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三月初三,上巳日。
长安的春意萌发在曲江,乘着汗漫的水烟铺洒全城,落在杏花枝头,是绯色成云遮碧水,落在美人鬓上,是软罗钗裙胭脂碎。
原该在曲江游春的美人,此刻齐聚城中,挤斜了钗环发髻,只为一睹天家风采。
皇帝游曲江,从来只走城东独立的夹道。今日却乘象路车,浩浩荡荡地,自皇城正门而出,踏上了长安的中轴线——朱雀大街。
圣驾威严而迢递,连绵数里不见其尾,其后跟着太后、皇后,再是太子的轺车。贺元夕则随其余内命妇,乘白铜饰犊车,候于朱雀门后。
她今日盘了极隆重的高髻,为配礼衣用七钿,实实在在的珠翠满头,重得好像魂魄都被封印在发髻里,动动眼皮子都要驾鹤西去。
头又重又困,困意奔腾席卷,忍到眼睛发酸都压不下,只能抬起挂满金玉的沉重手臂,掩嘴,打了个很长很长的哈欠。
困啊,昨日虽没逃过登紫云楼,但太子身子不爽的消息已然传出去,做戏做全套,她得依宫规侍疾,离不得承恩殿半步。
待入夜后,两人攥着袖口干瞪眼,谁都不敢先睡下,最后干脆在榻上支个小几,一人裹一条被褥,打了一宿双陆。
临到天空泛起蟹壳青,贺元夕扛不住昏睡过去,但只眯瞪不到半刻,就有婢女进来帮忙更衣。
所以真是辛苦又刺激的一夜。
想到这儿,伸脖子朝前看,太子乌发金冠,端轺车之上,瞧不出分毫疲惫之态。
贺元夕很讶异,昨夜打双陆的是他的分/身不成?
无意识地又打个哈欠,攒了一眶子的泪终于兜不住,顺着眼角澎湃地滚下去。
就在那颗泪将滚到面中的时候,迎轺车的鼓声哄哄敲响,与此同时,圣驾已到朱雀街的中心,百姓沸起,山呼万岁。
鼓声人声一齐闯入朱雀门,在古老的砖石间热烈碰撞,奏出雄浑而壮远的盛歌。
她慌忙点匀脸上的泪,以防弄花了厚重的妆粉。这是她头一次以良娣的身份出席宴会,举手投足都关乎东宫的体面。
于是直起身子,强行驱散困意,双手扣住膝头,隔着繁复的礼衣,能感受到双腿紧绷,甚至还不自觉打着颤。
想再看一眼太子,如今把他当作一条绳上的蚂蚱,看一眼就能增一分定力。可他的轺车听到鼓声,已穿过朱雀门,行入鼎沸的街道上。
不等她调匀呼吸,犊车也动起来。
这古老高深的朱雀门,巨砖间砌的是历朝兴衰荣辱,人一到门下,凉风袭面,天光立时半暗,她眼前聚着片拱形的光瀑,金尘随着心跳浩荡地震动。
这是个能跨越时光的洞穴,穿过去,一切豁然开朗。
犊车到达曲江的那一刻,场面更加喧阗。
禁军将百姓拦在外围,掀天的欢呼仍能让此处沸腾。
花都盛放了,兴隆地簇拥着一池碧水,水面托举座台高楼,那楼四角凌空伸出拱桥,各连一座窈窕别致的阙亭,站在楼脚仰望,活似展翼将飞的白鹭。
贺元夕随圣驾登紫云楼,钿钗礼衣沉重地压在肩上,每一寸金线都是累赘。这楼真高,能达天宫似的,可她不能喊累,连喘息的节奏都错不得。
好容易登顶,帝后便要同太子去到左首的阙亭,受楼下官员及百姓的参拜。
贺元夕站在内命妇中间,目送太子走上拱桥,心说可算没出岔子,只要挨到开席,官员亲眷一齐上来,混在人堆里,也就不必这么拘谨。
心下刚松口气,身边来了位很秀气的宫婢。
“良娣。”她行了个礼,往前列比比手,“贤妃请您过去一叙。”
贺元夕怕满头珠钗碰出声响,只顺着她指的方向,滞涩地将眼睛转过去。
贤妃是位贴着螺钿面靥的妇人,眉目细致婉约,很有江南水乡的风情。
平日在东宫散漫惯了,她与皇帝的妃嫔没太多往来,更无甚可聊。但对方终归是长辈,她牵起个微笑,由那婢女引路,款款上前。
贤妃边上另站着位陈美人,贺元夕一一叉手拜见过,才直起身子,就见陈美人一声不吭,直勾勾打量着她。
这眼神没个遮掩,从头到脚来回逡巡,说粗俗点,真跟挑拣牲口似的。贺元夕被盯得很不自在,略略俯身,问道:“贤妃有何吩咐?”
帝后和太子都上了阙亭,众人松泛下来,私语渐起,陈美人借这当口掩唇轻笑,“这孩子,当婢女的习惯改不掉吗?你现又不是下人,说什么吩咐不吩咐的?”
