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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碧波尽染英雄血(十二)


可惜数月前,盛王一夕身死,太子李亨接任天下兵马元帅,史思明攀龙附凤之途陡然而断,长子史朝义也险些丧命乱军之中。

突如其来的变局令史思明不得不另辟蹊径,重觅良策。范阳军一部虽趁盛王身死杀入关中,可惜功归一篑,未能攻破潼关。短暂混乱后,唐军在哥舒翰统帅下迅速稳住阵脚,致使安禄山主力止步于崤函山道,望长安而不得。

潼关未破、关中稳固,平卢军若独自西进,风险重重。况且西行必经之地云州尚在朔方军包围之中,回纥部又在北方虎视眈眈。

思来想去,史思明决意南下洛阳,以臣服之态赢得安禄山的信任,并劝其攻掠江淮,斩断唐廷粮饷来源。

平卢军的投靠对安禄山而言可谓雪中送炭,既解了后顾之忧,又增添了生力军,困于雄关之下的范阳军士气大振。安禄山投桃报李,命史思明全权指挥攻略江淮之战。毕竟诸将皆知北强南弱,江淮守军不过是些孱弱不堪的州县团结兵,而江淮又是大唐富庶之地,攻伐江淮准能吃得满嘴流油。

史思明倒是没那么乐观,江淮守军自然不堪,然其地江河纵横,不利骑兵作战;且唐廷一方又不是傻子,肯定会调兵遣将,加强防御。

史思明料到南征不会一帆风顺,但他并未想到,南下之路竟然如此坎坷,刚出门就撞上硬骨头。

睢阳城乃宋州治所,南控江淮,北临河济,彭城距其左,汴京连于右,实乃东南襟喉。夺下睢阳,方能顺通济渠南下,攻伐彭城、临淮诸郡,进而攻克扬州。

史思明本以为睢阳可一鼓而下,孰料千余守军在张巡带领下奸计百出,生生拦住了平卢军的攻势。不过张巡手下兵微将寡,史思明坚信睢阳的抵抗不过是徒劳的挣扎,即便再来三两万唐军也不在平卢健儿话下。

素叶水师的横空出世,彻底打碎了史思明的美梦。早在营州之时,史思明就留意到王霨一手打造的素叶军步骑兼备、器械犀利,具有不俗战力。可史思明从不知素叶军暗中还编练了一支水师。

更为恐怖的是,素叶水师船坚砲利、训练有素,进若蛟龙出水,一击翻江倒海;退如金鳌归海,刹那一舸无迹。平卢军七拼八凑的战船,根本不是对手。

失去对水网河道的控制,平卢军不仅无法将临渠靠水的睢阳城困死,反而时时面临后路被抄的风险。神出鬼没的素叶水师令史思明甚是忧虑,他权衡数日,终于定下退兵之策。

当然,史思明从来不是轻易服输之人,在营州苦寒之地,随随便便就放弃的人只配给人当牛做马,唯有坚毅不拔之辈方能出人头地。故而撤退之前,史思明令平卢军布下重重陷阱,并以飞鸽将曳落河调至睢阳附近。若素叶军贪吃咬钩,不死也要让它脱层皮;若王霨谨慎不追,对史思明的大计也无所妨碍。

年轻气盛的王霨果然中了平卢军以退为进的圈套,高大笨重的战船困于铁链网中进退不得,成为活靶子。更妙的是,急于脱困的素叶军果然强攻离宫,自投罗网。

“王霨鼓捣出来的石砲果然好用,可惜,轧荦山眼模糊了,心还精明,不肯多给某石砲……”

史思明清楚,眼下他与安禄山看似亲密无间,但早在他就任平卢节度副使、知留后事之时,曾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两人已芥蒂暗生、嫌隙渐长。田乾真名义上归平卢军统辖,可史思明相信,曳落河随同南下不无监视之意。只是安禄山尚依赖平卢兵马的襄助,故而让曳落河与平卢军兵分两路、若即若离,以免适得其反。

“碍手碍脚的家伙,你们和北庭军自相残杀吧。”史思明厉声道:“传某军令,田乾真、史朝义依计调转马头,缠住敌军。渠东诸部,速速过河,齐攻素叶军!”

