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重生 “没有人能欺负我了。”
“蒙蒙, 蒙蒙。”
“蒙蒙……”
好黑,无边无尽的黑。
巨大而空旷的深渊,强烈的失重感, 永远没有尽头的下坠。
全身的鲜血早已流尽, 噬骨的寒冷遍布满身, 为什么她还没有死?
“蒙蒙……”
有人在叫她,声音那么温柔宠溺。
“你们都是怎么照顾小殿下的?!都是死的吗?!她夜间恶梦如此严重, 就没人想出半点有用的主意?!”
“回……回长公主殿下, 小殿下夜间惊梦的毛病已经好许多了,这几年偶尔才会犯一次, 今日……”
“所以你们便这般不上心!以为偶尔一次没什么的, 蒙蒙脾性好,我可不是好相与的!我的蒙蒙睡得这样不安稳,你们一个个却不当回事,等明天我回了天帝,把你们全贬斥下去!”
此起彼伏的求饶声响起,慕蒙拧起眉心,好吵,天族和人族不一样, 不是没有轮回转世吗?怎么她的魂魄没有散, 反而去了鬼界?
去哪里也罢, 若是能再见一见那些因她而死,或受她牵连的亲友族人, 便是在十八层地狱煎熬万年,她也甘之如饴。
慕蒙眼皮轻轻动了动,慢慢张开眼睛。
雪白轻软的纱帐挂的极高,上面还缀了一个漂亮的琉璃盏, 淡金色的光华流转。
好漂亮,只是……
慕蒙澄净的眼眸透出茫然疑惑,支起手肘,想凑去瞧瞧。
鬼界的琉璃盏,怎么和她寝殿内的那盏一模一样?
“蒙蒙,你醒了?”还不等慕蒙凑得更近些瞧清楚,冷不丁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你要吓死姐姐了,刚才怎么叫都叫不醒,看看这一脸的冷汗,先把被盖好,别着了凉。”
须臾间,慕蒙浑身都僵住,不可置信地缓缓转动眼珠,直到看清楚身边女子的容颜,嘴唇渐渐开始颤抖:“……姐姐?”
慕落笑了,亲昵地捏了捏慕蒙小巧的鼻尖:“看见姐姐是不是很惊讶?蒙蒙,过两日是你成年礼,天……父帝特赦我出来,这一日,当然不能少了……”
“姐姐?!”
慕落愣了一下,神色凝重地停了话头,她冷厉地扫了一眼跪在殿内的宫人,又回过头:“蒙蒙,是不是噩梦……”
“姐姐!姐姐!”慕蒙忽然一把抱住了慕落,瞬间泪如雨下哭得浑身发抖,几乎背过气去。她力气极大,还不等慕落出声询问,她又忽然松开了她。
脖子……脖子好好的……胳膊……胳膊都还在……腿也没有伤……
慕蒙疯狂地抓着慕落上上下下打量,又哭又笑:“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她柔弱单薄的可怜,娇娇小小的一个跪在床上,乌发凌乱的披散着,有几缕发丝贴在满是泪痕的雪白脸颊上。
慕落一颗心差点没疼死:“怎么了蒙蒙?怎么哭成这个样子?和姐姐说什么对不起?你永远都不用与我说对不起。”
她忙不迭地给慕蒙擦去眼泪,看她这个样子,自己眼眶都酸了——她的宝贝妹妹,除了因为她被负心汉伤害、被父帝关押起来的时候哭过;便是因慕清衡几次征战受伤回来哭过,除此之外,她从未见过妹妹的眼泪。
可那些都是因为她心疼他们,她见了只觉得又可怜又可爱,哪像今天这般,绝望惊惧,不知受了多大的委屈。
“姐姐……我又见到你啦……”
慕蒙双手握住慕落的手掌,像是怕弄疼她一般手势轻柔,她将自己的脸颊贴在慕落的掌心,水亮的乌瞳中流露出几分安心,然而忽地一怔,慌慌张张放开了她。
她的左脸肿的那样厉害,姐姐看见会难过的,还有她的心脏……慕蒙慌乱地低头去看,伸手遮掩,她的心脏——
她的心脏还在。
完好无缺,触手生温,一声一声跳的平稳。
慕蒙彻底呆住了,鬼魂怎么可能还有温热的躯体?怎么可能还有跳动的心脏?