贺元夕在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群中,又惶恐又疲累,可她不傻,能听出来者不善,众目睽睽,陈美人这样奚落,不会是临时起意。
但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敌意,她尚不清楚对方目的,照旧笑得纯质无害:“口称吩咐,是晚辈对长辈的敬重。”
贤妃本作壁上观,没想到这小婢女竟能沉得住气,缓缓浮上个假笑,正待说话,拱桥那头跑来个内侍,抻直衣摆躬身道:“传圣人令,请贺良娣同上阙亭。”
贺元夕原还在揣度敌情,听到这话,整个人一凛。
她不怕冷嘲热讽,但上阙亭着实毫无准备。她临时抱佛脚翻过礼乐篇,往年无此旧例,自然也没当回事,眼下圣人突发奇想,看来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了。
人墙自行散开,稚嫩的良娣,就这么暴露在众人目光下。她努力沉肩直颈,面上平稳,实际脚下已经虚浮。
有时候人很脆弱,贤妃莫名的敌意将她凿出个豁口。心思敏感了,便觉周围人都换了张面皮,这位眼中是审视,那位嘴边有讥笑。
那个陈美人也笑了,贴在贤妃耳边絮絮叨叨,不时还大剌剌扫视她。
贺元夕开始怀念做宫婢的日子,赤脚的人不怕蹚水,如今她拖家带口、顾虑重重,唯恐行差踏错一步,折损东宫的颜面。
传话的内侍见她迟迟不动,委婉地催促:“良娣,请。”
贺元夕回神往外看,自这个角度,只能瞧见青天红柱。
走吧,把脚迈出去,不过是独自走段路,走得不好看,还能剁了她的腿不成?
把心一横,几是一步一坑地朝门外去。
最终有惊无险到了阙亭,恭敬向三人行过礼,少顷,皇帝微侧过脸,淡声道:“嗯,到太子身边去吧。”
她依言直起身,但见太子不动声色,负手立在那儿,背上银龙喧赫地踏云吞雾,在明烈朝阳下,折射出跃动的金光。
真是个很适合盛大场面的人,不必学权臣摆出高傲的架子,只消往锦天绣地里一站,就有浸入骨血的端稳贵气。
贺元夕收敛表情,也作出副目空一切的模样,走到他身旁。
一到栏边,喧嚣扑面。皇室气象不再是简单的下跪行礼,而是遮天彩绸、洒金地衣,是响彻云霄的祝颂,是百姓脸上对盛世的虔诚渴望。
权利是能乱人心智的东西,纵然这些不属于她,但站在这凌空阙亭,受着灼灼艳羡目光,仍有虚幻飘渺之感。
心神像在海上,一瞬被声声万岁抛起,一瞬因忧心盛极必衰而坠下,总之浮浮沉沉,落不到实处。
这时,手背忽然覆上片温热。
她讶异地垂目看去,自己的礼衣与太子的玄衣相接,两片宽大袖摆下,藏着太子攥住她的手。
“还怕吗?”
他的声音夹在喧闹红尘间,有安稳人心的力量。
玩伴与陪伴一字之差,想越过去,有时很艰难,有时只要简单的三个字。
贺元夕没有接话,只在咚咚心跳中,将藏在袖笼下的手腕一转,五指挨个穿过他的指缝,交扣上去。
她感到那只大手一震,似乎没想到会得到她的回应,片刻之后,坚定地攥紧了她。
相贴的掌心,传递着双方的脉搏,他们像完成了一项壮举,看回楼下跪拜的百姓时,眼神也不再游移。
毕竟身边人时时在意你的情绪,是直面苍黄的最大底气。
两人的背影落进贤妃眼里,却化作一片晦影。
陈美人尖酸的声音刺刺不休:“圣人为何叫她过去?一个婢女,也有资格上阙亭?”
贤妃收回眼,“圣人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
其实她心里清楚,皇帝是在告诫自己,臣子的盛衰兴废,皆在帝王一念之间。崔上真能入东宫,是因为他的恩典,但只要他愿意抬举,婢女亦有资格上阙亭。
陈美人却品不到这些,只凑在她耳边巴结:“您瞧瞧,果真是个妖精,还没入夜呢,就凑得那么近!下人就是下人,穿着礼衣也上不得台面,哪及崔娘子大方得体?”
贤妃在后宫多年,知道看人最忌一眼下定论,“能从宫婢一跃成为良娣,必定有些手段,可不敢大意。”只是想到自己外甥女要同个婢女平起平坐,到底不大称意。
陈美人看出她神色反常,极尽谄媚地说:“您不必过于担心,太子殿下年轻,一时贪图新鲜而已。待殿下见着崔娘子,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名门闺秀,便再也瞧不上这样的野路子。没了爷们儿顾念,再高明的手段也无用武之地呀。”
正说着话,参拜过皇帝的官眷也陆续上来。
贤妃随意敷衍陈美人两句,往官眷中寻找,找见个青山蓝襦裙的娇柔女郎,对其招招手,“上真,来姨母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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