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故事

周惠然想说程天的作文也不太好，因为她听到的不是有趣的事，而是一个故事，十分老套，十分动人。

        程天就读的县一中是一所省级重点中学，学风严谨，成果丰硕，数年来高考上线率本科率狂甩周边县市同类学校几条长街。同是一个地区的同级别学校，邻县各校当然不服，全都铆足了劲想在新的一年里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胜于蓝。一中荣誉室的奖杯越摆越多，学校领导的压力越来越大，学生的自习越来越长，教材知识也越拓越深。

        学校-家里，家里-学校，每个学生都在知识的海洋奋勇向前，生怕一不小心掉了队抑或是腿抽筋活活淹死。程天以为这种规律又略显枯燥的生活会持续到毕业，直到乐小雅的出现。

        高二开学不久，秋天，空气中暑热未消。班里来了个新同学，高子很高，皮肤很白，总之漂亮就对了，这就是乐小雅。原来的同学都有固定的位置，加之她个子也高，所以直接被安排坐在了最后一排，也就是程天的后面。

        乐小雅之前在邻县的一个镇上就读，这次转学完全是因为在政府工作的母亲工作调动。同在一市，县与县之前的教学进度是差不多，但乐小雅从镇中到县中，差距还是不言而喻。

        没多久的一次数学课，乐小雅被点名到黑板前做题，题目比较难，是课堂知识的拓展，乐小雅一脸懵，绞尽脑汁连半点思路都没找到。

        数学老师是位女士，看着温柔，实则十分严厉。她看着乐小雅扭扭捏捏总是下不了笔：“你课前预习了没有？”

        乐小雅点头。

        “那你怎么预习成这样的？”这句话质疑意思就很明显了。

        乐小雅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有泪水在眼框里打转。老师这才想起来自己抽到的是位转学生，于是补了一句：“镇上学校把教材上完就算，几十分的深难题反手就还给命题老师可不行。既然来到了我们一中，你就得按一中的要求来，不能枉作一中人？”

        十六七的小女生，脸皮总是很薄。程天看到乐小雅走下讲台的时候，眼尾发红，没有滴落的泪水把原本深棕色的眼珠染得漆黑。

        正如周惠然之前观察得出的结论：程天这人话不多，但内心热忱。他看着乐小雅的样子，突然就起了好心：随手扯了半张稿纸，划拉几下，放在乐小雅的桌子上。

        乐小雅拿过来一看，工工整整一排字：不会的可以问我们。

        虽说纸条上写的是我们，但大多时间给乐小雅讲题的是程天，以致后来乐小雅有问题也只会找程天。乐小雅的学习跟上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两人间朦胧的欢喜，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高二的尾巴，初夏，一年里最好的时节之一。

        那天，他们相约去县里最大的博学书店挑了几本辅导书。回来经过青年广场的时候，有个留着长发的青年抱着吉他正唱一首beyong的《喜欢你》。

        “喜欢你，那双眼动人，笑声更迷人……”乐小雅跟着青年哼唱，盯着程天没有挪眼，就这么简单。

        大家都说艺术来源于生活，真正经历的人却知道生活远比电视剧更为狗血。

        不久后的一个晚上，小雅妈妈处理完一件辖区内的突发事件极度疲倦地回到家里，带着许久没有关注女儿学业的内疚之心打开了乐小雅的卧室。

        她捻了捻女儿的被角转头看见乐小雅的笔袋还躺在书桌上，好心要帮她收起，没想就在背包里看到了一本包好的笔记本，格纹纸上画了两颗爱心，上面写着：给最好的程天！

        小雅妈妈站了好几分钟，最后拿走了那个本子。

        第二天乐小雅起床，看见茶几上摆着熟悉的礼物，而妈妈披着块毯子蜷缩在沙发上看着她。

        她走过去，小声地叫了一声：“妈妈。”

        对面的人一看这是明显的心虚，更加笃定了内心的猜测：“这是送给你喜欢的男生的？”

        乐小雅想了一下，很认真地回话：“是。我觉得他很好，愿意为我花时间。要不是他帮我补习，我可能一直在班里拖后腿，而我现在都快到中游了。你不也一直说我进步很大吗？”

        小雅妈妈愣了好一会儿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挥手示意她该去早自习了。

        乐小雅却很明白这只是表面的风平浪静。

        忐忑中，迎来了高二暑假。学校安排了一个月的补课，结束了高中三年的全部课程。

        放假的那天乐小雅觉得那件事可能就真的过去了，但她回到家里，发现家里有一个客人。凭借近几年点点滴滴的记忆的，她想起了这是妈妈的中学好友王阿姨。

        小雅妈妈正在厨房准备晚餐，王阿姨摸着她的脑袋说：“你妈妈从一个顶职工人开始，一边工作一边学习，终于走到了领导岗位。在你很小的时候本有更好的机会，她却说要亲自看着你走路、教你吃饭，这些年对你的学习生活上的照顾更是细无巨细。”