“去传医仙,要所有的。”慕蒙还在呆呆怔愣间,忽地听见姐姐清冷含怒的声音。
她像是急得狠了,转头喝道:“还不快去?都愣什么?!”
慕落眼圈有些发红,面向慕蒙时语气却骤然温软下去:“蒙蒙,你实话告诉姐姐,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动你,我一定要把他碎尸万段!”
“慕清衡是死的吗?他是怎么照顾你的?我一定要好好问……”
慕蒙突然扑上去,紧紧搂住慕落的脖颈:“姐姐,你不要生气。”
她哽咽说:“我不会让你受伤了,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了。”
她不知道此刻心中隐隐的揣测是否真实,她没有死,她回到了成年前的那一晚。
如果是真的……慕蒙无声地抱紧姐姐——如果是真的,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医仙轮番看了一遍,都说不出所以然,小殿下夜间恶梦不断是从小就有的,这些年有好转,只是总寻不出症结所在。
治病也要从根上治,若是能知道小殿下梦见了什么,没准能找出缘由来对症下药。只是这许多年,小殿下从不记得自己的梦境。
慕蒙静静躺在床上,听着姐姐冷厉焦急的询问和医仙们战战兢兢的回答,一颗心渐渐落到实处,周遭的一切一点一点有了几分真实感。
她知道为什么自己说不出梦境内容。
因为她的梦并没有内容。
只有一片黑暗,而她便在这无边黑暗中不断的坠落、坠落。
上天早已给出示警,只是她自己懵懂不知。
她不会再这样傻了,永远都不会了。
她身上并无伤痕,也没有任何受过伤的迹象,医仙们仔细地反复检查三遍,都没发现什么端倪。
慕落也亲自检查过,心稍稍放了点,只好让人都退下了。
慕蒙凝视灵微退下的背影片刻,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睛。
“蒙蒙,你真的没事吗?如果有事一定要跟姐姐说,”慕落心疼地慢慢抚摸慕蒙的头发,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姐姐虽然没什么用,但若是我的小蒙宝儿让人欺负了,拼了命也会给你讨公道。”
“真的没事,姐姐,我只是做了一个噩梦。”慕蒙不敢将重生的事告诉慕落,她若知道自己之前所经历的那些事情,只怕立刻便要去找慕清衡报仇。可是现在放眼天族,没有人是慕清衡的对手。
慕落不依不饶:“什么样的噩梦,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看妹妹刚醒来时怪异的举止,她总觉得她隐瞒了些事情。
姐姐到底和其他人不同,没有那么好糊弄,慕蒙想了想,浅浅一笑娇声道:“记得一点点,只是太丢人了不想说,梦见有人对我又打又骂,我既狼狈又没面子。”
她语气故作轻松,却不动声色地低下头——说出这些话时,她无法抑制地想起曾经加诸在身上的痛苦,以及漫漫黑暗中无数个践踏她尊严的亲吻。
“是谁这样大胆?便是梦也不可以,我定要好好教训。”慕落本就性格冷冽霸道,宠妹妹宠的不讲道理,见她仍然心有余悸,顿时蹙眉不忿道。
慕蒙轻轻依偎在姐姐怀中:“不认识,没什么重要的人,哪里用得着生气?不值一提。现在梦醒了,没有人能欺负我了。”
接下来的两日一切都与从前无二,慕蒙终于坚信,这不是一场空谈的美梦,自己确实不会再回到那无边的黑暗与耻辱之中。
这天,天帝来看望慕蒙,慕落得知天帝要来,立刻起身出去,只道给要去给妹妹看成年礼那天要用的衣饰。
慕蒙心中无奈,姐姐出来一共也没有几天,等到她成人礼结束,便又要回那寂静清冷的地方。饶是如此,她也连爹爹的一面都不愿见。
没一会儿,天帝走进来,人未到声先匆匆传来:“蒙蒙,这两日爹爹忙得脱不开身,听说你病了,都没有时间来看你,现在可好些了吗?”
