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力扶将倾不顾身(六)
追随阿史那旸十余载,李定邦一直亦步亦趋,从未怀疑过节帅的决断。然当李定邦展开密信读到“望君施展神威,救犬子、幼女归乡”时,心里陡然咯噔一下。
李定邦自然清楚阿史那旸独怜青梅竹马阿史德夫人,对出身宗室的李夫人只敬不爱,对长女霄云小娘子冷冷淡淡,且他亦知李夫人和素叶郡主绝不会赞同阿史那节帅所选择的道路,但若真将二人抛弃在长安,等待她们的将是被背叛和被羞辱的凄风楚雨……
“节帅,既然汝未禁某带娘子和郡主离京,那吾顺手救下她们也就不算违抗军令……”至于日后阿史那旸如何面对李夫人,阿史德夫人分娩后节帅府后宅将如何电闪雷鸣,那皆非李定邦需要头疼的,他眼下在意的唯有自己的恻隐之心……
辚辚车毂急、萧萧战马鸣。
李定邦思绪万千之际,通往素叶居庄园的官道上响起急促的车马声。
“以战车为首尾,骁骑居于中,簇拥一辆大车。如此严整的阵型,定是那队夺走霁昂郎君的素叶镖师。”立在马鞍上的李定邦手持从华州大营缴获的望远镜,由模模糊糊的轮廓,猜出对方的身份。
“素叶战车里的床弩和石砲甚是可恶,得尽早除掉……”早有定计的李定邦缓缓举起左臂,待车队行至一棵绑有白巾的大树时,他果断往下挥臂:“动手!”
四五棵大树应声而倒,堪堪砸中担任开路先锋的战车。巨大的力量将车厢压倒,拉车的骏马则被砸得皮开肉绽、哀鸣不已。与此同时,车队背后尘埃腾起,接连倒地的树木横七竖八,封堵住车马的退路。
“敌袭!”骤然遇袭的附离亲卫旋即丢掉火把、张弓搭箭,紧邻战车的素叶镖师则连忙打开车厢,正欲救袍泽出来,官道两侧的树林上空闪现点点火光。
护在大车正前的巴库特见树木堵路,不便骑战,急声用突厥语吼道:“都下马!举盾,人躲在马后,结成圆阵,留心林子!”
久经沙场的附离亲卫和素叶镖师依令下马,刚举起盾牌,密密麻麻的火箭呼啸而至,挡在队列最前的绿槐垂柳和残破战车顿时化为一团火光和滚滚浓烟。
在火焰燃起之前,车厢里操纵神臂弓和庭州砲的素叶镖师被及时救出,险之又险躲过一劫。而在火箭落地之前,数羽鸣镝从位于军阵正中的马车上冲天而起,尖啸不止。
“猛油火!”躲在战马背后的素叶镖师毫不慌张,摘下马鞍上的小沙袋,扬沙止火。
昔征狄戎同仇忾,今操戈矛阋于墙。
“闪开!某今夜只为带走霁昂郎君,不愿与尔等反目为仇!”李定邦手握陌刀,催马出林,缓缓逼近附离亲卫和素叶镖师结成的椭圆阵列,在其马后,数百河中轻骑擐甲执兵、蓄势待发。
“若非顾忌袍泽情面,方才被点燃的就不只是区区几根木头!”李定邦与王勇并称“北庭双璧”,一柄陌刀舞得出神入化,与安西第一猛将李嗣业不相上下。素叶镖师以北庭、安西兵将为骨干,对李定邦既熟悉又忌惮;附离亲卫数次败于北庭之手,对李定邦则是又恨又怕。面对李定邦与河中军的威逼,素叶镖师和附离亲卫不免有些惶然。
“陌刀将李定邦……”巴库特想起素叶城破的悲惨之夜,持刀盾的双手不由颤抖起来。若非碍于特勤之命,他恨不得立即插翅飞回怛罗斯城,与苏鲁克等族人一起策马冲锋,夺回素叶城。
“李定邦,让某……”巴库特正要出阵单挑李定邦,振奋附离亲卫的士气,阿史那雯霞已从车厢里飞跃而出,蜻蜓点水般踏着素叶镖师的盾牌,飞身刺向李定邦。
“雯霞小娘子,汝还不明白节帅的苦心吗?!”喜忧参半的李定邦大力挥刀,荡开阿史那雯霞的长剑后翻身下马,将陌刀横在身前,摆出防御架势:“范阳军已杀入京畿,长安城危在旦夕,快喊霁昂郎君出来,随某返回拓枝城。”
“李兵马使,长安距离拓枝城万里之遥,一路需经陇右、北庭等军镇,单凭一千河中轻骑,如何穿过重重关隘?”素叶镖师结成的圆阵内,传来素叶郡主阿史那霄云的质疑声。
“原来郡主也在!”李定邦心头大喜:“郡主,快请娘子与霁昂郎君出来,节帅盼着尔等回家。”
“回家?!”阿史那霄云冷冷笑道:“家母乃大唐宗室,圣人敕封的郡夫人;吾乃贵妃娘子义女,陛下御封的素叶郡主,长安即是某的家。恕吾愚钝,不知李兵马使所谓的回家指的是何处。”
“郡主说得好!”弯弓护在阿史那霄云身前的范秋娘高声赞同。
“李定邦,尔在华州干了什么,以为吾辈不知?幽州的兵马如何进入京畿,汝心中可曾有愧?”阿史那雯霞猱身再上,三尺长剑化为一条青缨,缠绕在李定邦四周。
“不对,郡主和雯霞小娘子是在拖延时间……”在碛西边镇身经百战的李定邦挥动格挡之余,蓦然猜出阿史那霄云等人的打算。
夜风猎猎云鬓飞,吴钩莹莹龙马奔。
“狗贼李定邦,速速投降!”
