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十六章
阿狗?
什么?
……莉莉丝并没有听懂这个明显不是人类的家伙说了什么。她的手捂在伤口上,血液从指缝间渗出来,就像溪流一样,汇聚在一起,接着淌到肩膀,很快就把衣服浸湿了。
她倒在地上。
“……”锡文看了一眼“阿狗”,跪坐在地面上,伸出去的手迟疑了一下,接着温和地拂开莉莉丝的头发,看到脱力松开的手下面血涌如注的伤口。
……看起来,殿下似乎活不了了。
锡文轻轻地叹了一下。没关系,反正他也很快就会死掉的。只是时间先后的问题而已。
这样想着的时候,那位“阿狗”走近了。他称殿下为“妈妈”,暂时撇开所有荒谬的地方——他似乎并不着急。
他也在锡文身边蹲下来,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去戳了戳莉莉丝的后脑勺。
“……是真的?”锡文听见他喃喃低语。
“殿下快要死了。”锡文平淡地说。
“哦。”阿狗也很无动于衷的模样,他就这样跟锡文一起待了一阵,接着去扒拉莉莉丝的手。
左手?不是。右手……啊,是了。
阿狗把有一圈红色印记的手扯起来,让锡文能看见:“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吗?”
锡文摇了摇头,心里盘算着要把殿下埋在哪里。虽然他与殿下也并不是很熟悉,但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他还是很愿意来看看殿下的——直到他也死掉。
或者根本不需要思考这个问题,说不定殿下前脚被埋了,他后脚就死了……那就没办法了。
“殿下快要死掉了。”锡文又说。这一次他认真地观察阿狗的表情,却也没能看出什么来。
“我知道我知道,你用不着提醒我,”阿狗把手放下,懒懒地坐在地上,双手往后撑住,眼帘下撇,“妈妈可不会就这么死去。或者说……要死掉之后,妈妈才会回来。”
“……”锡文倒不是很能理解这句话。
阿狗又说:“另外,你是妈妈的宠物吗?”
……这句话锡文也不太能理解。
浑身沾染了泥土和血液的金发少年只是中肯地说:“殿下不会再回来了。我们人类,死掉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不过,你看起来不像是我们这种脆弱的生物。”
“哈!那当然——”阿狗却忽然呆住了,接着猛地蹭起来去看那只有印记的手腕——
“啊!原来是这个!”
……
莉莉丝最终还是活到了下次醒来的时候。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顿时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沙子,想要伸手去拂开。
锡文感受到了动静,于是问:“殿下,你醒了吗?”他的嗓音有些沙哑。
莉莉丝在一分钟之后清醒。此时她正被人背在背上,抬眼望去是一片没有边际的沙漠,太阳光还不算太强烈,在这片荒原里,间或伫立有高挑的仙人掌,以及一些干枯状的灌木。
莉莉丝趴在小孩身上歇了一阵,才又眯着眼睛说:“放我下来。”
锡文把她放下来。
莉莉丝原地活动活动筋骨,见人类四肢健全,身上也没有什么伤口,又去摸自己的脖子——一片光滑。
“我……”
“阿狗说,”锡文咳嗽几下,手扶在微微弯曲的腿上,喘气,“沿着太阳的方向走,就能遇到活物,我们可以……哈……可以向他们问路。”
莉莉丝沉默一阵,接着伸爪子拍了拍小孩的头。
太阳是一直在运动的。那个什么阿狗的意思,应该是让他们自己想办法,自生自灭。可怜的幼崽,被骗了吧。
她再看了一眼仙人掌的分布,自然地拉住锡文的手腕,踩着沙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另一个方向走:“那个家伙弄好了我的伤口?”
“嗯……”锡文看了一眼被拉住的手,“阿狗说有烦人的东西快来了,就让我们先走了。他说……”
“他说?”
“他说……他会再来找你的,殿下。”
莉莉丝沉默了。
锡文又问:“殿下,阿狗是什么呢?”
“……”莉莉丝知道他的意思,但是她怎么知道那个金色眼睛的家伙,是龙还是精灵还是妖精呢?于是她只是在风沙中眯起眼睛,“是一只狗吧。”
锡文当然……并不相信,但他也只好闭了嘴不说话,免得吃一嘴沙子。
王宫里。
纳兰赛尔。
最近事件多发,几个未成年的王室中人收到了“非必要不外出”的信笺,于是也懒得蹦跶,安心缩在舒适的高塔里不问世事。
密西小公主只是叹气:“本来还想跟多茜娅一家玩玩游戏的。”
“唉,锡文不在了,王后殿下也不在了,尤莉也不来了……果然她还是想把锡文变成自己的小白脸的吧。”
“就连杰西卡也难得见上一面……”
菲克皇子可不太喜欢惯着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接下来呢?是不是就要说我们几个在这里,就像农场里养的羊一样,软弱无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被宰杀了端上饭桌?”