他在床边坐下,神色关切地打量慕蒙几眼,见女儿脸色还好,目光缓缓下来:“看起来还好,这两日事务繁忙,衡儿又在外征战无人帮着分担,爹爹来的晚了,我家蒙宝儿不生气吧?”
慕蒙翘起唇角:“爹爹,这两日您派来的人是怎么回您的?我从来就没有生病啊。我好好的,只不过前晚做了噩梦,想来情状有些吓人,姐姐心疼我,便将医仙全召来了。”
天帝点点头,状似无意地扫视一圈:“你姐姐人呢?”
“姐姐眼光一向最好,她去帮我挑选衣饰了,爹爹,我们也过去看看吧?”慕蒙温言劝道,爹爹好不容易主动问起姐姐,若是能见一面,她在旁边调和,两人说不定能稍稍破冰。
“不了,她既躲出去不愿见我,我与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天帝立刻叹息,摇摇头拒绝,“说来也是我无用,自己的女儿让人欺负,我没有立刻办法铲平东海,只能先把她关在家里。我这个天帝,当的实在是窝囊。”
慕蒙轻轻拍了拍爹爹的手背,她明白他的难处。她也一样,既心疼姐姐被困天牢,又怕她不顾一己之身要与东海同归于尽——若不是为着她的成人礼,姐姐百般上心,只怕一得到自由便要去寻仇。
连她都这般为难,更别说做出决定的爹爹心中是怎样的煎熬。
慕蒙看着天帝鬓边一丝扎眼的白发,心中有些酸楚,“爹爹,您很累是不是?都怪我以前太不懂事了,以后我来帮您分担吧。”
天帝有些微诧地挑眉:“还知道心疼爹爹了?真是成年了到底不同,我的心肝宝贝怎么一下长大了?”
他虽然含笑揶揄,但眼底的欣慰却十分真切:“你什么都不被必分担,只要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对爹爹来说,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慕蒙强忍住鼻尖的阵阵酸涩,她多想扑进爹爹怀中大哭一场,将她所受过的屈辱和苦楚全部说给他听。
可是她不能,在没有把握杀慕清衡之前,说什么都是打草惊蛇。
慕蒙憋的眼睛有些红,天帝瞧见了,忍不住疑惑问道:“蒙蒙,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眼睛红红的?”
“没有,”慕蒙抬手按了按眼睛,将眼中的酸胀压下去,随口找了借口:“只是我这几日总在想,我的名字寓意不好。爹爹,你能不能给我改一个?”
天帝摇头失笑,眼尾露出几条深深的笑纹:“哪里不好?说来听听。”
“蒙这个字不好,听来让人觉得是被蒙住了双眼,遭人蒙骗,受人蒙蔽,总之找不出什么好的含义。”
慕蒙抱着双膝,下巴搁在膝盖上,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她没有说错,她这一生可不就是叫人蒙住了双眼与耳朵,活成了一个让人随意操纵的木偶。
“你这小脑袋里成天想些什么?刚才还说你长大了,现在看还是小孩儿心性,”天帝笑着戳了下慕蒙的额头,“哪里就没有好的含义了?这是你娘亲的小字。”
他低声吟诵:“苔花向我似情钟,舞霜风,雪蒙蒙。爹爹与你娘亲相识那一日,当真是极美。”
天帝目光渐渐变得深远,语气悠然似一声叹息:“我们相识在人界的落襄山,本来约定好,孩子们的名字要以此为纪念的,只是……你娘亲因生你而难产离世,我便本来将原本该给你的襄字挪用了蒙字,以表追思。”
慕蒙本是随口一说,并没想这里边竟大有缘由,然而一听之下,却觉得有几分古怪:“爹爹,按此说法,姐姐之上还有兄长,这个落字应当是他先占得?”
