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太白授业
这天下午,伍沔的事业心突然暴涨。
他从家中唤来更多的家奴,在瓷坊里又是指挥着团泥砌墙扩大规模,又是规划着瓷坊的仓库、工坊、车马档、工奴房、火房等应当建在哪边。有时候见着眼前活计还搭把手,整个人的心气神都不一样了。
而周到帮着指导了一番瓷坊建筑规划,特意又加了个安保、办公室和会客厅后便功成身退,带着几支青瓷大碗便回了小院,好好的休息去了。
这段时间,瓷坊上下他都亲力亲为,实是累坏了。
用他对阿包讲的话来说,这叫:深藏功与名……
之后的几天里,周到又让阿贝将‘采耳’的活计教给钟嫂,整个店铺全权托于钟嫂和孙阿婶搭理,他给二人记工。更叮嘱伍沔瓷坊先这么运转着积存货品,待他拟定章程方案再另行售卖,伍沔也笑着应了。最后二人又将募工的差事交给了钟阿宝,教他拣着本分人招募,这两日,宝哥这边也是干得风风火火。
而周到终于无事一身轻,得了闲暇时间,可以悉心教导阿包与阿贝这两名开山大弟子了。
阿贝主学宫理算术,由周到教导。
阿包主文礼,却是由李白在心中指教,一句句由周到转述的。
这天起了个大早,二子便前后脚抢着来到对门的师父家里干零碎。
还未进门,他们就闻到今日巷中有一阵奇香。
入门却见水槽蓄满,院庭干净,显然是周到已经忙活完了。周到见这两个宝贝徒儿又是勤快的起了个早,赶来家中帮衬。便抬起头对他们笑了笑,手上的事情却未停。
他蹲坐在一个小小板凳上,身前生着火,火上竟然架着一块光滑的大石头在烤。
老爹仍是十年如一日般乐呵呵地蹲坐在一旁看乐子。
那石头有一个天然生成的凹线弧度,在那凹陷处中,只见周到两手齐攥着一把绿油油的草叶子,正压着石头边攥,边搓,边揉。
阿包阿贝见师父忙活得奇怪,一时看不明白,两双眼睛都好奇的打量着。
阿贝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师父整个人身前都香气四溢,院中那味道清爽宜人,令她欢喜,不由问道:“师父,您这是在做什么活计?教咱们整个巷子都香兮兮。”
“这叫炒茶!”周到乐呵道:“这两日嘴上馋了,寻了些茶叶子拿来炒着吃。这炒茶还是之前你那太白师伯教给师父的呢!”
太白师伯,这些日子阿包和阿贝也总听师父提起,知道这人是师父的至交好友,比师傅还要了不起。尊名李白,字太白,师伯还自号青莲居士,是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就连阿包所学也都是太白师伯一派传下的学问,所以师父也让阿包唤太白师父。
周到见这两个孩子就这么站着,满目好奇地看着他炒茶。他眼中宠溺,指着身旁的麻布袋子道:“这边还有新茶,你们要不要也来试试。”
“好呀,好呀!”
阿包立刻便两步跳了过去,蹲在袋子旁拿着一把新茶放到鼻尖嗅了嗅。
“师父!这草叶子也是这味道呢,却不及师父您手上炒过的浓郁,它味道很普通呢,我之前在路边也曾见过呢。为何炒过就奇香了呢?”
周到答道:“如果真要解的话,这种炒茶过程其实也是一种‘美拉德反应’,嗯,当年学堂师父开了小差,此时也是不求甚解哈哈哈……”
“美拉德反应……”二子不由小声嘀咕了句。
李白此时却提了句。
周到又连忙转述道:“你太白师父曾教过,简单来说,这新茶内饱含水份,香味与水份糅杂在一起……我们在这炒茶过程中,祛出水气……然后浓缩其香……”
只听得阿包神情向往:“李白师父真厉害!”
