶的攸攸偷眼打量凤九,她扯扯滚滚的袖子:“你有没有觉得,娘亲越来越像父君了?”
滚滚略带警告的目光让她住了口,攸攸晓得这是兄长在怪她“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由做小女儿态地吐了吐舌头。
待到仙侍过来续茶,二人又恢复了高深莫测的尊神模样。
滚滚的一双儿女在荷塘边捞鱼,一池鲤鱼被祸祸得摇头摆尾、四处逃窜。
最大的金色鲤鱼被安安抱在怀里,正无望地翕动着嘴,准备迎接它的下场。族里传说,很久很久之前,老祖宗们也曾有过类似的遭遇。它哭唧唧地想,此时求饶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小家伙却被别的什么吸引了注意:“咦?”
无忧树下亮起一抹仙泽,紫色的光华在青叶重叠的枝丫间由暗渐明,尤为显眼。
小家伙眼睛一亮,倏地扔下手中的鱼儿,跑到近前去瞧,还毫不畏惧地将小手伸到那团光里去。
光芒中渐渐显出一个颀长的人影,面目俊逸,萧萧肃肃,棱角分明的脸上略带疲色,双目微阖,微扬的银丝披散在月白色的袍服上,袍角正正好好被攥在安安的小手里。
“爷爷?您回来啦!”眉开眼笑的小娃儿就势抱住了那人。
孩童清亮的嗓音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殿内各人腾地从座上站起。
凤九直觉心跳骤然激越,嘭咚嘭咚好似在应和开天辟地的鼓点。她冲到殿门口,看到树下站着的那人,脑中嗡鸣作响,脚下似有千钧重,不知该先跨出那只,全然没了主意。
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搀着摇摇欲坠的娘亲,自己也是雀跃不已。
树下的人朝这边望过来,神色似悲似喜,清俊的脸上泛起柔情:“小白——”
“东华……东华!”
逃得生天的金鲤兀自不敢置信地在水中来回打了几个转,发现一群人在树下乱哄哄抱作一团,并无人在意漏网的它,终于安心地吐了一串泡泡,沉到水底去。
沉闷的雷声已然停歇。不知哪里起了几声虫鸣,唧唧哝哝,仿佛打开了闸门似的,宫墙内外传来一片呼应。
—夏—
天刚蒙蒙亮,凤九就醒了。
这些天来,她一直有些恍惚,起初是为了确认回来的是不是她的东华,后来又觉得二人错过了那么多光阴,实在有必要珍惜相聚的每一刻,怎能将大好年华虚掷在睡觉上!
搭在腰间的臂膀散发着源源的暖意,将她圈在领地里,让人分外安心。她将自己的手与他的交叠起来,十指相扣,亲密无间。玩了一会儿手指,尤觉不满足,她小心地转过身来。
东华睡得挺沉,这些日子他一直有些恹恹。凤九知他能够归来定然不容易,虽想起还存着几个疑窦未解,但见他如此又有些不忍,便想待他休养些时日再说。
他跟离去时变化不大,只是瘦得厉害,本就轮廓清晰的五官更似刀削斧凿一般,唯有安静入眠时才将这厉色减弱了几分。英挺的眉微微蹙着,像是总有事萦绕于心,凤九忍不住伸手去抚平那些褶起的印痕。
虽说神仙的寿数与凡人相比要悠长得多,所以大多保持着青壮年时的样貌。但是岁月不会无痕,活得越久,越将沧海桑田、风云变幻收于眼底,能够从容淡然、心无挂碍已是不易,哪里还能有婴孩般纯澈无瑕的眼神?不过是容常人难容之事罢了。
仔细想来,她从青丘天真烂漫的一界幼狐走到今日,跨过了寻常人眼里无尽的岁月,俨然已是许多仙者口中的传奇,便是他们的孩儿也早成了威震一方的巨擘大能,何况是东华这样来自远古洪荒的神仙!她与东华早已不是初逢的模样,他们其实都不年轻了呀!
不过这话可不能给小气的老神仙听见,谁要跟他提“老”,保管小鞋穿得够够的!
她望着他心生欢喜,蹭到怀里灌了满腔的清冷气息,觉得精神头也足了很多。见天色已明,她轻手轻脚起来。心情好的时候便想做些东西来吃,今日不如做无忧糕吧!
