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章
黑暗的夜之堡垒，水晶吊灯散发出绚丽光芒。
短暂的美好之下，是亘古的沉寂、透彻的血红色，与一种突破了玻璃杯、接着挥洒在地毯上方的冰冷。
莉莉丝坐在旋梯扶手上，打量着自己的红指甲。
地狱之主的忠犬，向来在不为人知的黑夜里狂吠不止，以自己的尖牙刺破敌对者的喉咙，将受害者的鲜血遗落在无辜的土地上——而在面对自己的主人时，却收起了尖牙厉爪，卑微地摇动尾巴呜呜叫唤企求拥抱——这种说法当然不够悦耳，也并不能容许谁当着魔王们的面说出来。
不过，也许这就是某种程度上的事实。
例如现在——十二魔王之一的莉莉丝，在相当漫长的一段时光里，已经不曾有过这样的待遇。
当然这并不是什么甜蜜的蛋糕或者木篮子里盛装的水润樱桃。
莉莉丝正准备享用自己的下午茶。
在昼夜不分、日月星辰的迁移失去意义的夜之堡垒，在这个特定的时间里，魔王大人恰好没有在什么奇怪的地方大开杀戒、没有在某些遗迹里玩找一找的游戏、没有在少数厉害人物的领地里四处逃窜——于是就迎来了上司的亲临。
撒旦大帝，地狱之主，就出现在窗户那边的阴影里。
他的嗓音是夜之深处的清明与暗沉，腔调是最为宏大悲悯的咏叹：“莉莉丝，我要你去人类村庄谷地海杀一个叫作拉泽尔的女人。在这项任务中，你将成为一个人类贵族。”
“哦？”莉莉丝小姐歪了歪头，“知道了，陛下。”
“用好你的身份。”撒旦大帝淡淡地说。他垂着眼睫，在黑暗中有着一团混乱的影子。
接着他离开了。
少女模样的魔王从旋梯上跳下来，简单的棉布红裙子一瞬涨起，又在一瞬之间软塌下来。像是一朵还没有绽放就已经枯萎的红花。浸没在血液里的花朵。
“杀一个女人？”她边走边露出思索的表情，“恩拉，我的甜点呢？”
漆黑走廊的挂画中突然伸出一只尖细的手，画中是道线条一样的影子：“已经在桌子上了哦，小姐。”
手上摊着一个剔透的血红镯子。
莉莉丝把镯子往手上套，可惜地说：“真讨厌。”
接着消去了身形。
莉莉丝并不是第一次接到这种要扮成人类的活。
但是——这个所谓的“灼识之眼”，她还是第一次戴上。
她在短暂的黑暗之后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坐在一辆行进中的马车里，马蹄声车轴转动声一阵一阵，接着是身上的衣服让她感觉有点喘不过气。
她顺着自己的腰腹摸了一把，感受到裙子的坚硬筋骨——这些鲸骨裙真是到了该被消灭的地步了。
她当然也轻易地注意到了自己的红指甲，于是手好奇地摸上脸——
“现在到什么地方了？”她随口问。
车夫的声音在些微的颠簸中传进来：“图兰森林的边缘，小姐，请稍安勿躁，我们很快就要到达谷地海了。”
这具身体，似乎就是她本来的身体。
莉莉丝摆弄一下手腕上的红镯子，微微笑了一笑。
马车最终停下。
莉莉丝拖着碍事的裙摆从马车上下来，一眼看见四周葱葱郁郁的树林，树冠遮天蔽日，太阳的余光在西边露出亮而橙红的一块，鸟雀喳喳出声，歌曲回旋，拂过路边的白色野花。
莉莉丝的矮跟硬底皮鞋落在乡间板结的泥土地上，她艰难地撑起腰，正好对上一扇卡在树木中间的铁栅门。
“……”
“小姐。”粗手粗脚的车夫庄正地立在一边。
“进去吧。”
于是车夫扯开了铁门，从马车后缘提出行李在前方开路。
曲折道路的终点是一处称得上平凡的小楼房，莉莉丝从外旋的楼梯走上二楼阳台，正好能看到树林之后弧线平缓的山岭，山顶的白雪在霞光的照映下显出温柔的粉色，于是她在落满灰尘的围栏上坐下，沉静下来。
等车夫来回走了几趟又勤勤恳恳地把房子大致打理好，莉莉丝已经能看见散落在山脚处和树林间的点点灯火。
不知道是否是提前吩咐过，车夫并不打算多留，向她说明已经收拾好之后转身就走。
