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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梦扶桑(廿九)


近日,在闲得无聊、闷得发慌的天族军营里流传着一则八卦,是关于主君和新来的文昌仙君的,据说文昌仙君一鸣惊人的出场并非巧合,乃是追随一心仰慕的主君东华而来;又说别看仙君长得冷面冷心、生人勿进,其实早年最是热情洋溢,后来因被主君拒过几次,这才把心思放在修行上,预备靠实力赢得主君的心;还说别看主君不假颜色,其实对仙君终究是不同的,至少没给扔出去,更几次促膝长谈。

        这等有鼻子有眼的风流韵事,因着主人公了不得的身份,从开始的一句传着传着就成了有前因后果的完整篇章,其间不知多少人贡献了聪明才智,尤以某只爱扑腾的凤凰为最,只因两位当事人未发声而不得不停留在暗潮涌动的阶段。

        对于主君的关注自然一向就高,这不稀奇,没想到的是,众人对文昌仙君的关注也不低。

        东华约莫是看自己紫衣白发的模样习惯了,对黑衣黑发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况且不过是莫名得来的身份,早晚有舍弃的一天,所以并未放在心上。

        他却是错估了众人的慕强心。

        自天地启开以来,各界生灵鲜有不争强好胜的,一开始争斗是为了生存,后来争斗是为了求胜、为了名利、为了尊严,心平气和地说话不是没有,总不如较量来得直接。文绉绉对答哪有拳头痛快淋漓?不听?那就打到你听为止!秉着这样的想法,在六界中真正让人心服口服的从来就是武力排名在前的人。

        东华作为横空出世、从碧海苍灵一路打到今天位置的人,能够在近年的战事中与墨渊并驾齐驱,成为多次战役的主君,首先当然是得了父神信任,但最重要的还是实力超群,勇武且有智慧,一贯是人狠话不多的杰出代表,只要出场向来是无往不利的,一来二去自然成了众人的主心骨,心甘情愿为其驱使的人前赴后继,这也是为何他座下神将始终人才济济。

        而未曾想到的是,就是这么一位强悍到没朋友的人,居然也有被人盖了风头的一日。那位同样不知什么来头的文昌仙君,也以闻所未闻之姿骤然出现在大军面前,虽说扰了主君精心准备的大阵,却以一己之力瞬间控制战局,效果比之阵法只有更好——毕竟天族这边毫发未伤便大获全胜。

        石破天惊的一面,众位将士已为其高深的修为所折服。彼时敌我不明,未得上峰应许,只好暗中观察、暗自揣测,后来各方消息纷至沓来,似乎确是己方阵营中人,文昌仙君又终于走出军帐,众人这才得以近距离地观察了这位仙君。

        一见之下堪用“惊艳”二字形容。无论是样貌还是气度,不事张扬却卓尔不凡,强者气息扑面而来,与主君有些相似却又有不同。一定要说不同在何处,主君更似冷硬的石头淡漠疏离,鲜少假以颜色;文昌则称得上淡泊优雅,虽仍隔着距离,却还能见到笑容。

        如此一来,众人中便有了不同反应:一种是对己方强者的仰慕与敬佩,见于各类武力平平的人群,约莫是知道对方在自己难以企及的高度,便一心一意只剩了膜拜;一种是初见强者的兴奋,希望接近甚至热血沸腾地较量一番,见于自认功夫不俗的各类翘楚,谁让主君并未给这机会呢,就算有他们亦没有足够的自信挑战,这个陌生的仙君倒正合适;还有一种是谨慎地观望,见于疑心颇重的老谋深算者,觉得越是出色的人来头越是可疑,怕不是哪里来的奸细;自然还少不了最后一种,纯粹的一见倾心,见于军中为数不多的女性以及部分并不沉迷武技的男性,人虽不多,热情却格外高涨。

        而因为军中流传的八卦,这几种反应就变得更为复杂,有乐见其成的,有扼腕痛惜的,有心生不甘的,还有不以为然的。

        这天,东华在军帐外被人拦住了去路。定睛一看,也算是熟人,乃是昔年七十二将中的玄璛。

        玄璛此人,跟着东华的时间颇早,说来还是他无意中在战场上捡到的。可能因为原身是乌鸦,没少被人欺负,彼时半大不大的小孩,一身冷硬,见谁都是横眉竖目。

        对于捡了自己的东华,一开始也没什么好脸色,觉得他多半未存好心,说不定就跟前几个收养人一样,不是拘着干苦活累活,就是拐卖于他人。要不是当时浑身是伤寸步难行,小子多半是要逃走的。不过后来,不管他如何恶言相向,找人替他疗伤的是东华,给他取了名字的是东华,指导他武技修为的还是东华。

        东华对着这个无依无靠、浑身是刺的少年报以耐心,也许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虽然后来因为麻烦将之一脚踢到军营中锻炼,但是不可否认,玄璛就这么从一个生人勿近的刺毛球变成了除去东华外生人勿近的刺毛球。