史思明飞身上马,正欲挥鞭,却听斥候急声禀道:“节帅,渠南三里外有楼船逼近,从旌旗看应是永王李璘。”

“没上过沙场的李家纨绔,知道如何带兵布阵吗?只要打垮王正见父子,李璘将束手待毙!”史思明不屑道:“搂草打兔子,打中个皇子也不赖!但愿王正见别临阵脱逃……”

骄阳旌旗万马,熏风鼓角千帆。

“某本想擒住一二平卢军武将,印证李晟所见。目前观之,平卢军进退有度、从容自若,可见史思明留有余力,并未全力进攻睢阳。由此可知,史家父子并不甘心唯安禄山马首是瞻,李晟所报确凿无疑,并非敌方故布迷阵。既然如此,穷追猛打徒劳无益、于事无补,不若收兵回城,从长计议。不过史思明狡诈如斯,退兵亦非易事,必须小心应对。”

平卢骑兵与曳落河掀起的滚滚沙尘固然骇人,但王霨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只因看破史思明的真实打算,他坚信已无必要与平卢军玉石俱焚。况且王正见嘴角不断有鲜血渗出,可知其伤势远较所言要重,王霨绝不愿冒丝毫风险令父亲身处险地。

“父亲大人……”王霨正欲请王正见鸣金收兵、交替后撤,背后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王都护、霨军使,永王殿下有令,命北庭、素叶二军缠住叛军,待江陵诸军里应外合,全歼史贼!”来不及下马的高仙桂气喘吁吁,衣不解甲的南霁云紧随其后。

“殿下此刻身在何处?带有多少兵马?”王霨对李璘的横插一脚有些不耐。

“霨军使,永王亲率万五江淮义从和两千于阗轻骑破浪而来,距离行宫不过三四里地。”高仙桂听出王霨对李璘的一丝怀疑,忙道:“殿下听南校尉言素叶军陷入埋伏,急令全军升帆来援。”

“高别将所言不差。”汗流浃背的南霁云道:“殿下担心逆流行舟太慢,故命卫别将、张明府一人双马,先行而来。”

“幸有卫别将和张县令,某才躲过一劫。”王霨叹道:“只是史思明连施奸计,吾父受伤、士气已沮,鏖战无益……”

“霨儿退下。”王正见不待王霨说完,朗声道:“永王殿下奉诏节制江淮诸军,某与犬子自然依令而行。”

“父亲……”王霨前世记忆中,坐镇江淮的李璘因卷入玄肃二帝争权漩涡,与在灵武登基的李亨心生不睦,被忠于李亨的诸将击败,兵败身亡。

关于此段公案,史学界或言李璘意欲割据东南、破坏平叛大局,罪无可恕;或言李亨心胸狭隘,杀弟立威,禽兽不如;或言李隆基命李璘东巡,以分李亨之权,致使骨肉相残……但无论真相如何,王霨对李璘都无法全心全意信任,故高仙桂护送永王离京之时,王霨曾暗中提醒其对李璘要不远不近,怕的就是高仙桂被永王牵连。但急切之间,王霨一时无法将胸中重重忧虑诉说清晰。

“霨儿,汝自入京以来,锲而不舍杯葛安禄山,其源为何?”

“安禄山心怀异志,谋危社稷,为天下苍生之祸,某自然要除之而后快。”

“何为心怀异志?”王正见厉声道:“不遵圣意、不奉上命,是否为心怀异志?”

“父亲大人,吾忧永王不明敌情,使诸军坠入险地,令将士白白送死。”

“放肆!”王正见斥道:“汝手下不过数千兵马,便生忤逆之心。若尔拥兵十万,与安贼有何差异?”

“父亲……”王霨满腹委屈,却哑口莫辨,他脑中蓦然跳出白居易的“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若数年前安禄山在征讨契丹之战中身死,多半会以“声威振于绝漠,捍御比于长城”留名汗青;若日后素叶军兵强马壮,自己难道会服服帖帖遵从长安的乱命?想到此处,王霨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高别将,请速报永王殿下,北庭诸军,定将竭尽全力与平卢叛军周旋,助殿下大破逆贼!”王正见鼓起中气,朗声道:“不过平卢叛军兵精马壮,史思明用兵狡诈诡谲,还望殿下万勿轻敌。”

“诺!”高仙桂担心地看了眼王霨,上马离去。

  “王都护、霨军使,适才东岸人喧马嘶,想来躲在幕后的史思明已按捺不住;西岸平卢叛军与曳落河合流,来势凶猛。我军在行宫遇挫,士气正沮,王、马二将担忧节帅安危,人心浮动,登船退兵实为上上之策。只是军令难违,为今之计,当令素叶步兵高踞大堤、背靠舰船、结阵固守。”良久不言静观王正见父子争执的卢杞忽道。

“卢郎君所言不差……”王正见话未说完,胸腔若破裂的风箱,猛地咳嗽不止。薛雅歌不等王霨吩咐,疾步上前为王正见把脉诊断。

“无妨。”王正见温柔却又坚定地抽回手臂:“用兵之道,奇正相生、虚虚实实,以攻为守、以守为攻,此兵之变也。永王令我军固守,意在里应外合,重创叛军。为黏住平卢军,当示敌以弱。然若一味呆守,徒增敌之气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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