早膳时,安安还在围着东华打转:“您真的是爷爷吗?”这是一个困扰了小家伙几个月的问题,他对于眼前这个与印象中的爷爷长得一样却又有不同的人始终心存疑虑,总觉得哪里违和。
之前发生的事凤九已跟东华说过,正因如此她才确认了面前人的身份。但对于只有三千岁的安安来说,平生第一次见到的“爷爷”并不是眼前这个隔了十万年才归来的人,倒是难得他能敏锐地觉出其中的不同。
见他歪着头打量东华,凤九故作嗔怪地掐了一把安安的脸颊:“当然是呀!这小脑袋瓜又在想什么!”
小家伙揉了揉被凤九掐红的软肉,很是无奈地道:“哦,好吧。那等会儿爷爷能来教我练剑吗?”
东华还未接口,凤九插话道:“刚用完早膳练什么剑!其他功课都做好了?”
“还有佛理……”安安有点垂头丧气。
“嗯,这个你倒可以问问爷爷!”凤九朝东华眨眨眼,自以为做了最好的安排,却忽略了东华脸上的少许不自然。
早膳过后,凤九拉东华来园中走走。
与三月前相比,花园中已多了不少颜色,姹紫嫣红好不热闹。棣棠绽出了金黄的花朵,单瓣的轻盈明晰,重瓣的层层叠叠,有几株挂满了绣球似的喜庆。
与之相对的,荼蘼却要慢些,方从花骨朵的样貌渐而绽开,露出无瑕的玉白色。然而孤零零的两株,在一团团一簇簇挤挤挨挨的胜景里,难免显得单薄而弱小。
凤九想起发现荼蘼时的事,当作个笑话来讲:“别人都说它预示着分离,那日你不是回来了?可见,人不能把情绪都怪到别的什么上头!是由因而生果,还是由果而推因,并不是谁都清楚。你来看,明明是这么可爱的花!”
她将迎风微动的荼蘼指给东华看,亦未注意他一瞬间的僵硬。
东华转了个话头:“没想到小白如今说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方才还问安安的功课,唔,当初是谁一听到佛理课就头疼的?”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我可不是没见识的小狐狸!”凤九撇撇嘴,对着东华她不由自主地用上了撒娇的语气,不过就是想强调“现在要想骗我没那么容易”。
不想东华的重点全不在这上头,他把凤九揽过来,在她耳边说:“不,你一直都是我的小狐狸!”
嗓音中透着绵绵深情,凤九心中一热,抬头望向他,见他面含微笑、眉目低垂,很是惬意的模样,不由也是会心一笑。
午后,安安当真来找东华指点功课。
他拿出佛理课的课本,熟稔地爬到东华身上坐好,翻开一页指着其中一段问道:“爷爷,这节我不是很明白,能给我讲讲吗?”
东华扣在孩子腰间的手紧了紧,和颜悦色地道:“不如,安安先跟爷爷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这段说‘如实知人无我、法无我,如实能知二种障故’,又说‘通达诸法性,一切空无我’,怎么解?”
东华答得不急不缓,心下却是一松:“人乃五蕴和合,无有真正主宰之自我,是为人无我;法乃因缘而生,无有恒常不变之定法,是为法无我。”
“这说的是人,那么其他各族呢?天族、魔族都是如此吗?”小家伙追问。
“既在六界,何来不同?”他应得爽利。
“那爷爷您呢?他们都说您是天底下最最厉害的神仙!”安安亮晶晶的眼里闪着崇敬。
“谁能跳出六界外?”东华摸摸小娃儿柔软的头发,隔了半晌又意味不明地补了句,“……多的是自以为能主宰的人……”
凤九端来瓜果,见安安一脸若有所思,东华却隐隐有些怅然,不知爷俩讨论了什么高深的话题。
近来,滚滚和攸攸有事没事都往太晨宫跑,无非是父君回来之后,宫中气氛着实松快了不少,见娘亲因为高兴精气神也足了,兄妹俩着实开怀。
这日,攸攸神神秘秘地揣着件物事来找东华:“父君父君,女儿有件东西请您指点!”
对这个女儿,东华总要多一些纵容:“又到哪里去翻天覆地了?”
“父君怎能如此看低女儿?我可是干的正经事!”她愤愤不平地将精心准备的东西铺在桌案上,“这是女儿这些年来踏遍四海八荒整理的《异兽录》,其中大半都是我遇到过的,您给看看还有遗漏不?”
