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痛。
贺元夕是被陶碗落地的声音惊醒的。
剧痛几是睁眼的瞬间就爬满全身,她迷迷糊糊看了一眼。
狭窄的天窗,粗硬的石墙,湿霉的草堆,晃着孱弱灯火的呆蠢石灯。
还是掖庭狱。
唯一不同的是,地上多了碗黍子。
她受了三十笞刑,削尖的竹条打在背上,割肉一样痛。但还好,留了条小命。
就着石灯颤巍巍的光,她一边呕,一边艰难扒光了半生的黍子,继续窝在草堆里睡觉。
睡着了没那么痛。
半梦半醒间,有鬼魅般痛苦的呻/吟,幽幽缠上耳畔。
头一次听到的时候,她起了一身白毛汗,还当是狱中积年的冤魂。但这次,贺元夕没动,只是闭着眼,虚声道:“你吃一点吧。”
“有用吗,咳咳——左右是个死字。”
意料中的回答。
贺元夕没再说话,继续试着睡觉。
四日前,她被坐实与郭益有染,绯娘不算凭空污蔑,只被带到司正司问了两句话,便全身而退。
离奇的是,抱珠却因攀诬之罪,被关入了隔壁牢房。
按司正的说法,无论贺元夕私通与否,抱珠伪造信件之举都不算无辜,若不严惩,恐他人效仿。
好个铁面无私执法如山的东宫司正。
抱珠四日来滴水未进,更别提黍子了,狱中脏污非常,她背后的伤口总也不见好,现只剩一口气吊在喉头。
虽关系尴尬,这么个大活人死在隔壁,怪让人怵得慌。贺元夕又一次劝道:“你我之间的账还没算清,你死在这儿算怎么回事?”
“呵——”灯火跳跃,幽暗中传来声古怪的笑。
“我知道你在激我,元夕,你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咳咳——未曾真心待你,我心中很悔。”
贺元夕鼻子酸了酸,她总是狠不下心去憎恨,或许是同为草芥的一点点同情心作祟,她蜷紧身子,让自己暖和些。
“你以为这样说我就会原谅你吗?你若悔,就活着出去赔罪……你做的那些事,带下阴曹,都是让你的氏族蒙羞。”
抱珠的声音突然紧张起来。
“你都知道了?你怎么知道的?你还知道些什么?”
贺元夕无声地摇头,“我只是猜测。一个人的相貌会变,性情可以装,但骨子里的学识修养,是遮掩不住的。”
自望日过后,她就格外注意抱珠的一言一行。从她用饭的琐碎规矩,到行礼的端正仪态,再到一丝不苟的字迹……林林总总,拼凑出一个官家闺秀的剪影。
但正因此身份,锦衣玉食堆成个平白的心肠,她将一切都想得太容易。
“你籍没入宫,从未收到过家书,却要同我借纸笔写家书,你本就写得一手好字,却将我那手/狗爬拿去练笔……抱珠,你的目的未免太明显。”
不知是伤口太痛,还是出于愧怍,抱珠并没有说话,回应贺元夕的,只有夹着湿冷霉气的隐忍抽噎。
“抱珠,你诬陷我,究竟是为着什么?”
“别再叫我抱珠!”低泣骤然停滞,那短暂的羞愤却因寒气刺入口鼻,化作惨烈的喘咳。
她的喉头似卡着把利刃,说话的时候,气息撩拨刀尖,发出铮铮嗡鸣。
“我姓卫,卫琼华。”
贺元夕知道这个姓氏,或应该说,几年前,阖长安的百姓,都仰望着这个姓氏。
长安城以朱雀街划分东西,西多为平民外邦,东则是世家大族。卫氏,就居于城东,离皇城最近的永兴坊。卫老夫人,是为先帝乳母,卫家郎主,曾任太子詹事,最风光的时候,年年荔枝宴都有一席之地,可谓深沐皇恩。
可惜花团锦簇掩不住早已翻滚的暗流。废太子李恪谋反,他乃元后长子,被圣人寄予厚望。
天子之怒流血千里,所有与李恪相关的人,处死的处死,流放的流放,就连他近身宫人都被悉数残杀。
那段日子,长安城的天空似笼了层浓雾血烟。虽无禁令,但百姓官员无人宴饮出游,就连笑一笑,都克制着不敢放声。
那是皇族的噩梦,亦是长安的噩梦。
贺元夕现是痛得清醒,又饿得迷糊,她不知卫氏有否参与谋逆案,只能浅显推测:“你以为除掉我,就能做太子的侍妾,然后求他,为你家翻案?”
“不错,但不是求他。”那刀锋般的嗡鸣又响起,只是这回更冷。
“我要杀了他。”
贺元夕背上一凉,翻身抓住两个牢房中间的木栏,厉声道:“你说什么?”
