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七斤娃娃
虞长天静立片刻，深呼吸几次，调整好情绪，取了一些现金，慢条斯理把医院的小超市逛了一遍，买了个塑料盆上了楼。
敲门有点不合适，虞长天先在门口站了站，免得推门听见一些让彼此尴尬的话。
大概该问的问完了，他们也估摸着他快回来了，屋里静悄悄的。
虞长天推门进去。兰姨忙道谢：“麻烦你了，虞先生。
虞长天放下盆，把卡还给李叔，李叔说：“你拿着吧，这是用来采购生活用品的，写意需要什么你就看着买什么吧。”
虞长天点点头。
兰姨对他说：“虞先生，你别嫌烦，还有几句话我得嘱咐你一下。晚上你得查看一下，防止他蒙头睡觉；他洗澡的时候要注意一下时间，千万时间过长；餐具摆放也要注意……”
罗列了数不清多少条，眼见虞长天的浓眉渐渐拧起来，兰姨见好就收：“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你随时给我打电话。”
虞长天点点头，看了下时间：“不早了，我改天再带他来看你们。”
林写意走到门口，转身举起手臂，机械地左右摇摆了几下：“兰姨再见。李叔再见。”
虞长天把车停在超市的地下停车场：“下车。”
“这是……哪里？”
“超市啊，不是说要买冰激凌吗？还得补充一下冰箱里的食材。”
林写意坐着不动，迟疑着。
“快点儿，一会儿到了下班高峰，人会更多。”说着自己下了车。
见林写意还坐着，他绕过去拉开车门：“要我抱你下来吗？”
林写意躲闪着下了车，有点无所适从。
他们进了超市，林写意包裹严实的奇怪装扮又引起别人的侧目。
“你不热吗？把帽子和口罩摘了吧，没人认识你。”
林写意不理会，紧跟着他。旁边有人经过要碰到他的时候，他就往后闪避。
“你身上有金皮儿吗？别人沾一下就碰掉了是怎的？”
林写意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腿，摇了摇头：“没有。”
虞长天差点被气笑。
听不懂人话的小傻子！
他推着购物车快步往前走，很快有几个人隔在了他们中间。
虞长天慢慢从洗护区开始，挑洗发水，沐浴露，浴巾。又来到熟食区买了卤牛肉。水产区挑了两只大龙虾。
他一边逛着，一边暗自留意着林写意，他不远不近地跟着呢，没走丢。
来到零食区，虞长天见什么贵就拿什么。林家的钱，不花白不花。
正爽快扫货的时候，突然感觉衣角异样，转头看见林写意拉着他的衣角。
超市的人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不舒服。也许是什么人群恐惧症。反正这小少爷富贵病多得很。
虞长天也怕人多把他挤丢了，也就由着他牵了。
来到奶制品区，站在冰激凌柜前：“呐，想吃哪种，自己拿。”
林写意一手紧牵着他衣角，另一手慢慢吞吞地拿了上次吃的那种，手又上下左右试探了几次，最后颓然地放下了。
啧，选择困难症。
又多一病。
虞长天笑话他：“林写意，你是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吗？会不会过日子！不知该选哪个，那就都选！小孩子才做选择，爷全都要，懂不懂？”
说着一种一种全拿了一遍：“椰子味儿的，葡萄味儿的，巧克力味儿的，白桃、香橙、草莓、芒果、酸奶、香芋、菠萝……”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进货来了。
路过卖生态鱼缸的区域，林写意被那些色彩斑斓的热带鱼类吸引，牵着他的衣角不肯走。
虞长天只能耐着性子一缸一缸陪他看完。
有两个年轻女孩结伴逛超市，一直跟在他们附近，一会儿偷看几眼，一会儿掩嘴窃笑，神神叨叨的。
因为看鱼，林写意已经把墨镜摘了，看起来应该没那么怪了吧？
虞长天扫了他们几眼，两个女孩被他的气场吓住了，没敢再跟着，但是好像更激动了。
隐约听见一句“占有欲好强哦”。
虞长天也没在意。
他想不到，第一个陪他逛遍超市的人，居然是林写意。
真是人生无常，大肠包小肠。
出来结账的时候，满满一购物车物品装了三个大袋子。
虞长天提了两袋，用眼神看看林写意，再看看剩下的袋子，意思很明白，可是林写意偏偏看不懂。
虞长天想到阿斯伯格综合症患者的一个特点，他们往往不能觉察出一些人际交往中非言语性信息，如对方声调和表情的变化，不会关注别人的面部表情，因此不能理解他人的想法和情感，缺乏相应的行为反应，没有共情。
也就是俗话说的，看不懂眼色。
麻烦。
只好直说：“这一袋，你提着。”
小少爷估计从来没干过这些粗活儿，闻言拎起剩下那一袋子，磕磕绊绊跟着虞长天。
出了地下停车场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街灯亮起，昏黄的光线铺在路面上，马路上人来人往。
林写意坐在副驾驶座上，眼睛望着窗外，左顾右盼，很新奇似的。
他成天足不出户，夜晚更是早早就睡觉了，哪里见过真正的市井生活。
路过一个西瓜摊，虞长天买了一颗大西瓜让林写意抱着。