说起这个,攸攸就滔滔不绝起来:“司命一介文弱书生,不过编了本《四海八荒包你胜三十六计》,便以为自己很了不得,他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能胜得了谁?我这可是实实在在打过的!”吐槽完司命还不忘捧一捧东华,“父君当年还制过四海八荒图,对各处定是了如指掌,女儿虽比不得父君,这点事还是能做的!”
东华不动声色地说:“不光是打过吧,恐怕还尝过不少!味道如何?”
“啧啧,大多皮糙肉厚,难以下咽!倒是北荒无极渊中的何罗还能一吃……”堂堂东荒女君咋舌回味的样子,与幼时啃着手指馋父君手中食物的小狐狸崽并无不同,少顷她才反应过来被父君套了话。
东华不客气地打趣:“下一本可以写食谱,别浪费了天赋!”
被父君挤兑了的攸攸跺了跺脚,撂下让他指点的《异兽录》,转而找娘亲告状去了。
东华的浅笑维持到攸攸离开,他摸摸桌案上的簿子,微微皱起了眉。
吃罢粽子就到了五月初六。
这天算是凤九和东华成婚的日子,无论是当日兵藏之礼后东华跟狐帝白止提亲,还是尘埃落定后补办婚礼,选的都是五月初六。无怪乎她一早起来就喜气洋洋。
早起时她十分纠结地拉着东华挑好了服饰,画好了妆容。稍后又觉得不够新意,自作主张地将红色换了靛蓝色,满心希望给他一个惊喜,亦是对昔年的怀想。
午间席上一家人团聚,攸攸最是嘴甜,见凤九盛装打扮连连夸赞:“娘亲今日好漂亮!我看司命编的什么美女榜也是瞎折腾,如今四海八荒的美女哪个能比得上娘亲的风姿!名不符实,欺世盗名!”她皱眉摇头的模样把一桌人都逗乐了。
凤九点点攸攸的额头:“你这丫头,哪里学来的油嘴滑舌!让你大嫂笑话!”
攸攸看了一眼坐在滚滚边上瞧得趣致的阿殊,满不在乎地说道:“阿殊嫂子才不会笑话呢!她也这么觉得,是吧,嫂子?”她又偷摸拽拽一旁东华的衣袖,“父君,您说两句,您说的娘亲最爱听!”
东华冷峻的眉眼今日格外柔和,他望着凤九夸道:“攸攸说得不错,小白,红色最是衬你!”
未料,一句话说出,众人都是一怔。
凤九亦是一呆,她早间确是穿的红衣,只是后来换过了。不知感应到什么,一颗心骤然狠狠跳动了几下。
定了定神,她从怀中摸出个崭新的荷包递给东华,尽量平稳着语调:“别说我了!看看这个荷包可喜欢,特意选了紫色,上面的佛铃花可费了我不少心思!”
东华接过朝她微笑:“让小白费心了,你做的我都喜欢!”
众人看向二人手中,鸦青色的荷包上纹理清晰地绣着三多九如图。
屋内有了一刻的凝滞。
凤九如坠冰窟,她上前紧紧握住东华的手,颤声问道:“东华……你是不是看不见?”
—秋—
连着好几日下雨,不久前还开得花繁香浓的荼蘼蔫了不少,残花零零落落散在附近的土壤里。枝头留存的几支被雨打得楚楚,唯有探出的花蕊十分坚强地迎着风雨。茎蔓上倒是有了三三两两的小果子,只是还青涩得很,微微抖动着躲在叶片下。
九重天上虽不会有“一场秋雨一场寒”,可一十三天因着帝后情绪不佳大有从盛夏一朝进入暮秋的架势。
东华倚在榻上听雨。
自从失了双目,他的听觉变得更为灵敏,不能看便用听的,那些以前不曾注意的声音愈加清晰起来,为他勾勒了世界。就如此时,雨滴打在石阶上、雨滴落在荷塘里、雨滴附在花草上,都有不同的声阶与音色,应和着像是首小曲。
身边的人沙沙地缝着什么,不时传来翻弄布料的窸窣声和针线穿梭来去的唰唰声。怡人的淡淡甜香钻进鼻间,让他放松了心神。
他仰身去端放在桌案边的茶,才起意,一盏温度合宜的茶已塞到手中,不由弯了弯眉眼,颇为愉悦地端起啜了口。
放下茶盏,他换了个姿势面朝着凤九,心中想着的却是她之前低着粉颈专心为自己绣帕子的模样,浑身上下都闪着独一无二的光辉,温柔了岁月。
满心被温暖充盈,东华开口唤道:“小白,小白?”
