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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梦扶桑(五十)


东华甫见凤九消失,虽已算反应迅捷,但十指张合未及寸缕、六识俱开杳无讯息,一时竟分辨不清,到底是自己微醺后的错觉,还是多日思念而生的虚幻。

        凤九来得玄妙,去得也突然,然指尖温热、怀中柔软,每一桩都如此清晰,即便隔了四万余年他亦不可能忘怀。

        她一定是来过的。

        可一旦确信了这件事,分离便显得更为冷硬。为什么!怎么能?不过须臾,他想要牢牢抓住的人已芳踪渺渺,这无常天道是否对他们格外苛待!

        无人解答的疑问化为一腔愤怒,他拔出苍何欲指苍穹,剑气四溢激荡不已。那一刻,他只想撕碎无谓的平和假象,问一问天地洪荒。

        戾风骤起,星辉半掩,东华衣衫飒飒,苍何蓄势待发,顷刻便是天翻地覆。

        而此时,就在他周围,月下凤羽幽幽,点点萤火未熄,却似久违的绕指柔情,将他于疾风骤雨的爆发边缘拉了回来。

        “你一定要好好的!”她如是说,“我会一直看着你!”

        像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抚上快要沸腾的血脉,将一腔澎湃的热潮平复,理智慢慢浮上来:他不能,破坏何其容易,可这一剑下去,便连最后的希望都将失却。

        执剑之手从未如此犹疑,这一刻却还是颤抖着放下。

        一声伤痛之极的嘶吼,伴着剑身的清脆撞击,回荡在碧海苍灵的月夜里。

        东华将犀照点了一夜,直至最后一缕青烟随着零落的光点消散在黎明的曙光里。

        重霖行色匆匆拉着折颜来时,他已平静了许多。只是,泛着青白的面色和唇边隐约可见的血痕,任谁看了都不会认为无事。

        折颜踢了踢翻倒的酒瓶,又见苍何被随意扔在一边,气极反笑:“墨渊来了也说不动你,那还叫我做什么!”

        他原以为东华仍旧会怼回来或是无视,谁知他幽深的眸子扫过来,其中掺杂的哀恸与不甘叫他一凛。更让他惊讶的是,东华说:“把药拿来。”

        “这回怎么转性了?”折颜疑惑地挑眉,“发生了什么?”

        东华并未细说,阖眼淡然道:“我还需要些时间。”

        折颜一惊,一把扣住他的手腕诊脉,旋即便紧锁双眉嚷起来:“祖宗,我叫你声祖宗,你是要气死我吧!不吃药还罢了,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以为自己是有多少血可以放?嫌命长就别找我!”

        “我看到她了……”东华突然开口。

        折颜的怒火骤然被打断,不由一愣:“什么?”待反应过来不由摸摸他额头,“没发烧啊,怎么说胡话呢!”

        “小白来过,这不是幻觉……我还要等她,所以需要些时间。”

        这番话让折颜与重霖面面相觑,他俩望着空荡荡的碧海苍灵,觉得眼前的东华着实不妙,他无波的外表下不知压抑着什么情绪,总有玉石俱焚的潜忧。可他偏生倔强,抗拒与说教都行不通,唯有相机行事,至少让他好好将养些时日。

        此后,东华仍旧坚守在碧海苍灵,而夜间多半便是在凤羽花畔消磨。

        众人无法,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每日卯时将过,重霖必来碧海苍灵请见,算是替他一意孤行的任性留条小小缝隙。可即便如此,并不能叫人放心。

        东华倒未推拒,自他说了“还需要些时间”后,连日来的确算得配合,便是折颜寻来亦罕见地未遭遇冷脸。

        老凤凰虽因此不免放肆得多了些吐槽,可一到关键处却欲言又止起来。

        有一回他实在忍不住开口相劝:“东华,光吃药不管用,忧思过重也不行,不如你安心沉睡一段时日来恢复?”