莉莉丝叫住他：“我是谁？”
车夫不明所以：“您是琴小姐。”
“什么琴？”
“您……”
“说我的全名。”
“……西、西雅瑟斯……”
“我是西雅瑟斯·琴，是吧？”莉莉丝扫一眼他的神情，自我随意代入什么故事情节，张口就来，“回去告诉他们，我可不会任人宰割。”
车夫一听，顿时显得有些慌乱，却还是守礼地站着，头使劲儿往下低，连声道：“是、是，小姐……”
莉莉丝并不在意他为什么是这种反应，挥了挥手，转身进屋，关上大门。
对于一个小小的人类来说，这间小楼房还算是空旷。
莉莉丝换上舒适柔软的居家棉布裙子，关上窗户，端庄地躺在大床上，双手搭在腰腹间。
“灼识之眼”是传说中第一个被发现的“有意义”的物件。
据说与“玫瑰”、“爱神星辰”一起被称为“没有意义”的意义事物。
对啊，为什么她伟大的主要让她戴上这个东西来做任务呢？
——她的仇敌都嗅着味道找过来了。
向来威慑四方树敌无数的十二魔王莉莉丝，在这个不平凡的夜晚是很难入眠的。
她看着墙壁上慢慢渗进来比阴影更加黑暗的东西，很快凝成一个有形状的影子，又溜上天花板向床头靠近——也不知道这是哪位。
“是莉莉丝的孙子吗？”她问。
影子停了一下，接着轻笑一声。
这是清脆而飘渺的一道声音。
“红镯子是能够提供绝佳的掩护……不过对上我，可是不够用的，小丫头。”
“哦，”莉莉丝面无表情，“好久不见，爱茵萨姆大人，要和我一起来杯茶吗？”
“啧。”对方嗤笑一声。
“茶”这个词明显勾起了一些共同的回忆，影子静止不动，又忽然变成了人体的形状。
“这么久了，还是这么欠教育啊，莉莉丝。撒旦这个家伙……”
又是一声笑。
“——算了。”
黑影消去。
莉莉丝顿了顿，从软被中伸出手来，就看到本来鲜红的手指甲变成了黑色，黑色的符号写在黑色的甲面上，于是繁复叠成单一，有意成为无意。
第二天，莉莉丝穿过林间小路、走过小石桥、又在歪曲指示牌的引导下四处辗转，终于来到了村庄的中心——一家破破烂烂的小酒栈。
她走进去，很轻易地落入了一个极为熟悉的环境——沉暗，扭曲，不怀好意。
“打听一个人，”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女士双手揣兜，“拉泽尔。”
接着她从裙兜里剪出一枚硬币，扔在地上。
金币的色彩同样是格格不入的——极短的时间里，这一抹颜色消失在了一只粗糙暗黄的手里。
佝偻却又健壮的男人嘿嘿笑了两声，坐起身来，露出一张布满沟壑的脸。
“那小姐你可是来对了地方，”他的表情令人不愿直视，“你问的这个小娘们，可是邪门得很的。”
“我那老妈子，头次遇上她，还给了她一碗汤水，结果呢？就给那个小东西克死了！”
“闭嘴！”那边角落里传来一道嘶哑的声音，“说过了，不要谈论恶魔的奴隶！”
“还有我的儿子……”
“去年的大旱也……”
“我的女儿啊！我的小甜心，也是在她门边摔了一跤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她就是个克星！是罪恶之人普罗塞拉的门徒！”
“那是厄运啊……”
破烂小酒栈里的人七嘴八舌地嚷叫起来，那句“恶魔的奴隶”则缓缓沉入深海，不露边角。
莉莉丝转身要走，整个空间忽然就静了下来，人类的目光有如实质，不自量力地尝试着逼迫一个难以描述的存在。
于是少女天真烂漫般地笑一笑：“你们的酬劳，都算在那枚金子里。这样不好么？”
她推门出去，走入了总是不发一言宽容内敛的大自然。
可是大自然在人的陪伴下也变得十分无趣，森黑的树木里藏着血红眼睛的乌鸦，太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也生满了鲜艳的蘑菇，随着黑暗降临，有些东西已经蠢蠢欲动——魔王莉莉丝对这类事物与生俱来地感到亲切，她怀着一种隐秘的微浅的兴奋感在林间穿行，人类般脆弱渺小的躯体里，拥挤着一个危险的异种。