谁知,对面的人一言不发,手下动作倒似未停。
他眨了眨眼,放低嗓音带了两分可怜:“小白,躺在这里好生无聊,你陪我说说话!”
对面之人恍若未闻,仍不搭理。
东华在榻上动了动,有点不甘心地探过身去:“小白?你怎么,嘶——”他本想去抓凤九的手,可惜目不能视没了准头,一下抓在她捏着的缝衣针上,被猝不及防扎了手。
一只葇荑打在他手上:“叫你乱动!”冒着血珠的手指被塞进嘴里,柔软的舌尖在伤口打了几个转,嗔怪仍旧未断,“好好躺着不行嘛!”
她横眉竖目的样子未吓住东华,反让他心里开了花,面上却仍端着副委屈的样子:“还不是因为你不理我!”
今日的凤九却不吃这套,她扔下他的手肃着脸道:“帝君要敷衍我到几时?那天问你的事还不说吗?你究竟还认不认我是你的帝后?”
东华虽然看不见,但凭着自己的修为,也不是完全两眼一抹黑,有生命的、活动着的他多多少少能感知到,其他静止的物件就稍微费事些,需要试探几次才能熟悉方位和外观。最无能为力的就是辨识字画与颜色,这也是为何月余前一着不慎被凤九发现了漏洞。
那日约莫是把小狐狸和狐狸崽吓到了,一个两个都围着他不放。凤九一迭声地追问:“是怎么受的伤?还有没有哪里受伤?”
这两个问题并不那么好答,不然他便不会在离去前封印了她的一段记忆。他不想骗她,事实上,也很难找到借口再骗她。可是,沉默显然不能解决问题,这些天来小白的怨气越来越大,这会儿甚至把“认不认帝后”的话都撂下了,不可谓不严重。
他想起有人对他说,其实可以更坦诚一些,否则两个人的路也会越走越窄。
当初他以为不复相见才选择了封印一途,只希望能让她好过些,可如今情况不同了,还能瞒多久?他虽然看不见凤九的表情,但她的怒气一触即发,说不准下一刻就将他弃若敝履,这可是比伤痛更让他难受的事!
东华起身揽住凤九,小狐狸犟着脑袋不想理他,挣扎着要从他怀里脱开去。
他拉着她的手正色道:“不是想知道答案?来,给你看点东西!”他将手掌轻轻放在她头顶,又安慰道:“闭上眼睛,别怕,都是过去的事了!”
凤九疑惑地看着他,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刚欲开口,识海突然泛起一阵刺痛,眼前炸开一团白光,正要惊呼,一大段似曾相识的记忆如潮涌般袭来。
时光飞快地倒退,来到十万年前,她在记忆里看到了伤痕累累的滚滚、遮天蔽日的黑云、虚弱垂死的自己以及哀痛欲绝的东华,老凤凰遮遮掩掩的惊呼,还有最后那声落于耳边的“保重”……
一帧帧画面带着岁月的印记,却鲜明得好似发生在昨日,原本不知藏在哪里的情绪瞬间复苏迸发,待她醒觉时已然泪流满面。
原来分别前的一百年里发生了那么多事!原来她与滚滚都受过那么重的伤!原来她那些疑窦的答案都藏在了这里!
她抽噎着问东华:“你的眼睛,是因为滚滚?”虽然记忆中的她亦被瞒得死死的,但回头再看却是有迹可循,若她当真到了生死关口应不会是因为眼睛,那么答案就显而易见了。
东华摸出块帕子给她擦眼泪:“……当日他伤了眼睛,而伤他的凶兽被混沌之息所染,伤口恶化难以治愈,我便把我的给了他……”
“那么多年,我竟没有发现!东华,你瞒得我好苦!”凤九震惊之余十分自责,她怎么能完全没注意?其实他早就露了马脚,不再批阅佛经,不再舞文弄墨,不再制香烧陶,不再做那些精细的活计。为了不让她发现,他背地里不知练了多少回才能如常般行走从容。
“你不告诉滚滚,为什么也不告诉我!”她狠狠推开他的手,不让孩子知道尚可理解为怕他愧疚,可为什么连她这个做妻子的都瞒着?她连替他分担的机会都没有!凤九满心委屈无可发泄。
她哽咽着要问个究竟:“那我呢?你又是怎么救的我?”