        “你觉得我能安心沉睡?小白已等了那么久,我不会再让她等。”东华说得稳当且毫不犹豫。

        东华的表情一向不多,以前相熟的人尚能从他眸中看出端倪,可近来不知怎么,折颜觉得连此处都少了些生气。琉璃样的瞳仁虽恪尽职守地映射着光线,却如雕塑般波澜不惊,乍一见似是无悲无喜,重回了三清幻境,但折颜只有胆战心惊,觉得他的话另有深意。

        以他对东华的了解,越是淡定所谋者越大,凤九的事绝不会被放下,那么他一定是打定了主意要放手一搏,可搏的是什么、能够做什么?在他的认知里,九丫头约莫是不会回来了,那么一再确知却如此轻描淡写的东华能做什么便格外经不起推敲。

        “不去安睡,这药效也只是微末,哪经得起你如此消耗!”他强装镇定还在努力挽回。

        “你何时对自己的医术这么没信心?我还没那么不济事,不用多想。”东华似有所指地答道。

        折颜大抵认为,如此沉稳坚定的语气,如果不是方才替他包扎了手上的伤口,自己应是信的。东华难得没有发现,那个他不放过自己非要时时撕开浇灌凤羽花的伤口,恢复起来已大不如前了么?还是他本就在掩耳盗铃、欲盖弥彰?

        洪荒岁月里,折颜医术尚不精的时候,东华也曾凭着一腔孤勇熬过无数次生死关头。折颜觉得东华坚毅是足够的,此时也希望他唯有坚毅,不要做出别的傻事来,如此方能压下心底泛起的不安。

        那夜之后,凤九又回到了被围困的四壁里。

        她看着东华从一触即发的毁天灭地,到千钧一发的风止雨歇,心潮亦随着起伏。听从心意的话是说出了口,可对于眼前的东华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并无把握,迷蒙的前路也令人忐忑。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隔着屏障与东华相伴,只是遗憾不能穿过屏障再与他相见。

        折颜未说出口的担忧亦是她的,临分别时,脱口而出的那句“我会一直看着你”也源于此。

        凤九自知道“东华帝君”这个名号以来,听了许多关于他的评价,冷情冷心、清贵高华,可能是其中出现得最多的辞藻,虽生得好却不近人情、不好接近,又因身份尊贵毒舌起来谁都不留情面,加之离群索居、避世多年,神秘光环层层叠叠。

        一开始的接触的确没有辜负这份初印象,而她偏偏还无知无畏地闯进来、不可救药地陷进去。可她又无比感谢胆大包天的自己,否则怎会发现那么多他的好?

        她知道,他是真的大英雄,敢于挑动摇撼四海八荒的祸殃;他也是真的伟丈夫,甘于默默背负不为人知的苦难。像静寂的远山,将庄重的背影融于天地,并不希冀回报与赞赏。

        年轻的凤九曾经怨过他的不解释,似是将她放到无关紧要的角落,徒留她独自不安。而实则,他不过是太在乎她,才不愿让她经受任何烦扰。

        好多次,她偷偷亲抚过那些印证了过去的疤痕,满心不舍于他受过的伤痛,他却说:“能等到你真好!”

        她知道,她于他是不同的。

        他诚然对别人清冷,唯独对她百折不回;他诚然对别人不留情面,唯独对她娇宠迁就;他诚然清贵高华,唯独对她展露温暖缠绵的另一面。

        她喜欢这种特别,喜欢他眼中盈着笑意唤“小白”,喜欢他攥着衣角向她皱眉抱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喜欢他抿唇挑眉却故作镇定地吃着飞醋,喜欢他撇着嘴同她装可怜说“夫人我疼”。

        她还知道,她的夫君,其实有着比别人更纯粹的内心,他爱他想爱的,做他想做的,没有巧言令色,没有卖弄招摇,却不轻易退缩。

        他如所化生的三清之气,带着天地鸿蒙的自然气息,跨过岁月之河踽踽而来。有时他是一汪清泉,纯澈明净,淡雅隽秀;有时他又是一口深潭,激流涌动,一眼万年。

        但无论哪种都是他,只为一人盛放的花,只为一人流动的风,只为一人绽开的颜,只为一人跳动的心。他将最浓烈的自己留给最亲近的她,无时无刻不抓挠着她心底的柔软。

        他的眼神、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他的怀抱,他们不知的东华的好,她全部都知道。而这些是她要大声宣之于天下、又自私地想永远藏匿的宝藏。

        经过了风风雨雨,凤九曾想,她与东华本不需要计较爱的深浅、付出的多少,相爱本身就已够了;她亦曾想,那些鸡毛蒜皮的不愉快与分离相比又是何等渺小,只要相守,爱着的人自会磨合好彼此的棱角。

        是啊,只要不分离。

        可如今,执子之手不在,这份浓烈反成为横亘在心头的永生之刺。

        眼前东华的安静让她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违和,只是,还有谁能当这同历风雨的亲近之人?