天帝微微一怔,快的让人察觉不出,他的目光从遥远记忆中抽回,又变的慈祥含笑:“衡儿是男子,又是长子,你有所不知,历来天族人长子的名字要开祭坛请圣祖恩赐,哪能私自做主?”
慕蒙点点头,轻轻抿住唇——只可惜,这圣祖恩赐下的好名字,却被一个无耻卑劣,作恶多端的魔族之子占去,她真正的亲哥哥,尚在襁褓之中便惨遭毒手含冤离世。
只可恨多年来,爹爹对恶贯满盈的凶手真心疼爱,而她将他视若神明满腔濡慕!
“好了,改名之事不许再提,”天帝佯装严肃,却自己先撑不住笑了,“蒙蒙,你好好休息,爹爹知道你定是想你哥哥了,难为你们分离好几月不见。你放心,西南战事已进入收尾,明日你生辰礼衡儿绝不会缺席,定会在今晚赶回来的。”
今晚么?
慕蒙垂下眼眸。
……
西南漠山,长月如钩。
冰冷刺骨的风刮在脸上,慕清衡缓缓睁开眼睛。
他面无表情,极俊美英挺的眉眼中一片空荡荡的死寂,漆黑眸子漂亮如星辰,美则美矣,却黯淡无光。
寒风呼啸,夹杂着若有似无的交谈声。
“你来干什么?你跟随主人在天族卧底,竟然贸然跑到这里,若让人发现,你这小命要是不要?”
“苍壁大人,你我都是魔域使,不必用此语气对我说话,战事已经结束了,这里全是我们的人,看见如何?再说,你以为不到万不得已我想来?”
“玉妲,你有什么要紧事,传信便是,走动太多终究不好,你……”
“好了好了,你在这里也不知劝主人几句,战事早已结束,他该早些回天族才是。眼看着明日就是慕蒙的成年礼了,他是一个疼爱妹妹的‘好哥哥’,再不回来,万一被人怀疑……这些年的努力与屈辱都白费了。”
“主人心里有数,你快回去吧。为天族征战也不是白打的,这么多战俘,一一吸走灵力,也要让他休息休息。你放心,再厌恶那个娇娇弱弱的小公主,他也不会不顾大局的。”
“还有啊,灵微传了话过来,慕蒙这两天似乎病了,还颇为严重。你的话主人能听进去一二,你得空劝劝他,不要推说风尘颠簸,不宜见人之类的借口,最好能立刻看望一下。”
“做戏不宜太过,主人比你有分寸,你别操心了。主人灵力已到境界,不日便要开启云泽境计划,这段时间要更加小心才是……”
好吵。
已经很久没听见人的声音了。
谁敢来这里打扰他,找死。
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持续不断地灌入耳朵,慕清衡根本懒得分辨,眸中杀欲渐盛,静静坐起向外走去。
刚走了两步,他倏地顿住,极其僵硬地缓缓转头,一寸一寸环视周遭的事物。
简朴轻薄的营帐,力量微弱的抵御寒风。
寥寥无几的摆设。
桌上的长剑血迹未干。
胸腔里的隐隐震动渐渐加速,慕清衡微微屏住呼吸,伸手按在心口,强烈有力的撞击像是证明什么一般,一下一下清晰地撞在手掌心。
慕清衡的双手微微颤抖,眼眸中瞬间涌出一层薄薄的水光。他慢慢深吸一口气,打帘走出去。
苍壁和玉妲立刻停止交谈,神色恭敬地行礼。
玉妲抬起头看一眼便眉心微蹙:“主人,您身上的外伤怎么没有处理?让属下来帮您吧。”
慕清衡没理会她,甚至没驻足,向前走去遥遥眺望远处的群山。
这里是西南漠山的战场。
看景色,似乎是他厮杀大胜后的第十日,所有人都被吸干灵力,正被人就地草草掩埋。