“小白……”听她哭得惨淡,东华倒有些犹豫是不是该继续,可伸出的手被她躲了过去。
“告诉我!”她语声坚决。
东华无奈,只得从背后搂住了倔强的小狐狸,在她耳畔轻言:“当日是我不好,害你受了伤,等发现时几乎回天乏术……所以,我把我的心分给了你……”
怀里的人猛地一颤,他小心地抚着她的脸颊试图缓和气氛:“‘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小白你看,我们已经做到了……我的心长了千年万年终究是要给你的……”
“……为什么?”凤九的肩膀抖得厉害,连声音都有些不稳,此时说不清是在问他还是问自己。
到了这里,东华反倒平静下来,贴上凤九柔顺的发丝,暖人的气息早已深入到肺腑、铭刻至骨血、缠绕入神魂,他缓声说道:“因为,不想失去你们!一个都不想!”
凤九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愁苦,反身杵到他怀里,抓着他的衣襟纵声大哭起来,哭声将屋外的雨声都盖了下去,连高大的无忧树也摇落了一地残叶。
—冬—
东华还在睡梦中便闻到一阵甜香,香气缭绕在空气里,带着迷人的小钩子,将他还有些迷糊的神思拉了回来。
屏风后头不时有轻轻走动的脚步声,还有谁在低低地哼唱着什么,调子中带着俏皮与明快,看来凤九心情不错。
他轻咳两声,试图唤起那人的注意。果不其然,少顷便有人走了进来。
“醒啦?来,先把这个喝了!”凤九温软的声音响起。
东华满以为闻到的该是浓郁的甜香,谁知浓重的药香先声夺人,还毫不留情地怼到嘴边,不由抱怨:“怎么一起来就喝药!我又没生病!”
“还说没有!前几天是谁发烧头晕差点撞到屏风上!”凤九反驳道。
“可我昨天就好了!再说,要不是谁挪了屏风,又怎会撞到……”一说到喝药就磨磨唧唧的老神仙不满地嘀咕。
“好不好得大夫说了算!哼,就你这伤继续喝个百八十年再说!”帝后很是威风地叉着腰。他不提还好,一提她就来气,一身的伤回来也不吱声,找了药王还不肯配合,哼,亏她还好心给他做蜜糖。
东华被她说得一噎,自知理亏,又不甘心,索性倒回床榻上,转过身去,睡了。
凤九见他说不过自己就使起小性来,不禁又气又乐,可瞥见他掩在锦被下清癯的背影又觉酸涩。心一软,她趴到肩头哄他:“不喝药伤怎么会好嘛!”
被子底下的人拱了拱:“这药顶什么用,喝了也是白喝!等折颜回来再说!”
折颜!凤九想起老凤凰心中又添几分堵,跟着东华把自己瞒得挺紧啊!这次等他出关,四叔都救不了他!
不过此时,有人还得哄着:“那至少得多巩固下吧!再喝三天?两天?今天的总要喝吧!来嘛来嘛,喝完有蜜糖吃!”凤九觉得自己哄滚滚和攸攸都没这么费劲过。
东华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只喝今天的!”
得了凤九的允诺,他方坐起身乖乖端过药饮了,这才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蜜糖。
小狐狸望着老神仙脸上的笑容无奈地摇了摇头。
自从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东华就跟凤九黏得紧。
凤九在归置东西,他坐在屋中陪着;凤九在描画图样,他端着茶盏陪着;凤九在替花草浇水,他立在园中陪着;就是凤九在厨房做菜,他也要搬了凳子陪着。
东华当然是想帮忙的,这才好叫举案齐眉,可惜凤九虽未嫌他碍手碍脚,他却自觉多余,不是碰倒了箱笼,就是打翻了碗盏,帮忙不成反像捣乱,一来二去,老神仙便改了默默蹲守。
凤九虽知道他瞧不见,可总觉得他的方向有两束忧悒的目光投来。
入了冬,一十三天换了新颜,裹了银装。
凤九找来的时候,东华正披着大氅面朝窗外。不远处对着园中的棣棠与荼蘼,花是早已落尽了的,倒是前些日子摘了不少荼蘼的果实,她还想着是不是要酿酒喝。此时枝头薄薄覆了层雪,空空落落无甚可看。
“怎么站在风口!”她随手给他披了件厚衣,又奇道,“往年一十三天还没有过冬日,如今怎的有了兴致?”