        日沉星孤,迷蒙夜色中,凤羽花丛悄然泛起莹光,细碎的光点从延展的花冠逸出,恍若银河遗辉,铺陈着如幻梦境。

        苍何的万千截面映着飘舞的光点,有如吸纳了九天星子,不时有幽光从剑身闪过。

        这已是近来第三次出现这等情状。

        自那夜以后,凤羽花像是一朝耗尽攒了多年的灵气,与整个碧海苍灵一般逐渐归于沉寂,连一向内敛的东华都不免失措。

        可连日来风云急转,明明是令人鼓舞的讯息,他却次次一无所知,反是闭目无声、枕臂而眠,似陷入难辨的梦境里。

        对此,凤九很是忧心。

        寅时初现,星光渐掩,又到了新旧更迭、明暗之交,今日却有了不同。

        花丛中翩然舞动的莹光未曾立即消失,而是缓缓汇聚成了一条蜿蜒的光带,如御清风般在半空舒展了身姿,形若拂柳、袅娜娉婷,微光闪烁便似善睐明眸。

        光带绕着东华所卧之处行了数周,起承转合间擦着他的额角鬓发,似有万语千言,又有缱绻难解,但到底还是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沉默着融进四壁更为浓重的黑暗里。

        便在此时,一声凄厉的“小白”划破了寂静,东华骤然从梦中惊醒,他蓦地睁大双眼,迤逦的光带余了个尾巴,最后的莹光只来得及在视野中留下一点残影,就消失在他伸出的指间。

        “小白!”东华的声音嘶哑得失真,气息亦有些不稳,“我不该犹豫的,你等我!”

        黑暗中陡然闪过一道剑光,紧接着是利器刺入肌理的声音,压抑的喘息断断续续,空气中隐隐泛起了血腥。

        黑暗虽阻住了凤九的视线,却阻不住她的听觉与嗅觉,这电光石火间的动静几乎勾起她内心最深的恐惧,不过愣怔了一息,她立时拍打起了四周的屏障:“东华,东华!你在做什么?千万别做傻事!”

        可惜屏障并未因此而开启,屏障外的东华也并不能听到她的呼喊。

        倒是一声低语传入耳中:“竟是,真的,你原来在这里,叫我,好等……”声音中带着宽慰的欣愉,却比方才更添了虚弱与无力。

        深沉的夜幕中亮起了一点红色,与无垠的黑比起来只是萤火般微小的一点,但仅此一点却并未掩埋在黑暗中,随着时间的推移反而越加明亮起来。

        跃动的红像跳动的心,吹响了奔涌的号角,嘭嗵嘭嗵,缓慢而凝重。不知哪里飘来一串红点,轻盈而欢快地加入,小小的碰撞便是鼓点,红色一点点扩大,旋转交融间雕琢出了更为璀璨耀眼的存在,直如烈焰将黑暗灼穿。

        凤九望着那团熟悉的炫目红光,感受到了内心的牵引,立时知道了那是什么。

        她来了,她终于来了!

        这些日子尽管只是陪伴,悲愤愁苦的体验却一件不少。原本渺茫的希望竟能成真,她不自觉地搜寻能够分享雀跃之人。

        然借着那点光,藏匿于黑暗中的真相也逐渐分明,比如掉落的苍何剑,比如东华胸襟到指尖遍染的血迹,比如他明明欢欣却逐渐失色的面庞。

        “小白……”他探身去够那团红光,手指却失了准头,无论如何也触不到目标,反连人一起倒伏下去,半天没爬起来,赤金色的液体缓缓洇润了身下的凤羽花海。而她曾经见过的装着神魂碎片的法器已没了早先的暖色,滴溜溜滚落地上,发出空洞的闷响。

        凤九连心跳都要停滞,今日诸事起起落落,忽喜忽忧,又喜又忧,此刻更是急转直下,叫她如坠冰窟。明明已有一丝曙光,为何又要横生波澜?