慕清衡鸦羽般的浓密长睫轻轻颤动,眼中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他茫茫然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手:“成功了……”
苍壁和玉妲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玉妲再次请求:“主人,您身上的伤……”
“你不必管,”慕清衡垂眸打量一遍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外伤,不知想到什么,目光竟有几分温软,“这些伤就这样放着。”
苍壁悄悄按了按玉妲的手,这是主人为天族征战的辛苦证据,包扎起来还有什么用处?再说都是些皮肉伤,他根本不在意。
眼下还是劝他早些回去更要紧:“主人,慕蒙的成年礼就在明日,时候不早了,您该尽早动身了。”
慕清衡没有转身,他轻轻点了点头,唇角不可抑制的一点一点浅浅弯起。
“你先去准备。”慕清衡丢下这一句话,头也不回的走进脏乱血腥的战场。
没有人知道他来干什么,谁也不敢随便多问,慕清衡指尖凝聚了一点灵力,认真仔细的寸寸探寻。
许久之后,他眉眼一松,神色陡然温软下来,俯身从地上死尸身下捡起一个小小的东西。
那是一个平安符,虽然边角有些脏了,但残存的灵气圣洁无暇,依稀带着熟悉清甜的气息。
慕清衡十分珍爱小心地轻轻蹭去平安符上的泥土,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微微笑着打开平安符,拿出里边的小字条。
上面白纸黑字,字迹稍带些稚气,似它的主人一般天真可爱:愿我的哥哥慕清衡平平安安,无伤无苦——族子慕蒙敬上。
慕清衡一言不发地反复看了三遍,似乎要把每一个字都看见心坎中一般,他用力地抿着唇,眼眸中氤氲出一层薄薄的泪光。
他闭上眼睛,将字条贴在心口的位置,感受心脏震颤有力的跳动。
一下又一下,似乎替他倾诉他的欢喜与感激。
他曾经不屑一顾,弃如敝履。
如今千辛万苦,终于失而复得。
不会了,他再也不会把宝贝从手心中弄丢了。
……
晚上,慕蒙央着慕落陪她一起睡。
慕落欣然应允,小的时候,妹妹最开始是找自己陪她睡觉的,那一双忽闪着的澄净大眼睛软萌可爱,看得她心都化了。只是她从小内敛持重,明明心里欢喜的紧,却还是找借口拒绝了她。
蒙蒙的性子不似她果决雷厉,而是温柔可爱,乖巧懂事的让人心疼。她虽然疼爱极了,却不敢随意纵着,怕最终养的性格软弱不成事,那就不好了。
谁知她拒绝了,蒙蒙便去找慕清衡陪着,那混蛋根本毫无底线,什么都一味纵容,摘星星摘月亮没有不应允的,简直宠进了骨子里,那妹妹能不亲近么?
想来她时常后悔不迭,便是再宠着惯着,蒙蒙也养的柔中带刚,温柔却不软弱,有自己的决断。早知如此,白白便宜了慕清衡那个讨厌至极的家伙。
慕落太多年没有和妹妹这般亲密,躺在床上怎么也不舍得睡去:“明日你成人礼过后,我便又不得自由了,再见面又要等你生辰。”
说着她轻轻叹气,这人世间她几乎已无牵挂,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个刚刚成年的小妹。
慕蒙回握慕落的手:“姐姐,你心里……是不是很怪爹爹?”
