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梦扶桑(卅九)
林荫小道的尽头出现一个人影,折颜风尘仆仆,向来光鲜的衣衫略有些狼狈。
他见墨渊和白止站在树荫里呆呆往自己这边瞧,嘴角一扯便忍不住调侃:“哟,你俩望夫呐,这么专注!”
被调侃的二人仿佛刚从梦中惊醒,迟疑地眨眨眼回了神。
白止先赏了老凤凰一个白眼:“望什么望,夫什么夫!鸟嘴里能吐出点好东西吗!这不是……”怼人怼得行云流水,中途却不知怎么卡了壳,他眼光一扫瞥到榻上,继续说道,“这不是就等你来看东华嘛!这磨蹭劲,怎么,大老爷们出个门还要梳妆打扮啊!”
这回轮到老凤凰不乐意了:“你这狐狸怎么说话呐!什么叫梳妆打扮!要不是……那谁……交代了许多事,我也不至于晚到!”说归说,脚下倒是未停,径直来到榻前。
“谁啊?”白止一脸“你不要找借口”的质疑。
“……”明明就在嘴边的名字,折颜却不知怎么愣是吐不出来,憋得气短,不由恼羞成怒,“烦人,干正事!要不说就看你不顺眼呢!”
自从戳破了名为“凝裳”的那层纸,二人打开天窗说起了亮话,一见面就非得互相怼一怼,不咬个一嘴毛不罢休。
一旁的墨渊望着榻边的树荫皱起了眉,方才这里果真没有别人吗?为什么他总觉得有人站在此处与自己说了什么?难以忽视的违和感让他的目光一再于周遭逡巡,可惜一无所获。
隔天主君醒转,第一件事便是抓住折颜问:“大军困厄可曾得解?结界中的邪祟之气驱散了没有?”
这点折颜和墨渊都不如白止有发言权,他当仁不让站出来答:“解了解了!连余党也一个没跑,昨日已安排妥当,你就放心吧!”
主君微仰着还有些苍白的面庞追问:“怎么解的?”
这倒让白止措手不及:“怎么解……不是你解的吗?”
“我?我只记得设了屏障不让邪祟侵蚀入内,但是后来,屏障破裂……有人,有人闯入了结界,施展法术……再往后,我就……”原以为十分清晰的记忆不知为何变得支离,主君越探究越似陷入泥淖,他抚了抚抽痛的额角,试图从混乱中理出头绪,却是无果。
见此,白止转手揪过折颜就骂:“老凤凰你行不行啊!不是说东华没什么大碍吗?怎么连自己做的事都忘了!”
之后,主君犹自不放心,又找了多人盘问,然而众口一词都说是他驱散了邪祟、解救了大军,见他们神情中并未作伪,且望来的眼神俱有忧色,他只得住了口,将此事搁下。
然而夜阑人静时,主君回头细想,仍然觉得记忆中应该有个布满天幕的巨大法阵,法阵旁映着熠熠神光的冷峻青年,面目却一片模糊。还有人在他耳边反复说了什么。
多年以后,曾经的主君成了神威赫赫的东华帝君。但对于熟悉他的人来说,尽管修为日高、威严日盛,清冷的人依旧清冷。
除了摆弄苍何,他倒有闲情逸致修习佛理。向来打打杀杀的人,偏将佛理读得通透。
他对着妙华镜中十数亿凡世的缘生缘灭、兴衰更替守静存想,对着九天之上茫茫云海、金乌玉蟾坐忘守一。某一日忽然心有所感,祭出苍何凌空而立,剑尖铮鸣、剑身微动,虚影晃过骤然分裂出七十二道剑影,一朵极为绚烂明亮的银莲绽放在九重天的天幕上,内中还有梵音佛铃传来。
六界皆在恭贺他修为进益、神功大成,他却望着那朵缓缓转动的银莲入了神。
战事方歇,百废待兴。
对于许多五大三粗的武将来说,不用参与朝政,着实闲得发毛。少了刀光剑影,多了温柔乡里,一帮人培养出不少别样的爱好来,其中还有十分乐于替适龄男女拉郎做媒的,一时间六界中喜事连连,却也有些新气象。
这风气一长、胆子一肥,不知怎么“歪脑筋”就动到了他们顶顶孤寡的帝君身上。在别人眼里,诚然是费解的:多少年了,他们帝君的桃花就没断过,仰慕者始终络绎不绝,怎么就没一个入得了法眼?