        “东华!快来人!”明知是徒劳,她还是忍不住叫得声嘶力竭,拍得惊天动地。

        天边已有了些光亮,距离日出仍有段时间,清冷的风除了渲染此间的寒凉并不能带来一丝温暖。

        凤九心急如焚却愈觉无助,若等到天明重霖来时,东华早不知是何情状。可除此之外,她能有什么别的法子?

        脑筋转得飞快,此时她别无长物、唯有一己,别人都说九尾狐浑身是宝,虽说于此是否有益她全无把握,不过心头血与狐尾是否可以一试?

        念头方起,她咬牙就要动手断尾,忽觉周围强光一闪,瞬时将黎明前的碧海苍灵照得有如白昼一般。

        就在天地之间,冉冉升起一道弧光,弧光中隐隐能看出形状扁长、一端尖利的影子,影子不停震颤翻转,周身似有无数镜子折射着光线,一波波漾过悬空的红色光团、漾过无声无息的东华,又向着凤九所在的屏障荡漾过来。

        起伏的潮汐拍打着屏障,凤九的视野里不断重复着亮起又黯淡、黯淡复亮起的过程,原以为无从下手的屏障在光波冲击之下竟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接着,铿锵的金石之声又起,一声昂扬的长啸如破日之箭击溃了屏障的最后一层抵抗,凤九在一片耀目中感到了扑面而来的疾风。

        “东华!”顾不上激动,她三步并作两步便要去看倒地之人。

        与此同时,光波消散,弧光中露出影子的真容,正是神剑苍何。

        苍何翻转着从空中落下,锋锐的剑尖插入沾染着血色的土地,精光从剑身闪过,天边遽然亮起异彩,隆隆的轰鸣自地底传来,草木生灵都噤声瑟瑟。

        奔跑中的凤九被突如其来的地动山摇阻住了脚步,不过顷刻,脚下便多了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把她拦在凤羽花海之外。

        待要飞身越过沟壑,却不知花海上方何时多了重结界,将东华与红色光团一并笼在里头,而她再不能接近半步。

        那方结界之外,土崩瓦解,山转水移,碧海苍灵的隽秀美景如消逝的海市蜃楼,在无数条沟壑的追逐中慢慢崩塌。

        凤九不知她竟会再次见到碧海苍灵的没落,不由心痛如绞。可比此更甚的,她不敢想象这背后意味着什么,他会怎样?他们会怎样?

        “东华——”凤九摇摇晃晃保持着平衡,眼睛却始终盯着渐如孤岛般悬于上方的结界。

        这就要结束了?他们才刚相逢,而她还没有找到她的东华。

        她努力在碎片中找寻道路向上去,虽竭力压制着哀愁,仍不免被心底涌上的苦涩攫取,变得低落起来。

        又一阵摇晃袭来,摧折的半截巨木将她撞得身形一歪,脚下一个踏空便跌了出去。

        劲急的风盘旋在身下,衣衫鼓荡,她被高高地抛起来,一路向上,又在某一刻到达顶点,被推搡着坠落。

        凤九有点迷糊,又有点懈怠,天地倒转中时光拉得很长,每一次转身都好似慢动作。

        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天气正好时与他在碧海苍灵放风筝,风筝上是他画的凤羽花和她画的佛铃花,花簇热热闹闹环抱在一起,丝带柔婉地迎着风。他的手握住她的,舒腕轻抖线轴,引着风筝凌空。她在看风筝,他却在看她,眸光中流淌着温情,比明朗的艳阳还要鲜亮。

        “东华……”她不知怎么便悲从中来,闭目放任自己不断下落。

        耳边的风忽然轻了,有熟悉的气息将她卷起,她被裹进一个温暖的胸膛。

        “我在,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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