“其实也谈不上,”慕落低声叹息,静静道,“当年我有眼无珠爱错了人,为了他与天族决裂,带领私兵叛出自奔东海,爹爹颜面扫地,如今他还肯收留我,已经是他宽厚了。只是我与他这么多年已经习惯,见面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便就这么下去吧。”
“要说怨恨,我在这世间唯一恨的便是东海王,”慕落语气低沉,不想在妹妹面前表现恨意翻涌的扭曲样子,只能拼命压低声音,“他骗走了我一身引以为傲的灵力,将我害得凄惨凄惨至此——纵然有我愚不可及的缘故,可东海也实在欺人太甚……”
东海是外仙族一支,与天族井水不犯河水互不招惹,她嫁给东海王时已经舍弃了天族公主的身份,乃一届无族无根的孤女,所以她被骗被伤,天族无法为她讨回公道,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可是东海王平白骗得一身强大灵力,践踏了她的尊严,到现在还逍遥法外,这口气始终都咽不下去。
“姐姐,我来帮你解决东海那忘恩负义的贼子吧。”忽然间,慕蒙低低说道。
慕落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为你报仇。”
慕落一下蹙紧眉,几乎算是厉声低喝:“胡说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曾经为了我去了三次东海,若是没有慕清衡去寻你,你要吃多大的亏?!回来被爹爹罚的那样狠,还没长记性吗?今天好端端的怎么又想起歪路来?!”
慕蒙捏紧手指,她从来都想给姐姐讨公道,可是力量太小,她又太蠢,一直以为只有好好修炼,拥有强大的力量,才能打败那些坏人。
直到慕清衡亲身教会她,世间许多事无需太讲究,用计谋一样可以杀人于无形。
慕蒙眼神倔强,却没有说太多,只是执道:“我有赤心丹,我一定会好好修炼,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
慕落无奈笑了,呵斥过后又觉得不舍,轻柔地将慕蒙揽进怀中:“那也不许。小蒙宝,姐姐不许你为我犯险,你有赤心丹,只需好好护着自己,那我便知足了。”
慕蒙眼底一阵酸涩,她将热意压回去:“好啦姐姐,时候不早了,你早些睡,别熬坏了身子。”
慕落再三确认慕蒙不会冲动地去找东海寻仇,才半信半疑的放下心,她的确有些困倦,没过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轻柔薄软的床帐上方,那盏晶莹剔透的琉璃盏发出微微光芒,散下一片柔和,满目温馨。
慕蒙对着光凝视慕落的睡颜,姐姐冷厉的眉眼因为这层光晕,映衬出不少温和,她一眨不眨地看着,舍不得移开眼睛。
看得久了,慕蒙轻轻伸出手熄灭了琉璃盏,同时在慕落头顶上方挥下一层浅白色的灵力——这样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可以安然睡着,不被惊扰。
收回手,慕蒙心中涌起阵阵酸涩:姐姐当年何等意气风发,灵力强盛可与慕清衡分庭抗礼,甚至隐隐压过他一头,可如今,连自己的小小术法都没有察觉。
她心疼地摸了摸慕落的脸颊,随即低声唤灵微进来。
灵微进来的很快,还是那般沉稳温和:“小殿下有何吩咐?”
慕蒙望向她,一时无话。
重生回来,她对灵微的感情可谓复杂,前世她在自己身边卧底多年,可最后却是真心实意想要救她逃出魔窟,甚至命丧魔鬼之手。但无论如何,她的确是慕清衡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这一点毋庸置疑。
慕清衡……慕蒙锦被下的手慢慢捏紧。
“小殿下?”
慕蒙应了一声,浅笑道:“姐姐已经睡着了,把外面的灯都熄了吧。你们也下去休息,我等下也睡了。”
灵微愣了一下,随即神色如常:“只是……今晚太子殿下班师凯旋,他许久不见您,想必会过来看望,那奴婢去打个招呼,叫太子殿下不必过来了?”