“呵……”
昏黄火光中,一个被血液浸透的残破身躯,架起四肢,痛苦又迅捷地爬过来,几是同时,那满是血痂的脸,伴着浓腥放大在她眼前。
“我要杀了李忱!”
她脸上干竭的血块,因嘴唇的蠕动狰狞掉落,骇得贺元夕一下子瘫坐在地。
李忱,是太子的名讳。
下一瞬,她屏息凝神,伏身凑上去,盯着卫琼华。
“为什么?”
但见她仔仔细细拨开粘在嘴边的乱发,咬牙道:“王衍勾结内廷中人,诬陷太子谋反,就是为了拥护李忱上位!”她咧开嘴,露出血红的牙,“水满则溢,我们卫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谋反罪不及小儿!他们却连我的祖母和弟弟都不放过!我弟弟死的时候才三岁!他懂得何为皇位?何为谋反?是李忱!他德不配位,为了一己之私,害我卫氏阖族罹难!”
贺元夕被喷了满脸不知是血沫还是唾沫的脏污,她顾不上擦,狠狠拍打木拦,“李恪获罪时,太子还困居岐山,你凭什么说他是主使?”
卫琼华在笑,但一只眼被血痂糊满,扭曲成蹙眉的形态,十分诡异。
“贺元夕,我以为你很聪明。是,我没有证据,但最后何人坐上了那个位置?何人谋得了最大的利益?是李忱!除了他,还能是谁!难道王衍苦心钻营,就为了给他人做嫁衣吗!”
贺元夕愣住了,许是饿极了,她无意争辩太子清白与否,或是想不出话来反驳,只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思考最关键的问题。
自被罚入掖庭狱的那一刻起,她就疑心后宫有人与王衍为伍,自己被关进来,大抵是为了给王玄泰出口恶气……
但卫琼华,又是因为什么?
一介孤女,能对他有什么威胁?
难道这个卫氏遗孤,手上掌握了什么秘密?
想到此处,贺元夕假意嗤笑:“你说王衍与后宫勾结,不会也是靠这种幼稚的推测吧?”
卫琼华有些生气地瞪大了眼,“我们自然有证据!”
“我们?”
“左右我出不去了,告诉你也无妨,证据就在张孚儿的木匣里,可惜已被他们毁了!”
贺元夕一凛,“掌医处的张孚儿?那你们可查到,同王衍勾结的人是谁?”
卫琼华正待开口,余光处忽有银光一闪,那锐
物速度极快,几将灯火穿成一线,倏地在她脖颈处消失。
她似被那银光掐断了意识,笔直栽倒在地,弹指后神思回銮,她奋力张大嘴巴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咿咿呀呀”残破诡异的声调。
“卫琼华!琼华!”
隔着木栏,贺元夕慌乱地在她颈上摸索,冒着热气的鲜血,不知名的黏浊污垢,方寸之间,双手便可触尽,却是毫无异物。
若不是那还在痛苦蹬动的双腿,她几乎以为方才的银光一闪是错觉。
“来人啊!救人!”
喊了两声,后怕地抱住自己的脖子。
这是灭口!谁会救她!
是夜。
掖庭北,太仓。
司正隐在夜色中来回踱步,她的公服威严沉稳,她的神色张惶难安。
终于,背后传来那熟悉轻盈的脚步,她如蒙大赦,急急迎上去。
“下官已照您吩咐,关押了抱珠与贺元夕,但是……但是今日午后,抱珠她死了……”
“慌什么。”说话的女子戴着帷帽,皂纱垂至脚踝,看不出衣饰,更看不清面目,但仅凭声音,就可听出她的冷漠。
“死了就丢去宫人斜,她受了刑,又不肯吃东西,扛不住伤病死在狱中,有何稀奇?”说完音调硬了些,夹杂一丝责问:“倒是你,由她在狱中胡言乱语,幸而未泄露什么关窍,否则你十条贱命都赔不起!”
“是。”司正颊肉乱颤,慌忙请罪:“下官无能,请您责罚。”
“责罚?”帷帽女子哼声,笑中充斥不屑,“责罚就不必了,现有一要事,交由你去做。”
“下官谨听吩咐。”
“那个贺元夕……”她漫不经心地看看手指,“未免夜长梦多,叫王家出了气,也不必再留,病死、饿死、自裁,你看着安排。”
“可是……”司正有一丝犹疑,小心翼翼道:“她似乎颇得太子殿下喜欢,只怕殿下巡营回宫,不好交代。”
“你可是蠢?”帷帽女子直白地训斥:“且不说只是些下人间的疯话,哪怕真有什么交情,太子一时兴起而已,不过死个下人,还能真追究你司正的过错吗?”
司正吞了口唾沫,躬身唯唯道是,良久不得回应,待再起身,却见那帷帽女已如魅影般,飘忽消失在夜色中。
确认她听不见,司正才啐了一口,暗骂:“你不也是个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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