东华不说话,只微微扬头示意她往外面看。
在棣棠与荼蘼之后更远的地方,安安、蒙蒙和一众仙侍仆从正在打雪仗,欢快的身影在雪地里滚作一团,不断有闻讯而来的小仙童加入,大大小小的雪球在空中飞过,高高低低的笑声、闹声、尖叫声纷起,让听着的人也不由开颜。连下了朝会的滚滚也驻足观看。
方从宫门口转进来的攸攸一见,立时将披风朝宫人手中一扔,加入了闹腾的队伍。
“这孩子,总跟长不大似的!”凤九转头跟东华笑道,却见他面上露着淡淡感伤。
她静静望着他,直到东华察觉了凤九的注目也转过头来。
“东华,你在担心什么?”凤九将手圈在他腰上,“你这么努力地想要为我和孩子们做事,是不是还在害怕分离?”
东华放在她肩上的手顿了顿。
凤九继续说道:“这些天我也细细想过,之前你所做的一切,是不是因为害怕我们都离你而去?连不肯好好吃药也是……毕竟,远古尊神的寿数与一般的神仙是不同的……”
望着他微红的眼眶,她伸手在那有些颓丧的脑袋上摸了摸,嗓音里却透着十二万分的清醒与自持:“在凡世的时候,那些凡人寿数不过百,却能各有喜乐、各自安然,这么看来,寿数长短与是否安乐并无必然。譬如园子里的荼蘼,虽说‘开到荼蘼花事了’,可春华秋实,即便冬日仍有花草待发,并非一片萧索,不过是四时之景罢了。”
东华依旧没有说话,臂膀却搂住了她。
凤九放任自己沉入他的气息里,也回抱过去:“天长地久有时尽,当初是你这么劝我,如今我也要拿来劝劝你。东华,能够在一起几十万年我已很满足,倘若有一天真到了那个时候,不需要你伤害自己去逆天改命,我想孩子们也不会如此希望!四时轮转皆有定数,我们只需过好在一起的时时刻刻!”
这些道理东华并非不懂,只是数十万年的执念要放下也非易事。但凤九的一番言语确然让他更有了坚守,真是关心则乱,他与她的故事不在于何时终结,而在于走过的每一步;他与她的爱情不在于谁做得更多,而在于你情我愿的神魂相契。能再相聚已是难得,与其伤怀悲秋不如用心铭记!
凤九觉得自己今日格外能干,竟能给老神仙说教。然而细想过去的数十万年,其实总是她等待的时间多些,约莫是在一次两次更多次遥遥无期的煎熬中锻炼了心智,她早已有了自己的觉悟。
见东华仍有些沉郁,她抓着他的手贴到胸膛上:“你听,这些年他一直跳得挺好,不要担心,东华!如今我们是用着一颗心的人了,你的也是我的,为了我你更要惜命!”
东华不知自己除了紧紧拥住她还能做什么,他闭目答得缓慢却郑重:“……好!”
啪嚓——
一个雪球蓦地掷到二人脚下。
窗下探出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安安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东华和凤九,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涨红着小脸否认:“不是我不是我!”
“是我!”又一个雪球朝着凤九面门扔过来,是攸攸狡猾地想偷袭娘亲,不意被东华抬手挡住,碎雪窸窸窣窣落在二人的衣袍上。
凤九骤然来了兴致:“好啊,你个小丫头!跟娘亲玩你还嫩点!”
她三步并作两步追着狐狸崽的背影去了,不多时,远处的雪地上传来一波更大的声浪。
东华侧耳听着那里的动静,心头涌起无限暖意。他起身也往那里走去,预备给夫人摇旗呐喊,一想到等下狐狸崽们满地求饶的模样,他不禁露出了期待的笑容。
生活不过就是在这点点滴滴的记忆里,心手相连,共赴韶华,但看风云,不问归途。
而他与她的故事仍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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