……
接下来就是命定的一场会面了。
莉莉丝偏移林间小道，沿着一个特定的方向在树林中穿梭。
她本来还以为事情会很复杂——例如这个“拉泽尔”处在一个不那么容易到达的地方、这个“谷地海”有好几个拉泽尔而她要玩猜一猜的游戏，或者对方是个十分强大的对手——也许需要她牺牲一点什么东西才能战胜。
但是并没有。她所感知到的讯息很明显：一个人类脆皮，带着一点撒旦大帝的气息。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的。
在感到疑惑的同时，莉莉丝又变得有些谨慎。
……
雾气弥漫的夜林间，突露着一个细削的人影。
哼着诡异曲调的另一道黑影从那边走来。
两个异类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相遇的——
“啊呀，没想到天就这样黑了。”
莉莉丝一把上去揽住对方的脖子，侧头去看她的脸。指尖搭上皮肤，微微地碰了一碰。
“怎么了小姑娘，有什么烦心事吗？”
小姑娘垂着眼睛，并不搭理人，也没有对这个堪称冒犯的“自来熟”举动作出什么反应。
“……”
莉莉丝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恰好看到一具青黑的半截身体，脖子长长的，连着头的那一端没入地下，而手则尖尖的，抓着人的双腿，骨节从皮肤里刺出来。
“食尸鬼？”身高原因，莉莉丝几乎整个挂在了对方身上，“你害怕它吗？这种家伙胆小又愚蠢……”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害怕的。
说着，她一跳踩在“尸体”的肩膀上，就见骨感的手猛地一松，一瞬之间，奇异生物就从地面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听见一道吸气声。心脏在紧缩后猛然跳动，肌肉绷紧再放松，浑身散发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意思来。
莉莉丝并没有注意到关于这个人类的更多细节，没有看到冷汗从鬓边滑落、没有注意到胸膛在呼吸时的微小的起伏，也没有看到上齿卸力，嘴唇的新鲜伤口逐渐渗出一大滴血珠。
她只是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下面前人的眼睛，毕竟一般来说都是要对视一下的——发现光线很差，只觉得这个人的眼睛是黑色的。
……这样沉默地对视了片刻，人类率先移开目光，绕过她走开了。
莉莉丝没管她，站在原地嗅了嗅自己的手，又迟疑地拿到嘴边舔了舔——果然小心一点是对的。
她在这个人的血肉气息中感受到了诅咒的味道。
撒旦的诅咒就像深海里的月牙一样稀少罕见，在此之前，莉莉丝倒还想不到会有什么情况需要伟大的地狱之主施下诅咒——这种迂回的手法，好像与撒旦那伟岸的形象不太相符。
如果是一些无聊的家伙听说了这件事，估计还会大惊小怪好一阵……
总之，莉莉丝在短暂的惊诧之后立刻做出了选择：暂时不杀这个人类，撒旦的诅咒这种东西，多留一时是一时，等过了新鲜劲再说……
冷寂的树林间早就只剩下莉莉丝一个“人类”。她记得那个拉泽尔走的方向，于是倒也还很气定神闲，继续哼着诡异的小曲，慢悠悠地抬步……
接着自顾自地迷失在了雾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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