        “嗯。”

        王阿姨看了几眼小雅：“你妈妈这十几年真不容易。”

        “我知道。”

        “如今你妈妈工作又有了调整以后会更忙，可能没时间照顾你，所以……”王阿姨顿了一下，“把你转到我们学校，你会去吧。”

        乐小雅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头顶轰的一声就炸开了。果然，平静只是表面现象，真正的波涛在暗潮之下。

        “我十八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乐小雅丢下这句话就进了屋子一把锁了门，任凭两个大人在外面如何哄都没有打开。直到半夜她起来上厕所，借着窗外映射到玻璃上的微弱灯光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好啊，我也不躲了。”乐小雅心里这么想着就拉开了灯。结果她看见沙发上的人双眼通红，有一滴泪正顺着左边的脸颊滑落。她什么狠心的话都说不下去了，转身又回了屋，这次没有锁门。

        早上，王阿姨敲了门问：“我进来了？”

        乐小雅顶着两个黑眼圈，坐床上没动，但是应了：“嗯。”

        来人走近了，在乐小雅身边坐下，话说得犹犹豫豫：“也不怪你妈妈反应过大，她是难过。你爸爸，也是我们的同学。那时我们多好啊，大家条件都不好，每到月底粮票就不够吃。你妈妈条件好一点，为了我们一个馒头都能掰成三块。你爸爸妈妈结了婚，后来你爸爸出去深造了，再后来他们分开了……你妈妈就一个人带你。她是怕了……你还小，只是转个学，以后有无数个可能。听说他的学习还不错……如果连短暂的分离都接受不了，以后的日子怎么办？你们都有很长的路要走，也会遇见很多的人……”

        当天，乐小雅就给程天打了电话：“我要转学了。”

        “为什么？”

        “妈妈工作又调动了，我一个人她不放心。她一个人，我也不放心。”

        程天默然良久，只是问：“还有一年就高考了，新的环境你能适应吗？要适应多久？跟不跟得上？”

        “离高考不还有365天吗？你看我也才到二中大半年，不也适应得很好吗？高中的课不是上完了吗？一中出去的人，定不会很差！班主任是妈妈的好友，可以照顾得我很好。还有，我还可以请教你不是吗？”

        “你想好了？”

        “想好了，也答应了妈妈，不想再让她失望。小时候不懂事，让妈妈操了很多心。我看到她在没有开灯的客厅里哭，真的很难过。如果我听话一些她会开心，那么我就听话。”

        程天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乐小雅转学了，一个人去了另外的学校。此后程天并没有收到乐小雅的任何讯息，他想她应该优秀到没有什么问题可以难倒了吧。程天也尝试着打听，却只知小雅妈妈还住在原来的地方。那个号码他了然于心，熟悉到不看键盘就能拨打出去，但他不敢轻易尝试。

        乐小雅从程天的生活中消失了，就好似从未出现过。那一年时间太短在生命的长河里一晃就过了，那一年时光太美又好像一直停留在那里灿烂无比。直到，1998的国庆前夕，程天收到一封没有寄件地址的信，往事流动起来。

        程天压抑着满心的欢喜折开，还不小心撕掉了信纸的一角。他把信拼在书桌上，寻找那些模糊的记忆。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找到。乐小雅的信很平淡，很客气。在信里她说听闻程天上了a大很意外，她一直以为程天有实力到更好的大学，她也遗憾没有和大家一起参加毕业典礼。

        程天尝试着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人问：“喂，请问哪位？”

        不是记忆里的清脆的声音，他一秒都没有考虑，故意说了个慌：“是许清阿姨吗？”

        对方说：“我不是。”

        “对不起，打错了。”

        而在今天的来信里，乐小雅无意中提到她已开始工作，在e市，这样可以离妈妈近一点。程天看到那些龙飞凤舞的几个字，似乎就要把消失的这一年链接上了。他有好多话想问问她，可他捏着唯一的号码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如果接电话的那个不是他要找的人他也不能再装作要找许清阿姨。他既怀着欣喜又怀着忐忑，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周惠然嬉笑着从他们寝室告辞。

        故事听完，周惠然看着程天笑：“乐小雅多幸运啊，她在最好的季节遇到了你！”

        程天望着头顶模糊的树影：“我也是。”

        “那位阿姨说得不错，未来有无数个可能。你看，那些失去的时光又回来了，不是吗？”

        程天没有点头，他只是站起来拍了拍牛仔裤上似有似无的灰对她说：“周惠然，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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