周到心中苦闷,只是在心中不断跟李白抗议:【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直惹得李白不住哈哈大笑道:【我这是因材施教,循循善诱!你非要一开始就讲那高深的道理,让阿包吃成胖子……嘿!你也不懂‘美拉德反应’吧……】
但见此刻周到表情奇怪,却又不得不尴尬道:“咳!阿包……当然这只是泛解,更高深的道理怕是你也不懂,为师此时也不得解,或许……”
他又看向阿贝:“或许将来等阿贝通了化学,便可给你解惑……”
然后周到又纵容二徒上手炒了茶,只管这两孩子玩得不亦乐乎。
阿贝悉心,得了周到和李白的指点,这炒茶上手便学会。阿包却性子莽撞,纵是周到在一旁不住关切,仍是将手指在热石上烫了一个泡。他也不在意,仍然笑嘻嘻的玩乐。
周到当下把脸一板,才将他拉到一旁,将新茶放嘴里嚼了给他涂上解疼。
然后在不断提问考校二人的功课中,周到终于将一袋子茶叶全部给炒完了。
这时阿贝已背完了‘化学元素周期歌’和‘九九乘法口诀表’,得了师令去火房煮沸水去了。
而阿包则是站在周到身前四四方方的沙池外。
那池内填满细沙,还用水将沙浸湿。
阿包手中拿着一根小枝,表情痛苦得背诵李白传授的千字文。每背出一段四字,还要用小枝在沙子上画出相对的荆文。每写出一行,便自行用周到做的大木刮将沙推平,循环往复。
不一会儿,阿贝烧好了热水,提着砂壶回来。
周到在桌前摆了三个大碗,将茶叶放上,当着三人的面沏上三碗清茶,他对近前的阿贝感慨说:“咱们震泽的茶好啊!这叫碧螺春,是全天下一等一的好茶呢。”
阿贝好奇的盯着大碗茶看,站在沙池外的阿包也抻着脖子瞅着。
这方世界的灵气之说,周到此时也不疑有它。单单这世界的震泽碧螺春便与记忆中的太湖香茗相差甚远,此地的茶叶不光体型更加宽大,茶中味道也更为香醇。入得嘴间,满腔甘甜,香甜四溢。细细吞下,口齿生津,茶韵绵远悠长……
只见这碗中茶水,渐渐由纯净清澈变得碧玉莹莹,浓香随着热气腾腾荡来,清香幽幽,缥缈扑鼻。
阿贝不由口中生津,忸怩地偷偷吞了口。
老爹也拍着手叫:“香!香!”
阿包盼着这碗茶水,当下也偷了个懒,试探着询道:“师父……这就是你曾在震泽边售过的饮品吗?我还没尝过哩!”
“继续!”周到扭头瞪了他一眼。
阿包将肩一夸,遂又背道:“颠沛,呃,颠沛……”
阿贝帮腔道:“颠沛匪亏!”
“唔?!”周到故意板着脸又瞪了阿贝一眼。
她通晓周到脾性。自入门后,逐渐与师父相熟,却是再也不怕周到了。当即缩了下脑袋,撒着娇地吐了下舌头。
阿包当即也笑嘻嘻的继续背道:“颠沛匪亏……性静情逸……心动神疲……守真志满……”
周到伸手试了试碗身,这才将碗朝老爹身前一推,嘱咐道:“老爹,不烫了,尝尝吧……”
老爹的眼珠子早就被这碗茶给勾走了,当下捧起茶碗咕咚咕咚一阵牛饮,也不知有没有品到滋味。
周到乐呵呵地瞧着,摇了摇头,然后对阿贝道:“阿贝,你也是第一次品,快些尝尝吧……呵呵,可不能学了老爹,喝茶讲究小口浅尝,细品慢咽。”
阿贝却机灵一笑:“请师父先饮。”
“你这丫头……”
周到宠溺的将茶往她身前一推:“尊师令。”
阿贝这才抿着笑,捧起碗来。
她试探着小小的噙了口茶,顿觉口中沁香甘美。这种清新雅味,她还从未尝过,不觉喜爱上了这茶味道,开心地坐到一旁,小口小口细细品着。
“璇玑悬斡……晦魄环照……指薪修祜……永……永绥……”
阿包羡慕地看着老爹和阿姐,不一会儿,便又开始背得磕磕绊绊。
周到将桌上最后这碗茶往前轻轻推了下,对他笑吟吟道:“继续,还剩三十四字,这茶要凉了……”
说罢,周到提壶又添给老爹续了碗水,叮嘱道:“老爹,缓缓,烫。”
“呼!呼!”老爹听了,鼓着腮帮子一阵吹。
趁此时老爹做乐,阿包嘴里赶紧咕囔了一句:“永绥……唔劭!”