于是,一拨又一拨的说客前来,一幅又一幅的美人图塞到靡微手里,再怎么视若无睹的人都烦得青筋直跳,偏偏其中不少还是跟了他许久的七十二神将,对着老伙计他的火气压了又压。
而就追随的痴男怨女来说,愁苦的是待遇的每况愈下:原先只需突破一道结界、一扇门便可见到清朗俊逸的郎君,还有可能被他亲手抱着扔出门去;后来抱是不用想了,顶多一把拎在后领上直接甩出门;如今更被这么多虎视眈眈的天兵天将环伺,大姑娘小伙子们除了远远在殿外廊边见瞄个背影,再没有别的作为。
倒是自打六合之中惊现“三生石”,一腔心意另有了去处。
“三生石”上能显神仙的姻缘,既见不到人,对着名字解馋也是好的。每日里,费尽心思来前来朝圣的人极目上眺,从熟悉的位置找到“东华帝君”四字篆文,欣慰地发现旁边一如既往的没有出现伴侣之名,虽失落于自己的落选,也欣喜于未有一人入选,如此身边之人尚未显得面目可憎,还在同甘共苦之列。
约莫连帝君本人也未曾想到,有一日他的“孤寡”还能用以作为维持六界平和的工具。
待到两方人马终于惹恼了本主,帝君手执苍何怒冲冲而去,众人皆以为此番“三生石”恐要遭殃,谁知后来却没了下文。
只“三生石”边多了禁制,从此闲杂人等一概不得靠近,更不得私自窥探仙者姻缘,违者严惩不贷。
无人知晓,那日帝君虽不为毁“三生石”而去,却切切实实动过将自己的名字从“三生石”上除去的念头。
情情爱爱有什么意义?除了使人痛苦受伤,还能带来什么?幼年时猝不及防迎来的离别总是难忘,那些褪色记忆里的血与火依旧鲜明。会引来不必要的争斗吧,会给她带来危险吧,又会有新的痛苦吧……如果注定失去,为什么还要得到?如此麻烦的东西,不如……
便在他挽剑劈去的当口,有个念头从识海中升起:“不试过怎知一定失去?退避就能幸福吗?”
细小而坚定的声音不知出自谁口,却并非首次听到,许久之前就有人这样告诫他:“东华,你不是不想,而是在害怕退避。可你是否想过,退避就能使对方幸福吗?不过是让你自己好过罢了。什么安得两全法,不试过怎知没有希望?杀不死你的才使你更强!”
像严厉的长者,看尽了他心底的软弱,这些年来在他力竭式微、彷徨无措时,鞭策砥砺,叫他动心忍性、勇往直前。
心浮气躁的虚火退去,他手下一顿,剑锋檫着石头险险收住了势。
要试吗?从迟疑、摇摆到肯定,其实只需要一个契机。
识海深处闪过一张模糊的少女面孔,看不清五官,唯有额间一朵凤羽花娇艳欲滴,让他油然而生一点期待:如果是她,也许会比较有趣。
他伸手抚了抚“三生石”上名字旁的空白,未再有所举动。
便是这一念之间,有什么已然不同。
原本会于某一时刻出现的“文昌”之名失去了它原有的轨迹,与这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渐而烟消云散。
未来某一天,“三生石”上,“东华帝君”的名字旁会慢慢浮现三个字,带着凤羽花印记的明媚少女终将到来。
隔了数十万年的时光,种下的种子发了芽。
——九重天。
距离那场引起六界震荡的庆典已经过去了五年。
变故发生前场面有多华美,变故发生后众人便有多狼狈。原本后头还有些余兴节目,天君无心继续,参加庆典的各方人马只得浑浑噩噩离开了九重天,可即便是回到自家地界,一时半会也难从中醒过神来。
筹备了多年的盛事,一朝沦为事故现场,虽背地里定然少不了冷嘲热讽,可六界里的大多数仍处在惊惶中。
东华帝君对于四海八荒的意义,早已在数十万年的传颂里铭刻进六界的记忆。众人关心的是,这位羽化又归来的尊神,上一次离去让四海八荒等了五百年,这次可否还有奇迹?