“……”密西看出这家伙心情糟糕,也就不再接话,只用茶匙搅了搅甜茶,又丢一块曲奇进去泡着。
瑭若并不在这里。
过了一会儿,阿茵特从迷糊的状态醒过来,张口就说:“瑭若什么时候回来?我的风干腌腿……”
小家伙怎么说话也这么不中听呢。密西只用手一拍他的头:“什么回来?瑭若不是在进修吗?她都闭门不出快两三天了,肯定又参悟了什么高妙的法术。”
“……”阿茵特捂着头沉默一阵,勉为其难地说,“……嗯。”
不过确实,没有了瑭若,他们三个根本玩不到一块去。
密西又与其他两人一起,在这处阳光正好的小亭里枯坐一阵,才算完成任务,各自回到自己的卧室。
这种情况下有的事就变得很明显——除了瑭若在的时候几个人形成紧密的小团体,其他的时候——他们似乎也没有别的朋友和可以说话的人了。
密西拆掉头顶的蝴蝶结,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柔顺的栗色长卷发垂下来,搭在肩膀上。
她是这个国家最年幼的继承人之一,是这片辽阔地区唯一的小公主。
“……也许我应该给自己找一些朋友。”
地位高贵,集万千荣宠为一身的密西殿下,应该有一堆围着她转的闲杂人等——为了她的身份,为了她所能带来利益,或者是为了她那毫无用处的美貌。
“这样……才像话嘛。”
这时候有一股阴影从少女手指上的戒指里缓慢地滑出来。这股阴影逐渐凝成一个人影,手臂圈住人的脖子,蛇信子般的舌头长长地伸出来——“难道我,不算是你的朋友吗?”
四周的温度很快下落,光线隐去,微弱的、细碎的低语从黑暗的角落里满溢出来。
“我的主人啊,密西·克兰多伊。”
密西顿了一下。接着又比着镜子摘下项链:“正如你所说,你不过是我的一个卑微的仆人罢了。”
她又甜甜地笑一笑,毫不畏惧地与镜子里形状可怖的生物对视:“你以为没有瑭若,我就会慌了神,不知道要干什么了吗?……瑭若算什么呢。”
“是啊……一个普通的人类,跟你比起来……算什么呢?”
“主人啊,您身上,流着她的血……”
密西却只是猛地把手上的链子往前甩去。
“咔嚓!”镜面炸开。
一切又都回归平静。
在王宫里的人找不到事情做的时候,整个王城却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天色渐暗,马车车轱辘不停转动,把住在城市各处的客人运往高大巍峨的爵士大门,无数双穿着漂亮鞋子的脚踏上神圣大道,迎着璀璨的灯光,进入宫廷。
乐曲悠扬、舞步舒缓、交谈声轻而细,像是树枝枝头时刻梳理羽毛的珍珠鸟。
——而这样的场景与城市边缘毫无关联。
在黑暗的、寂静寥落的郊区原野,在这幢被遗弃了多年、只住着几只野猫的旧宅,热闹已经远去,吼叫、惊呼、甚至是哭声——也都在垂死的命运面前,先一步死去了。
一个人影走了进来,蹲下,将手覆在那顽强不屈而又绝望无比的头颅上:“……睡吧,孩子。”
……
几天之后,一个想要偷闲的农夫偶然走进了这座老房子——接着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个半死。
最近总是在报道谁谁谁又来到了弥塞琉斯、哪位贵客在什么地方一掷千金、皇女殿下又颁布了什么召令的某报刊——是怀着激动的心情让农夫领着路来采集材料的。
事实上,他们确实也找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甚至能想象出新闻写出来之后会如何牵引人们的思想,激发多么活跃的讨论——但是很可惜。这是与地下城相关的事件。
在他们还没有弄完,还都蹲在路边啃面包的时候,政府的人就来了——土壤污染研究部门,不少人都心知肚明的“地下城事务部”。
“所以……”带队的主任只说了一个词。
“是的,一目了然,骨头寸断,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又是一个被诅咒反噬的可怜人——哦?这次是个兽人?”
“先生,我们观察了的,看血迹,明显就还应该有另外一个人,但是这个人却不见了——”
浑身裹在黑绸布里的人却转身走开:“赶紧回城里去吧!朋友。说不定还能赶上一顿健康的午餐。”——这可不是你们该管的事。
其他黑衣人迅速围过来,开始布置。
于是报刊人员们只好憋着一口气,铩羽而归。
晨雾像是潮水一样漫过来了。
锡文早早起来,去找敦厚的矮精灵大妈要了一盆新鲜的露水,接着脱掉外套,端正地坐在矮凳上。
莉莉丝握着借来的刀走过来,神色不太精神:“……”
这或许是因为昨晚吃了虫子,导致她一直觉得肚子不舒服,就没怎么睡着。
“不要发呆了,殿下,我们待会儿还要去砍仙人掌呢。”
“……”莉莉丝只迟钝地感觉人类就是种得寸进尺的生物。
她手上动作倒也不磨蹭,握住一把头发,“唰”的一下就用刀割断了。
地面上的头发越来越多,一丝一缕,光泽漂亮,就像是被弃之不顾的金子。
等莉莉丝扔下刀,跑出去寻找早餐的时候,锡文已经失去了那一头美丽的长发——头发被留到耳边,发尾参差不齐,但已经干脆利落了很多。
锡文把场地收拾一番,又褪掉衣服,就着清水做了一个简单的清洗,才又在矮精灵大妈的吆喝声中掀开帘子走出来,脸颊上泛着受冻而生的红晕。
大妈见他身上还冒着湿气,穿着又单薄,一边从锡文手中接过刀,一边又好心提醒:“冷啊!生病!莉!”