正说着他又将沙池上刚刚写好的永绥二字给刮了去,喜滋滋的继续背道:“矩步引领……俯仰廊庙……”
“阿包!”周到立刻喝止了他。
李白只吐了一句:【打!】
周到虽不愿,但无奈,事先谈好李白才是阿包真正的授业师父。
遂将脸一正,无比严肃的盯着阿包,沉声道:“阿包,你在做什么!”
“我?我我我……”本一脸得意的阿包被周到的举动吓了一跳,一时不知所错。
不光是他,连一旁的阿贝和老爹也是首次见到周到露出这副吓人模样,两人此时也不由放轻了动作。
李白道:【让阿包上前!】
周到只得转述:“阿包,你上前来……”
阿包只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走上前来。
周到死盯阿包的眼睛,问道:“前日,我教你什么,你可还记得?”
“弟子记得。”他心中害怕,不由耸拉着脑袋,心虚回道:“太白师父曾讲……生而为人,当尊天地君亲师,是为感恩。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平生做事应谨遵仁、义、礼、智、信五德,此为立身之本……”
“好!”周到又问:“你可明白?”
阿包答道:“弟子明白……”
“不!你不明白!”周到整张脸又黑了三分,质问道:“投机取巧!瞒混过关!你是在欺骗为师,还是在欺瞒本心?!”
“我……”阿包身子一颤,心中一紧,沉默良久,然后喏喏道:“弟子……弟子不能答……弟子,错了……”
李白道:【让他跪下!】
“跪下!”
阿包照做。
“木枝交我!”
阿包又照做。
周到又沉声道:“伸出手掌!”
阿包再次照做。
李白:【尊师重道,不得欺瞒,可执否?】
阿包一连肃穆:“执!”
“啪!!”
周到挥起木枝,重重地抽在他手掌上。
令阿包缩着脖子,浑身都颤了一下,泪水夺眶而出。
手掌却一躲未躲。
【立身同信,坚守本心,可执否?】
“执!”阿包眼泪汪汪的,愣是不敢哽咽半分。
“啪!!”
周到心中一软,这一下也收了几分力气。
【哲思师教,学以致用,可执否?】
“执!”阿包实是忍不住哽咽抽泣起来。
“啪!”
周到看着阿包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心疼不已,手中力道又卸去了三分。
他暗自劝道:【老李啊……咳!差不多得了,孩童本性嘛,也不是啥大事。】
李白却道:【老周!教不严师之惰!欺瞒本心,这也是惰!都是人生大事!】
【……】
周到听李白这话确实有大道理,知道自己肯定也劝不过他。
正无奈间,却是一时急智,想到了个对付李白的极妙办法,他打定主意耍起了无赖。
周到便将木枝交给了阿贝,待她接过,立即伸出一掌道:“打!”
“师父!”俩弟子不由一愣,齐齐吓出了声。
这吓得阿贝也慌忙跪下,将木枝捧过头顶,一个劲儿的只管道:“弟子不敢!弟子不敢!弟子不敢……”
周到心中大定,却仍是一脸严肃,真就照搬李白的原话道:“教不严师之惰!欺瞒本心,这也是惰!都是人生大事!阿贝!为师有错!你就打吧!”
阿贝就像是没有听到师父的话一般,仍是高举着木枝连连说着“弟子不敢”,一时急得她隐隐间竟垂泣了哭腔。
阿包更是吓得嚎啕大哭,止不住得叫道:“师父!是弟子错了,弟子犯了大错!弟子不敢了,弟子再也不敢了……”
周到此时虽心疼俩孩子,但确实知道李白是对的,仍然心虚:【老李……我看这孩子也是真的知错了……】
【哎……】李白只得叹道。
还不等周到回话。
一向乖巧的阿贝,此时也噙满了泪花,不稍片刻便哭得梨花带雨。
“啪”的一声轻响,她竟是将举着的木枝给折了,然后气鼓鼓的,将这折了的木枝对准阿包就重重掷了去!
她鼓着腮帮子,泪眼婆娑地嗔道:“都怪你!都怪你!”
“好了!都起来吧。”
周到收回了手掌,云淡风轻地拿回阿贝用过的碗,又提壶沏满,道:“都过来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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