李定邦甫识破素叶镖师的意图,就听官道西侧响起士卒奔跑的步伐声和马蹄敲击地面的轰鸣声。李定邦用余光瞥了眼,只见西方奔出一彪人马,担任前锋的百余名刀盾步兵扬沙止火、移树清道,为身后的素叶轻骑扫清障碍后散到路旁。数百骑兵则如从山谷间奔涌而出的溪流,直扑河中军而来。当先一将手舞弯刀、鞍悬雕弓,赫然正是数年未见的同罗蒲丽。
“五百余骑,后面还藏有战车……”李定邦飞速估算出同罗蒲丽的兵力,然后双臂发力,挥出一弯弧线,以排山倒海之势震开阿史那雯霞。
“回撤入林!”刹那间李定邦便有了决断:“只要后方无伏兵,区区数百骑,算不得什么。”
“鸣鼓!”同罗蒲丽与阿史那雯霞等汇合后,娇声令道。
战鼓腾腾、山林寂寂。
素叶镖师拼命擂鼓,震得鸦雀乱飞、尘土飞扬,两边的树林中却只传来河中兵马列队的传令声。
“怎么回事,负责包抄的沙陀兵马何在?”不待同罗蒲丽弄清缘由,千余河中轻骑摆出数个楔形阵从林中倾泻而出,将蜿蜒若蛇的素叶兵马斩成数段、切割包围。
“既然撕破脸面,就休怪某无情了!”催马冲刺的李定邦一刀劈断同罗蒲丽射出的羽箭,旋即又挥盾挡住范秋娘的连珠三箭。
范秋娘还欲再射,劲烈的刀风扑面而来,她来不及拔剑,只好挥弓格挡,只听咔嚓一声,坚韧无比的弓臂应声而断。范秋娘急忙翻身下马,她还未落定,马颈已被锋利的陌刀斩断,喷涌而出马血浇了她一头一脸,眼前的世界顿时变成一片殷红。
“郡主,随某回拓枝城吧!”李定邦并未对浑身血红的范秋娘痛下杀手,而是挥刀砍翻两名挡在马前的素叶镖师,伸手探向阿史那霄云的胳膊。动手之前,范秋娘已命人护送阿史那霄云撤回战车,无奈李定邦马疾刀快,防不胜防。
“姐姐!”阿史那雯霞略一犹豫,抛出绳索缠住阿史那霄云的蛮腰,用力一拽,让猴子捞月的李定邦扑了个空。
“李兵马使,吾随汝回拓枝城可好!”阿史那雯霞箭步上前,将姐姐挡在身后。
“雯霞,不可!”
“姐姐,父亲大人根本不在意嫡母与你的生死,他在信中只交待李兵马使带霁昂和吾离开长安。”阿史那雯霞冷冷打断霄云的劝阻:“姐姐,霨弟视尔若珍宝,可在父亲心中,你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累赘。”
“妹妹,你……”阿史那霄云忽遭遇妹妹抢白,错愕不已。父亲厚此薄彼她并非一无所知,但骤然听妹妹说起,难免还是黯然泪下。
“姐姐,吾走后,你便可与霨弟自由自在、成双成对了!”阿史那雯霞四分含酸、五分恨然。
“雯霞小娘子,别再拖拖拉拉……”李定邦单手持刀,催马逼近。
“走便走,长安虽好,然牵挂吾之人不在城中……”阿史那雯霞轻叹一声,将长剑收回鞘中,信步走向李定邦。
刚走数步,阿史那雯霞忽然想到什么,扭头对霄云道:“姐姐,当年西征石国……”
飞火似流星,平地起惊雷。
阿史那霄云刚听到“石国”二字,耳边骤然响起接连不断的巨响,似乎是除夕夜的爆竹声,又恍若盛夏日的霹雳响。
“姐姐!”阿史那雯霞急欲转身护住霄云,却被跳下战马的李定邦牢牢擒住。
“快带某找霁昂郎君!”李定邦拉着阿史那雯霞就往大车方向跑。
“别跑了,霁昂根本不在车里!”阿史那雯霞见抹开马血、杏眼半睁的范秋娘将霄云护在地上,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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