大妈的通用语并不熟练,锡文把衬衣的纽扣扣好:“我知道的,罗丽妈妈,莉莉去找东西吃了。她不会担心的。”
莉莉这个不称职的姐姐当然不会去关心后辈。
于是罗丽大妈从鼻腔里哼出一口气:“烂!”
锡文在这几天的相处中也大致摸透了大妈的性格,于是十分没脸皮地附和:“就是,她一点都不负责任。”
罗丽大妈越看这白生生娇滴滴的孩子越喜欢,当即大手一览,就带着锡文走向不远处的一间大帐篷,在走过去的时候,把一个小盒子塞到人的怀里。
“……!”
锡文微笑:“谢谢您,罗丽妈妈。”
矮精灵大妈豪爽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接着他们走入了大帐篷里,矮桌、布垫和热茶……早餐已经布置好了。
这是莉莉丝锡文两人遇上这个矮精灵部落的第五天。
在沙漠中行走实在是件费力气的事,当锡文觉得腿有千斤重,怎么也再走不了一步的时候——莉莉丝就扶着一颗仙人掌,眼睛盯着不知道什么地方,凑到他耳边说话:“矮精灵好像很喜欢白白嫩嫩又精致漂亮的东西。你待会儿就这样那样,再那样这样……”
锡文直觉殿下又出了什么馊主意。就像是让他抹上仙人掌花粉站在原地当诱饵吸引沙蛇、把头发抹上仙人掌汁去粘虫子、大声吼叫吸引老鹰一样——殿下又想了什么东西,打算把他卖了。
但是……白白嫩嫩精致漂亮?……这算是在夸他么。算了。又能怎么样呢。
迷迷糊糊的锡文,就是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下,被王后殿下扯着,迷迷糊糊地遇上了这个正在向西迁徙的部落的。
——殿下确实没错,矮精灵们似乎很喜欢跟他说话,就算交流不畅也能坚持下来,而对于举止粗犷、形象粗糙的殿下,就有些不太待见了。虽然锡文记得,殿下在王宫里的时候——即便称不上很有仪态,却也是干净整洁,绝对不糟糕的。
父亲以前说过,越是在艰难的情况下,越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格……
“莉莉好邋遢哦。”早餐时刻,洗洗干净了的锡文很有底气,就莉莉丝顶着一头乱发上餐桌一事稍作评论,表示嫌弃。
“……”莉莉丝只是凉凉地看一眼他,接着在几位矮精灵警惕的目光中——抓起一块烤仙人掌塞进嘴里。
……身为魔王大人的莉莉丝,怎么可能和一个人类小孩计较呢。虽然这家伙最近越来越傲慢,甚至可以算是冒犯到了她的威严——但不可否认,这种状态比之前那种沉闷的状况要好上一些。
莉莉丝在做艰难的回忆的时候,大致记得这个幼崽以前是很难相处的,莫名其妙地就要哭——也难为魔王大人还能记得这些细节。
总之,莉莉丝并不打算大发善心地去教育一下这个家伙,让他明白沙漠里的风为什么这样大。
毕竟她也才从阴影里走出来——在那个地下世界里——犯下致命的错误,缺少思考,混淆定位。
人类莉莉丝……如果她确实只是个人类,又要怎么做呢?
失去了力量之后,就一无所有了吗?那她和那些无聊的生物又有什么差别?如果是撒旦失去了所有的力量——那撒旦还是撒旦。那家伙就算没有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实力,也仍然会是地狱最合格的君主。不可替代。
……这几个问题对于莉莉丝来说是目前打发时间的好东西,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值得思考的阶段性议题。
早餐之后,他们和矮精灵一起收拾好行装,把笨重的东西绑到沙牛背上,接着跟随一只小队提前出发,去侦查一下前路,顺带采集一点食物。
矮精灵们其实是不太舍得让这沙砾荒原中少见的“白白嫩嫩精致漂亮”的存在去探路、砍仙人掌,付出力气和汗水的——但姐姐与弟弟,血缘亲人,是不能分离开来的。于是他们只好以庄严的目光盯住“不负责任不靠谱”的姐姐莉莉,给她施加一部分心理压力。
“……”无聊的生物。
莉莉丝只是领着锡文跟上前锋小队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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