帝后白凤九并天君夜华派出的人将四海八荒翻了个遍,连许多早已淡去名号的高人都被窥见了行踪,而庆典中唯一消失的尊神却杳无音信。
有什么境况是连墨渊、夜华这样的尊者遍寻六界都感受不到分毫气息的?除非这人已然不在六界中。
这难以宣之于口的推断尽管残忍,但不得不说可能最接近事实。便连太晨宫的仙侍仆从,在被越来越多的传闻影响后,也都陷入了低迷哀伤的情绪中。
倒是凤九,在无意中听到重霖呵斥私下议论的仆从时,垂首揽住怀中的两只狐狸崽,望着庭外冷清的六角亭,沉声道:“他会回来的!五百年也等了,莫说三年五年,便是千年万年我也等得!”
重霖觉得这一刻的帝后分外像帝君,他红着眼默默躬身退去,将维持好太晨宫内外的事务作为最好的回应。
滚滚和攸攸团在娘亲身前,看着她神色坚毅,却分明感到来自躯体的些微颤抖。他们懂事地在寂冷的夜晚陪着娘亲,恐她独自神伤。
又到五月初五。
九重天的巍巍殿宇庄严肃穆,天光如洗,一碧万里,只是青云殿仍旧命运多舛,无法迎来主人如常开启。
小狐狸崽攸攸自父君消失便失了欢笑,她不敢惹娘亲伤心,每日里无精打采跟在滚滚身后,不打不闹,只默不作声陪哥哥读书写字,给她吃便吃,给她喝便喝,要不就团成一团打盹。原本肥嘟嘟的小脸眼看着瘦了一圈,便连一身油光水滑的赤金色皮毛都有些暗淡。
滚滚知她还在自责,觉得是自己贪玩才让父君遇了险,她常躲在角落发呆,甚至偷偷落泪。他还听得,攸攸在半梦半醒中抽噎着唤“父君”。
滚滚对这样失魂落魄的妹妹心疼得紧,他又何尝不想着父君?但他也无法,只能将之抱在怀里,两只狐狸崽将蓬松的毛发挤挨在一起,从彼此的怀抱里汲取温暖。
这天,攸攸陪着滚滚做了半天功课,滚滚见小狐狸崽实在无聊,便拉着她到芬陀利池边钓鱼。
滚滚一心逗她开心,攸攸却望着依旧青翠的莲叶想起父君带他们玩耍时的快乐,半点提不起劲来。
日头堪堪行了半日,九重天上风云骤变、异象环生,清朗天幕无端端陷入暗沉,一片漆黑中连闪耀的星子都隐去了光华。
云中传来阵阵闷雷,从细碎点点到连缀一片,似有咄咄脚步缓缓行来。随着一道横亘天地的亮弧划破天际,一串惊雷炸响在耳畔。
雷电交加中,苍穹仿若被撕开了缺口,恍然染了颜色,从玄青到暮紫,从暮紫到猩红,再从猩红转了赤金。
又一道贯通寰宇的霹雳闪过,几团天火如流星划过,呼啸着落在华美的殿瓦上,所到之处遽然腾起一大蓬火焰来。
有一团天火落到了芬陀利池里,溅起偌大水花,满池白莲随着水波激荡起伏,溢出的池水漫上来,打湿了正在池边发呆的狐狸崽。
这天火属实厉害,连芬陀利池的水也奈何不得,周遭几株白莲被火焰灼烤得迅速干枯、焦黑,蜷曲着成了粉末,掉落到震荡的水面上。
滚滚不知那火会不会越过莲池蔓延过来,立时护着攸攸后退,攸攸却松了口中衔着的大尾巴,张大嘴愣愣望着水池中央的火光。
她两只狐狸耳朵支棱着颤了颤,目光一闪,突然站起来,快速跳上摇摆的莲叶,奋起四爪往莲池中央奔去。
“攸攸,危险!”滚滚不知她怎么突然往动静最大的莲池中央去,一时未及阻拦。
那些一人多高的白莲密密地覆满了水面,以他的身高并不能一眼看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不能让妹妹独自涉险,只是在先去报信还是先去找妹妹上有了一瞬的犹豫。
小狐狸崽煞是灵活,赤金色的身影在圆润的荷叶上三下两下便蹦得没了踪影,滚滚转头看看不远处的宫门,略一迟疑,还是化成小银狐的模样循着攸攸的足迹快步追去。
