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太极宫外,北夹城。
宫墙高耸,月光一线。
雪毡子揭了又盖,此刻方清出二人并行的小路,残雪在冷风下结成薄薄的冰壳,太子提灯走在冰上,寒意覆满周身。
彻夜欢庆混淆了五感,他直到此处耳边尚有嗡响,分不清是错觉,还是真的歌舞未歇。
“王玄泰伤势如何?”
他没有带侍从的习惯,现下仅有尉迟俭同行,谈起事来也无甚顾忌。
尉迟俭瞬间垮下脸,呵出团白雾,“他娘的,居然救活了!哎……不过还好,曹阿姜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刺伤了他一只眼,真是个女中豪杰。”
伤了眼睛,寻医问药不易,相府也能安分几日,可那等撅竖小人,往后必不会善罢甘休。太子不禁攥紧提手,加快了步伐,“那个贺元夕呢?她与曹阿姜私交怎么样?”
尉迟俭亦跟着快步走起来,“她阿爷是工部的泥瓦匠,不过这号人,工部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肯定不会认识王玄泰;至于曹阿姜,也是进宫后才相识,虽是同屋,但交情平平,今日兴许只是碰巧撞上吧。”
他讲话像踩着瓜皮,滑到哪儿算哪儿,正事没说两句,话头又滑上了偏道。
“你东宫哪样的伙食,养出这么个铁骨铮铮的小娘子,竟连王衍都敢骂!改日请我羽林军吃一顿?那些人整日里嚼酸诗捧行首,也该长长男儿血性!”说罢竟然不失遗憾地喟叹:“她若是个男子,咱俩定要同她拜关二爷,可惜!可惜!”
太子听惯了他的奇思异想,此刻也只是无声一笑,忽的想起那双琥珀般的眸子,仿佛是这泥泞世道里,唯一澄澈的存在。
他若有所思道:“别被外表蒙骗了,她没那么简单。”
“虽说人家生得丑了点,但你不能以貌取人啊……唉,你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太子扬眉看了他两眼,到底没说出话来,只摸了摸左脸的血痕,轻“嗯”一声,便收回视线,赶路不语。
夤夜时分,二人终经虔化门入得内廷。
急雪压得太极宫白茫一片,辨不清何处是宫道、何处是殿宇。
可唯有一殿矗立正中,歇山顶上片雪不沾,青黑的琉璃瓦高接苍穹,若不是文窗内透出烛火,几乎能融进深重的夜色里。
太子径直向其走去,临到脚下,仰首见一黑底描金匾额,上书三个大字——甘露殿。再往上瞧,顶上竟趴着十几个举着雪掸的内监。
“原来如此。”他正欲开口,却有一绯衣老者端步走至近前,那人手持拂尘,面白无须,站定便行了个揖礼,“太子殿下、尉迟将军。”
“免礼免礼。”尉迟俭摆摆手,夸张地指着殿顶,“高公公,这雪一时半刻停不了,叫他们下来吧,再这么掸下去,不死也废了!”
高椿焕是大内总管,旁人轻易不敢指使,此刻也是微微俯身,慢条斯理地说:“小将军言重,为圣人分忧,可是这些人的恩典呐。”
“唉,这什么话!”
尉迟俭还欲纠缠,可话已到这份上,实在无需多言,太子抬手拦住他,对高椿焕说:“孤有要事求见圣人,劳您通传一声。”
“殿下请进,圣人已候您多时了。”说完又面向尉迟俭,比了个“请”的姿势,“小将军彻夜辛劳,圣人吩咐备了茶水果子,您移步偏殿,歇息片刻。”
这是拦人的意思。
御前听差的,待人接物从不点透,总含着口仙气。尉迟俭不耐烦这套,脸一转,大步就朝偏殿迈过去,边走还边扬声吩咐:“大半夜里吃茶,你想熬干我,叫他们上桃浆来!”