“好,”慕蒙没什么犹豫,语气依旧温和,甚至处处替人考虑,“他每次见我总要收拾一番,既然长途奔波劳累,便不要折腾了。早些休息,明日便能见到了。”
灵微不疑有他点点头,含笑应了声“是”便恭敬退下。
她走后,慕蒙轻轻给慕落掖好被角,蹑手蹑脚地下床。
她屏住呼吸,渐渐封锁全身的灵力,极缓慢地挪到门边,没有惊动任何人。
她的闭息术还没有登峰造极,需要多一点时间准备。但一旦流转过全身,她便和殿内的一株花、一本书没有任何分别,不会让任何人察觉出存在。
前世慕清衡子时三刻到,慕蒙已经做好了等待的准备,却没想到闭息术刚刚完成后不过两柱香,门外便有了响动。
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传来,随后响起低低的交谈声。
“主人?您……您怎么还是过来了?属下、属下已经派人……”灵微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但语气却仓皇,她在紧张。
“我知道,我来看看蒙蒙。”清湛低磁的声音仿佛寂夜中环佩轻响,悦耳动人。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慕蒙险些牙关打战,要很努力才能控制住自己的颤抖,她捂住嘴,生怕自己发出声音,可是脑海中已经混乱不堪。
霸道不容拒绝的粗.暴亲吻……
游走在她身上的手……
无处可躲极具侵略性的怀抱……
禁脔一样被固定在黑暗角落,像一个被肆意羞辱的工具,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脸庞,唇角,脖颈……
无数恐怖恶心的回忆充斥在脑海,慕蒙死死掐着自己的手臂——
不能怕!不能怕!
只有这一次机会,把这些无用的恐惧与软弱都发泄出去,等到明日,决不能让他看出任何端倪!
慕蒙死死咬着牙,缩成小小一团环抱住自己。
“主人,可是小殿下现在已经睡了呀……而且今晚慕落在这里陪她,您进去不合适啊……”
灵微心中惴惴不安,低着头不敢看慕清衡的表情:“主人,其实小殿下一直在等您,大概是因为慕落困倦睡着,她心疼姐姐,便叫熄了灯睡下了。”
慕清衡像是没听见,有些怔怔地盯着紧闭的门扉,冷硬的轮廓线条没由来的显出几分安宁柔和。
他没有换衣服,甚至没有稍作整理一下,向来纤尘不染高高在上的人,一身淡淡的血腥气,连指尖都还蹭着些泥土。
但他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狼狈落拓,昏暗的光影中,他眼角眉梢浮现缱绻的温柔。
“睡了也好,这样晚了。”
他声音低低的,像是怕惊扰谁的好梦一样。
只是太过低沉,反倒叫人听不清其中厚重的情感。
灵微本就无措不安,听慕清衡的语气只觉他不悦冷淡:“主人放心,属下知道明天该怎么向小殿下回话,绝不让您这一趟白跑。”
“什么?”
灵微硬着头皮低声道:“主人息怒,属下知道主人为了大计忍辱负重,亦明白您对小……慕蒙公主厌恶至极,可是她……”
“闭嘴。”慕清衡声线冷极,面色不虞,目光仿佛含了冰碴一样的寒凉,“这话无论人前人后,再叫我听到第二次,我拔了你的舌头喂狗。”
灵微吓得心惊胆战,颤颤巍巍地小声说:“主人放心,属下绝不会……”她本想说“绝不会在慕蒙面前说漏嘴”,可是对上慕清衡那冰冷摄人的目光,后半句话不知怎么的咽了回去。
慕清衡没再说什么。
曾经是他狼心狗肺,现在他已经重生,厌恶这两个字,光是听一听都让他受不了。
他闭上眼,感受这里的气息带给自己的安心感觉,因为灵微的那句话而惊跳的心脏渐渐平缓下来——这样甜,这样乖,太久了,他终于又一次感受到蒙蒙离自己这么近。
近的仿佛她就在面前。
门内,慕蒙缓缓闭上眼睛。
厌恶至极。
也对,若非厌恶至极,他也不会对她极尽羞辱践踏之后,再用那般残忍的方式将她虐杀,让她死的潦草而凄凉。
可是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犹记得前世这一晚,他带伤归来,她心疼的不行,翻出最好的伤药,小心翼翼替他敷上。
那时他声音低沉:“蒙蒙,我很想你。”
只可惜当时她一心扑在他的伤口上,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他的目光,可与他嘴中的话一般诉尽思念?