芬陀利池的中央赫然出现了一片空洞,火舌舔卷了茂密的莲叶,留下翻涌的池水和焦黑的残骸。
一片狼藉中涌起一团物事,内里隐隐透出的光华尤为夺目。那团物事浮在半空滴溜溜转了两圈,陡然绽开,一朵硕大的莲花缓缓缀在异色的天幕里。随着莲瓣层层剥离,紫色的光晕如涟漪层层推开,荡漾在池上,扩散在空中,延展到四周。
滚滚一路疾奔,已隐约看到莲台上坐着一人,长发披散,眉目低垂,不见动静。待到莲瓣落尽,那人似是少了凭依,身躯一晃便向一边倒去。
滚滚赶至攸攸身后,见此情景心跳骤然加快,未曾想攸攸已然不管不顾地跃出,一心想往那莲台上去。他顿时心中一紧,少了可以支撑的莲叶,攸攸人小力微,再怎么也跨不过这片沉沉的水面去,眼看着她身子就要往下坠去。
顾不得思想别他,滚滚急中生智一步踏出,在空中转了人形将小小的狐狸崽搂到怀里,又迅速祭出父君为他制的冯翼剑,足下一点,借着剑势终于团团滚到了莲台之上。
不待他细看怀中妹妹的情况,小狐狸崽已挣扎着蹿出去,三步并做两步冲到那人面前,顷刻化作玉雪可爱的小女孩坐倒在地,莲藕样的手臂抱上倒着的人哭了起来:“父君,父君!”
妹妹的哭声将滚滚惊得回了神,他上前一瞧,果然印证了方才的预感,正是他们心心念念的父君回来了。只是父君双目紧闭、眉头深锁,看着不甚妥帖。
滚滚与攸攸奋力将父君扶起,摸着他的脸颊连唤了数声亦未见反应,不由悲从中来,两个小娃儿喊一声“父君”又叫一声“娘亲”,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大声,将其他都抛到了脑后。
小狐狸崽们正哭得投入,却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咳咳,父君要被你们的眼泪冲走了……”一只大手在他们头上轻轻揉了揉,那滋味熟悉得让人怀念。
两个小娃儿不敢置信地睁开眼,对上父君含着笑意的眸子,顿时又惊又喜,更多的泪水涌了出来,索性扑在父君怀里酣畅淋漓地嚎啕大哭起来。
一十三天的火光早已惊动了太晨宫,宫人向凤九禀报时,她想到滚滚和攸攸去了池边消遣,带着宫人急急而来。
方至宫门口,便被荡漾而来的粼粼紫光惊了心神。层层叠叠的波纹一圈圈扩散至各处,仿若为重重殿宇注入了生气,檐马和鸣,宏阔致远,并着院内的奇花异草、玉树琼枝都摇曳相迎。
众人惶惶中,凤九环视周遭,莹莹美目陡然睁大,提起裙摆就向外冲去。
未到池边,听得小狐狸崽的悲声传来,一惊之下,她飞身踏上莲叶,提气往声音来处掠去,只觉心跳如鼓,难以自抑,脚下却有些虚软。
那里有什么?是不是他?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她来不及感叹下方出现的狼藉,也来不及痛惜枯萎的白莲,只因她朝思暮想的人正被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小狐狸崽们环绕着。他深情的眉眼凝望过来,苍白的脸上笑意盈盈,薄唇微启问道:“夫人,不把你家夫君捡回去么?”
凤九抿了抿颤抖的红唇,忍了许久的两行清泪终是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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