那边将军气吞霄汉,这边太子平静如水,守礼道一声“有劳”,也不看高椿焕脸色,举步进了正殿。
殿门一开,闷蒸许久的药气直冲面门,眨眼间浸入每一寸毛孔。他站在明间,接过侍者捧来的寿带鸟银手炉,热流自掌心缓缓流淌全身。他看着手炉纹样,下意识舔舔唇,只觉得舌尖都沾上了苦味。
待周身寒气散去,他才踩着满铺的红线毯,绕过华封三祝的屏风。
一进皇帝寝殿,入目一派金玉祥瑞。
头顶是宝相花藻井,四角各垂一串璎珞,直指四根镶金箔的朱漆柱。柱子后方,绘了满壁鹿鹤同春图,仔细看去,鹤羽皆由螺钿拼就,随着烛火微摇,照进满目溢彩流光。
可屋子的气韵向来与人相连。那鹿鹤同春下,摆着张象牙罗汉榻,皇帝斜靠着凭几,眉头紧锁,眼缝半睁,即便作养得当看不见纹路,但红晕浮在颊上,不入肌理,活像画上去似的。
病气,瞬息压住一室珠玉。
太子轻步走到三尺外,未及行礼,皇帝浑浊的眼珠,已慢慢地,转到这边。
“坐吧。”
“是。”
寝殿内没有侍者,许是他来之前就退下了。他不知道旁的兄弟会怎样,看了眼罗汉榻,又看看不远处的高足椅,最终选择了后者。
皇帝没有多说什么,手按凭几,勉强将身子撑起,提上口气,道:“你知道来此,尚不算蠢笨。”
这样的钝刀子常有,太子听似没听,起身找来个引枕,一边塞到他背后,一边平和地说:“韦司馔是您派过去的。”
“你敢质问朕!”皇帝胳膊一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引枕“骨碌碌”砸个老远。
太子习惯了这样的喜怒无常,只替他抚着背平复下来,才退回到殿心,垂首道:“臣不敢。”顿了顿,还是坚定地说:“且不论西仓真相如何,那刘五郎一事闹得满城风雨,臣必须给百姓一个交代。”
凭几上插着瓶红梅,皇帝没有说话,只用枯瘦的手指一瓣瓣拨动,而后嘴巴微张,深深吞了口气,“盗取炸药,意图伤人,按律,流放。王玄泰,擒贼有功,着太医令全力医治,赏,铜钱百贯,胡椒十石。至于那偷窃的婢女……只要她爷娘安守本分、诚心悔悟,可不问其,教女不严之过。”
说完,手指轻轻一捻,花瓣顷刻化作了花泥。
太子怔怔盯着残花,一时哑然。
这样明目张胆的偏私,滔天民愤无处可去,注定要落到自己这个监国的太子身上。
要做靶子,他不在乎。只是不明白,百姓家求个公道,为何就难于登天。
“刘五郎该罚,王玄泰也绝不能轻饶!况且太医令向来只为父皇医治,这已经不是抬举,是僭越!世间断没有论罪行赏的道理,父皇让臣罔顾是非,恕臣不能从命!”
“你放肆!”
一声怒喝戛然而止,随之而来是剧烈的喘咳,皇帝的喉间似堵了把碎石,气息只能寻着缝隙一丝一缕钻出来,发出时而低沉时而高亢的怪声。
太子沉声不语,而皇帝注视着他极肖先皇后的面孔,上头全是凛然无畏,他僵直的手指也终于泄力,重重砸落榻上。
同样的话,他曾听过一次。三年前,废太子李恪当着满朝文武公然叫板,彼时他精神尚佳,还能警告世人,皇权不容质疑。
但如今……
“忱儿。”他耷下沉重的眼皮,又回到孱弱老者的模样,“天子之于储君,为何?”