“要不是怕冰激凌全化完了，可以吃一顿烧烤再回去，晚上就不用做饭了。”
回家把东西整理好，时间也真的不早了，林写意已经困得直打哈欠。
李叔和兰姨不在，虞长天肆无忌惮，横行无忌。
他理直气壮地使唤小少爷整理零食柜，林写意笨手笨脚好不容易才干完。
虞长天归置好其他东西过来，瞬间呆愣几秒。
零食柜里的东西按照分类，摆的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就像排兵布阵一样，每排每列长度相等，高度一致，数量相同，就连包装袋上的字也都是正面朝前的。
这也……太认真了吧。
还是什么强迫症，整理癖，还是什么陈设综合症？
简直不像是人干出来的事。像那种科幻电影里的家务机器人做的。
虞长天叹为观止。
“喂，小机器人，饿不饿？”他问。
林写意摇摇头，又轻轻地掩嘴打了个哈欠。
对一个不出门的人来说，今天奔波了半天，就像一个普通人跑了个半程马拉松，确实够累的了。
虞长天也不想做饭了，他从零食柜里抽出一代梳打饼干打算凑合凑合垫垫肚子，那里瞬间空了个位置，像一排整齐的牙齿从中间掉落了一颗。
林写意立即调整位置，把后面的前移，补上那个空缺。
虞长天：“……”
他又去冷藏柜里挑了个面包，林写意又跟在身后把那个空缺补了。
虞长天：“你累不累？反正东西最后都要吃完的，这样做有意义吗？”
林写意说：“看着乱，不舒服。”
虞长天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摇摇头，又在冷冻柜里拿了一盒冰激凌。林写意又把冰激凌盒子一摞摞地重新对齐。
虞长天忍无可忍，终于怒了：“林写意你故意的吧？”
林写意不说话，看着他手里的冰激凌：“是白桃味儿的。”
虞长天瞬间像泄气的皮球。
跟一个小神经病计较，不是自找不痛快吗？
“要吃吗？你只能吃半盒。”
林写意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先吃点儿东西垫垫，喝杯热水，免得咳嗽。”
两个人吃了点儿东西，虞长天突然想起来：“还有大西瓜，差点忘了，吃吗？”
林写意点点头。
虞长天不爱把西瓜切成块儿啃，汁水流的到处都是。
小时候，夏天天气热，虞笑笑买了西瓜，一切两半，他拿把小勺子自己能吃完半个。
那是他童年中为数不多的温馨回忆。
现在，虞笑笑不在了，他和林祯的儿子一起吃西瓜。
真是无常又可笑的人生。
他按下回忆，把西瓜切成了两半长椭圆形，拿了两把小勺子过来。
林写意接过勺子，很有礼貌地说：“谢谢。”
然后他就只挖了西瓜最中心最甜的那一部分吃掉，优雅地放下了小勺子。
虞长天：“……不吃了吗？”
林写意理所当然地说：“吃完了。剩下的部分有瓜子，我从来不吃的。”
好理直气壮的回答啊！
林家娇生惯养的掌上明珠，吃个西瓜心怎么了？别说区区一个西瓜，就是再金贵的东西，林少爷也吃得起、扔得起！
同样是七斤娃娃，有的降生在锦玉堆、雕花床上，有的降生在柴草堆、破棉絮里。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永远存在，无法逾越。
虞笑笑生前说过，人要接受自己的命运。
虞长天接受，他完全接受。
他只是不甘心。
凭什么？！那他前二十几年受的苦又算什么？
他虞长天能做的，就是接受命运，尽量把一手烂牌打的好一些、狠一些。
林写意全然没注意他的表情变幻，就算他看到了，他也分析不出来。他的脑子天生少了那根弦。
真是天真无邪！
上天真是不公平，什么都给他最好的，还要再给他这样的偏爱——自动屏蔽来自别人的情绪干扰，活在自己的世界，没心没肺，无忧无虑，无痛无惧。
他拿着木质小匙，慢慢地挖着冰激凌，小口小口吃着，仿佛是在吃什么不得了的好东西，脸蛋一动一动地，红嫩的嘴巴水润饱满，仿佛没有唇纹。
他吃完一半，恋恋不舍地把剩下的递给虞长天。
“我不吃了。”
虞长天呵呵一笑：“我就是吃你剩下的东西的命，是吗？”
这种拐弯抹角的话，林写意听不懂的。
他说：“吃多了会肚子痛，还会咳嗽。”
虞长天似笑非笑：“快去睡吧。”
林写意上楼后，虞长天把他吃剩的西瓜和冰激凌全扔了垃圾桶。
上楼打开林写意房间的门，他并不在。
果然又去了对门那个死人的卧室。
打开林祯的房间，开了床头柔和的小灯，只见床上的被子鼓起一个包，里面的人连根头发丝儿也没露出来。
也不怕把自己闷死。
俯身轻轻揭开被子，林写意已经睡着了，侧身蜷缩着，怀里还抱着那个死人的骨灰盒。
他的睡颜很安宁，像油画上的天使一样纯洁。
虞长天用手指缓缓刮着他滑腻的脸蛋，嗅闻着他身上散发的清香，目光邪肆深沉，隐隐透着疯狂。
不谙世事的天使一旦失去庇佑，恶魔就会伺机而动，拼命将他拉下地狱，玷污他的纯洁，让他沉沦在肮脏的泥潭。
林写意，林祯真应该把你一起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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