——大约不是的,他对她深恶痛绝,处处逢场作戏,连来探望她都要他的下属小心应对,生怕触到他的逆鳞。
天族的老人们说,成年礼前一晚要做个美梦,绝对绝对不许流泪。不然,此后一生便会磕磕绊绊,有许多坎坷。
她忍了眼泪,怕他心疼她。
她想着,哥哥对她那般疼爱,若看到自己被这些伤惹哭了,他定是会内疚。
只等他走后,她才蒙在被子中,为哥哥心疼难受的哭出来。
只可惜,她一腔赤诚濡慕,落在他眼中只不过是“厌恶至极”!
慕蒙咬住自己细白的食指,肌肤上甚至出现点点血痕——她不会再为他流一滴泪,不会。
门外慕清衡忽然蹙眉。
修长苍白的大手缓缓按住心脏——很疼。好疼。
魔族人可以面不改色忍受世间千万种苦痛,但独独忍受不得因为情动以后而生出的撕心之痛。
这是他们的劫,魔族人一旦为爱生出肉心,便是灭顶之灾,天堂地狱只取决于对方一念之间。
若对方温柔垂怜一点点,他们便欢喜甜蜜,双手奉上的真心与爱意恨不得再捧近一些;若对方冷若冰霜,或者狠心一些连一点点爱意都收回,他们只会在无尽的煎熬与痛苦中渐渐枯萎,生不如死,万劫不复,一点一点熬尽生命。
并且,他们时时以爱人的快乐为欢愉,以爱人的难过而倍受苦楚。
慕清衡心中很清楚,随自己一起重生归来的还有这颗几乎完美的肉心,他刚才撕心之痛,是感受到了心爱之人的难过。
蒙蒙怎么了?是又做噩梦了吗?
她难过,会不会是因为见了慕落,想到她的经历心疼所致?
慕落之事……
慕清衡忧心蹙眉,压抑一层因爱而生痛苦,又心疼蒙蒙居然正在难过,两种痛楚夹杂,不消片刻唇色便有些苍白。但他神情平静,丝毫看不出正在忍受煎熬。
灵微见慕清衡长久不语,便一直低着头不敢随意说话,沉默间忽然想起一事,不得不低声垂询:“启禀主人,还有一事……属下不知是否应当重视,只得报给主人定夺。”
慕清衡暂时不想离开这扇门,但一直站在这里说话,他又是一身不曾处理的血腥气,万一打扰到蒙蒙休息,那更是不好。
再说灵微要报给他的事情,必定是前世做的那些无情无义、丧尽天良之事,他实在不愿在慕蒙寝殿门口商讨。
走到外厅,慕清衡沉声道:“是什么事?”
“启禀主人,今日慕落与小殿下的谈话中提到了东海,小殿下义愤,说要去东海为姐姐报仇。虽然叫慕落劝住了,小殿下答允不会去,可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灵微将心中所考虑的隐患细细说明:“虽然此事可能性极小——但若是小殿下真的去了东海,如果哪里露了端倪,让她发现当年我们对东海王所做的那些事……主人,您的云泽境计划迫在眉睫,若节外生枝……”
“好了不必说了。”慕清衡低声打断。
他薄唇抿成一条线,因太过用力而毫无血色。
“慕落什么时候回天牢?”他问。
灵微立刻回道:“明晚小殿下成人礼结束。主人放心,天帝一直派人看着她,她不会有机会跑出天族做什么事。”
至于慕蒙……她不敢妄论,垂首静静等待慕清衡的决定。
慕清衡负手慢慢转身。
他动作轻缓,似在沉沉深思。
背对着灵微,慕清衡眼中忧虑一点一点流露出来:“你什么都不用管,只需把蒙蒙照顾好,其他的事我会安排。”
灵微脸色缓和了些:“是。”她小心打量慕清衡,想了想说道,“主人,您身上的伤应该处理一番,属下瞧着已经有些溃烂了。”
“嗯,”慕清衡随意应了一声,也没说可不可,他回头看了一眼,声音带了些许期待的温柔,“明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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