在朝为君,下朝为父。
太子明白此话用意,这是在告诫他,为臣为子,唯有从命一条。他本有满腹应对之理,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可他,有多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李忱、李忱。
自他踏入东宫的那一刻起,他再不是谁人之子、谁人之徒、谁人之友。
他就只是太子。
大虞需要的,是一个解天下之忧的储君,而不是一个有血有泪的李忱。
“谨听……阿爷教诲。”语调中有踌躇,亦有克制的雀跃。
皇帝应是乏了,未对这个称呼做多余的反应,只不紧不慢道:“要宰一只不听训的猞猁,无非两个法子,要么一刀下去,叫它永无翻身之日;要么,从手足开始,日复一日,慢慢侵蚀它的血肉。你上来就想夺它的孩儿,它能不同你舍身相搏?”
这言语间的漫不经心,好似在谈一场寻常的狩猎。太子听罢,凝眉沉思良久,他刚于席间知道刘五郎的遭遇,就听闻王玄泰残杀婢女,盛怒之下,的确行事冲动。
正欲开口,又听罗汉榻上的人漫不经心道:“太子往后,还需多学多思。若换作憬儿,想必,朕也无需费这许多心力。”
李憬是继后之子,也是现今除他之外,唯一的皇子。
太子压压眉头,静默好半晌,才道:“四弟自小得阿爷教导,当富雄才伟略。此事,确是儿思虑不周。”
纵有不甘,能宣之于口的,也只得这两句。他莫名想起那狗胆包天的贺元夕,若她在此,又会怎么说?怎么做?
那头皇帝已掀不开眼皮,自然不会注意他神色细微的变化,自顾自絮絮说着:“口称不周,行止仍是失了规矩。汝乃储君,无论人前人后,‘阿爷’这样的称呼,都不该出自你口。”
话说完,殿内却只听见檐上扫雪、暖炉缠烟。
皇帝片晌未得回应,长声催促:“太子。”
“是!”他蓦然回神,“父皇教训的是。”
就是此刻,他忽然不想再计较那些旧事,人生十指有长短,总有人要做短的那个,要紧一则,是守好当下的职责。
“父皇息怒。”他略朝罗汉榻走近了些,“臣方才出神,是想起一桩吉兆。”
皇帝虽没有立时搭话,但上身已微微前倾,太子见状,假作回忆道:“臣在夹城时,便隐约听得太极宫内鸟鸣似笛,进了虔化门不久,竟见数只蓝首栗身之鸟,盘桓于皇祖母所居安仁殿顶,好似不畏风雪,久久不去。”
他知道皇帝想听什么,刻意在此处噤声,只等着皇帝急不可耐道:“蓝首栗身,鸣叫如笛,是寿带鸟!”
“那鸟尾奇长,直如彗星,这么说来,确是寿带鸟无疑。”他满含虔诚地说:“寒冬腊月,安仁殿竟现此鸟,定是祥瑞之兆,能护皇祖母松鹤长春。”
皇帝的眼神却黯了些,“只在安仁殿?”
很多时候,未说出口的才是症结。皇帝惜命,笃信长生之道,他真正关心的,是甘露殿有没有祥瑞。
太子自然听得出弦外之音,虽心如明镜,却仍是沉吟片刻,“方才临近甘露殿时,仿佛也有鸟鸣,走近了却看不清真章。想是安仁殿上有积雪,寿带鸟才格外显眼。”
一听此话,皇帝只像被人从天灵盖注入了一道神力,霎时目光炯炯。
约摸一盏茶后,太子一脚迈出甘露殿,高椿焕眼明手快,已亲自捧上个斗篷,“太子殿下雪夜行路,底下人疏忽,竟连斗篷都忘了!”
他本就不畏寒,这会儿才想起自己的斗篷在何处,只怕引出什么事端,便轻描淡写地说:“无妨。”
那头高椿焕一面替他系好带子,一面含笑低语:“殿下仁心,老奴替底下人深谢您。老奴有个徒儿,进宫前学了些绝技,都是市井里上不得台面的把戏,殿下若不嫌弃,奴派他去东宫,替殿下解闷?”
太子牵牵唇,轻道了声“好”,待理齐衣衫,便举步走出檐下。
回首再看,甘露殿顶,已悄然覆上一层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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