        东华看着眼前方长成的青年,倒有几分怀念,不知这个素来不喜交际的小子为何找到自己。

        他在称呼上略微踌躇了一下:“这位,小将军,不知有何事?”玄璛如今是军中的先锋官,称声小将军倒也没错。

        谁知玄璛二话不说拔出虎头双钩就欺身上来,一脸冷色显然并非善意。

        东华手中没有兵器,并未正面迎上,几个闪身躲开他的攻势。

        当年这虎头双钩还是他替玄璛找来的,双钩的招式并不好练,小子凭着一股倔劲终于啃下了硬骨头,只是拿到东华面前还是不够看。

        几个回合下来,玄璛招招落空却丝毫未放弃,还一招狠似一招,像是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

        东华本觉得这小子就是性格孤僻些,为人倒还朴实,谁知对待陌生人如此强横,不说明来意也就罢了,居然不依不饶痛下杀手,莫不是人前人后有了两幅面孔,背地里长了骄矜之心肆意欺凌他人?

        他心中也生了些恼意,要给这小子一点教训。旋身闪过玄璛的又一波钩挂云转,趁着间隙一掌击在其手肘处,让玄璛手臂好一阵酸麻。

        “小将军,这是何意?”声音中多了冷厉。

        玄璛连番攻击未得手,亦有些羞恼,他阴沉着脸叫道:“别瞧不起人!拿出兵器来好好跟小爷打一架!小爷倒要看看你凭什么跟主君相提并论!”说罢,他也不管对方有没有答应,将两柄虎头钩挥得虎虎生风。

        东华愕然,他未想到这小子是为了自己出头。呵,这关系倒有些复杂!只是,他什么时候与主君有了利害冲突?

        解惑来得出其不意。

        玄璛被东华闪避闪得七窍生烟,招招都似打在棉花上,胸中恶气不得出,口中不由忿忿:“就你这来历不明的家伙,不过是凑巧击退了敌军,多大的脸竟敢肖想主君!主君没把你扔出去是他仁义,你还真以为自己得他青眼?痴人说梦!小爷不给你点教训,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东华疑心自己听错:一来未想到这一贯沉默寡言的小子居然还能一口气说上三句话,还以为他只会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二来,这说的都是什么鬼话!谁肖想?肖想谁?每个字都认得,怎么连起来便如此费解!这浓浓的八卦味道……

        他想起了某只不安分的鸟,一边应付小子的招式,一边试探着问道:“小将军是听折颜说的?他的话当不得真……”

        “闭嘴!连折颜上神都敢冒犯了,狂妄!”

        老神仙一噎,居然被这小子给怼了,好么,这是连名字都叫不得了?老凤凰真是害人,成天价鬼话连篇,不知对小乌鸦说了啥,让他这么暴躁,还能干点人事不!

        东华憋了一腔怒火想叫折颜好看,然而眼下一点就着的小乌鸦更需应付,躲虽也能躲,只是以这小子的执著劲,只怕此后就不得消停了。说起来亦是多少年未见,也罢,便陪他玩一玩,打落小子的气焰再说。

        只是提及兵器便想起失落的苍何,平添一分惆怅。其实,兵器并非难事,铸剑是为了喜好与便利,以他的修为自可以化出任何兵器,不过耗费多一些罢了。

        此时顾不上别他,宁心静气聚起修为,银光自指尖闪过,掌间已赫然出现一把宝剑。与苍何相比,这柄剑更偏轻灵,剑身除了笼着一团寒光并无任何修饰,委实朴素到了极点。

        东华出剑一向是快准狠,从来不讲铺垫,只有直取要害的,在他手下能过上三招的都不是常人。玄璛这小子,约略也就是个三四招的水平。不过此时,他须得略微收着些,便让这小子过个十招吧!

        主意打定,他拿捏着分寸将一柄素剑舞得冷芒剡剡、玉蜿其锋。轻灵有轻灵的好处,倏忽在左,忽而在右,将快字发挥到极致,行踪诡异,正好弥补了力道不足的劣势,出其不意攻其无备。

        玄璛是有几把子力气,长处在于骁勇却不在智谋,东华这招数正击打在其要害上,未过三招便已乱了方寸,要不是东华有心放水,只怕五招都过不去,左支右绌之下总算在第十招上被一剑挑落虎头钩做了收尾。

        小乌鸦喘着粗气还不甚服气,憋出一句:“主君败我从来只需三招,你还差得远!”

        东华险些被他气笑,去了军营倒学会了耍赖。他将一本账都算到折颜头上。

        正待说话,一道声音插了进来:“哟,切磋着呐!小孩子就是活泼好动!不急,我慢慢等着!”

        有些人真是经不起念叨,说来就来了。

        折颜颇为和煦地袖手立于一旁,瞧这时辰应是例行来诊脉的。如果忽略他探究的眼神与眼底的一抹兴奋,勉强还能当作一位守礼君子的问候,可惜此时的东华见到他,只有用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来形容。

        他遽然一笑,幽幽道:“怎敢劳折颜上神久等!说来鄙人仰慕上神久矣,今日不知是否有幸让上神赐教一二?”

        挽剑而立的青年琼枝玉树,郎朗清姿,只是上挑的眉眼中并不全然是恭敬,意味不明的寒光让折颜后背发凉。

        老凤凰浑身一颤,危机正在接近的预感让他忍不住炸了毛。

        “不……不必了吧!”

        眼前的青年明明生得俊秀,却无端的极有压迫感,他脚下不由自主退了半步,连他自己都不晓得为何生了畏惧。

        不就是为了传的那几句八卦?从前那么多年里传了那么多八卦,从未有人敢上门兴师问罪的,说便说了,怎么的?敢问就打回去!

        老凤凰给自己壮胆,然而奇了怪的,怎的今日这气势就是上不来呢!

        青年慢条斯理道:“上神总不会是怕了区区在下不成!”

        他扯着嘴角微微一哂的模样忒那眼熟,折颜尚不及回味,好不容易喘匀了的小乌鸦已跳着脚帮他站稳了立场:“什么怕!折颜上神怎会怕你这无名小辈!上神,快给他点厉害瞧瞧!”

        可惜这番话并未让谁惊慌失措,倒是有人正中下怀。

        东华剑尖微抬:“如此,鄙人便不客气了!”不待折颜表态,熠熠青锋便闪着寒光照他面门攻来。老凤凰面子上过不去,虽百般不愿也只有迎战,拿扇子总归不妥,可也没有脸祭出闻名遐迩的伏羲琴,只好委委屈屈地化出把剑来与东华叮叮当当打到一处。

        结果可想而知,从水沼泽的时候打架就没赢过的老凤凰依旧被虐得死死的。

        “……等会!嘿,你这小子够狠的……再这样本上神就不客气了!慢着……哎呀!”渐落下风的某人嘴上功夫倒没落下,一个人都叽里咕噜嚷得热闹。

        东华气他嘴巴不老实,随意编排他的八卦,招式中虽未灌注修为,却尽往十分刁钻的地方去。没一会儿,不是削了一绺鬓发,就是歪了头上发冠,袖子掉下半幅,连他颇为得意的华丽外袍上也被戳了好几个窟窿,花枝招展的老凤凰成了灰头土脸的土公鸡,失魂落魄的样子顺了老神仙的意,攻势这才缓了下来。

        别人不知,他可清楚得很,当年折颜为何择了伏羲琴做兵器,原因之一便是用剑怎么也赢不了墨渊与他,气得老凤凰将好不容易搜罗来的宝剑砸得稀碎,发誓要练出一件能压制住他们的神器来。今日是折颜自己要使剑的,不能怪他。

        老神仙使坏,收了剑势,装模作样惶恐道:“上神怎的不用自己的兵器?承让承让,倒让小子占了便宜!”

        折颜却也不傻,见他眼中含着戏谑,哪里不明白,可他自认也是德高望重的仙,做不出欺压无名之辈的陋行,只得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也顾不得胸前背后隐隐约约的酸痛,假意大度地掸掸衣衫干巴巴赞道:“后生可畏!仙君道法卓然,前途无量!”

        东华望着那张尴尬的鸟脸,颇觉解气,多久没见到折颜惨兮兮的模样了?比起数十万年后的嘴皮子仗,果然还是要真刀真枪地过招才过瘾!

        接连两局教训了撞上门的傻鸟,老神仙倍觉神清气爽。欣赏罢二人的狼狈,刚想大发慈悲散了,却见原本无精打采的折颜突然眼中一亮,原来身后有人正在接近。

        东华眸光微动,心中了然。今天倒是个好日子!

        “仙君好兴致!”来人语气平淡,脚下却不慢,几步走到近前,挡在东华与二人之间。

        老凤凰几乎要扒着来人的肩膀:“这小子有点嚣张,你赶紧治治他!不然连你也不放在他眼里!”他挤眉弄眼的神情浑似进谗言的奸相妖妃,却被人皱着眉无情地闪了开去。

        主君不理折颜的嘀嘀咕咕,依旧好整以暇地揖了揖:“与这些不成器的过招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们来切磋切磋!”

        一大一小两只傻鸟被称作“不成器”虽有些郁闷,可见到主君与之对阵又不免雀跃,方才萎靡的身形都不由振了振,犹自带着伤痕的脸上顿时泛起神采。

        东华哪里不知那人的意思,他嘴上嫌弃,其实多有维护之意,一来就将二人护在身后,又要开口讨教切磋,不是在替他们找场子是什么?他都不记得当初自己这么有善心,如今一看,他对折颜还是很不错的!也罢,难得有机会跟势均力敌的对手过招,哪怕这对手就是自己呢!

        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他也揖了揖:“不敢,但凭主君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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