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身殒【三合一】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慕清衡言之凿凿, 神色那般沉稳可靠,天帝稍稍放下心:“好,那你稍等一下, 爹爹现在就去找我的圣祖金牌。”
他走后, 慕蒙在一旁抱住慕清衡手臂:“我要跟你一起去。”
慕清衡微微一笑, 无奈地安抚道:“蒙蒙,你别去了, 无尽崖下又黑又冷, 那路也不好走,再说天族也需要你坐镇, 我一个人去便是。”
慕蒙自然不同意, 她转了转眼珠,反驳道:“天族有姐姐和姐夫,还有盛大哥,离了我一时也不会有事的,但是你一个人下无尽崖怎么行?若不知道便算了,现在我知道你要去那危险之地,怎么可能放心的放你独自走?”
慕清衡笑起来,眼角眉梢皆是温和柔软, 眼睛中的光亮晶晶的, 若点点繁星动人至极。
胸膛仿佛被温热的溪水抚过, 遍布欢喜温柔,从未有过这般惬意快乐的时候, 慕清衡无意识地按住心脏。
虽然安慰欢喜,但他还是拒绝了:“蒙蒙,我一去一回最多三天的时间,你不必担心我, 带上你我舍不得,我会分心的。”
“可是我也不会拖后腿啊,我们一起还能有个照应,干嘛不允许?”慕蒙不太开心,嗔了他两眼,“而且让我怎么放心那个慕归程,我上次问你,你说你的手指是被人砍掉的,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就是他砍的?”
慕清衡低笑着纠正:“蒙蒙,那是三叔,你怎么能直呼长辈的名字?不礼貌。”
他伸手轻轻点了一下慕蒙的眉心,但一点力气都没舍得用,慕蒙连脑袋都没晃一下。
慕蒙一手托着下巴,牵了牵嘴角,皮笑肉不笑的:“那看来就是了。就算他是长辈吧,也不能这样做吧,哪有初见面就砍人家手指头的?你此番一个人下去找他,他万一再刁难你怎么办,你说我能放心吗?谁知道他又会做出什么讨厌的事来。”
“我带着爹爹的信物,不会有事的,”慕清衡柔声说,“而且……其实他对我极好,虽然是砍了我两根手指,但是若没有他,我连命都丢了,哪里还有现在?还有我这身灵力……”
“哎呀好啦好啦,扯远了,”慕蒙摆摆手,她对这个素昧谋面的三叔没有什么好印象,也不喜欢听慕清衡夸奖他,捂上耳朵表达抗拒,“你别说这些了,也不用跟我唠叨,总之我是一定要去的。”
她也很厉害的好不好?她去了只会事半功倍,干什么一直把她往外推?
慕清衡知道自己拗不过蒙蒙,总不能像她一样耍无赖,叹了口气,轻轻拉过慕蒙的手低声示弱:“蒙蒙,可是我不想让你下无尽崖,我……我害怕。”
慕蒙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这傻子……她撇撇嘴,想装出凶巴巴的样子,温柔的语气却出卖了她:“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下无尽崖什么的?有你在身边,难道还用担心吗?”
她本还想轻松的说一句“我们是走下去,又不是掉下去”,后来想想这句话他可能受不了,便换了一句:
“我不认识路,到时候我们一起走,你会放开我的手吗?”
她说话仿佛有魔力般,让人不由自主的跟随,沉入她编织的美梦网,慕清衡几乎是下意识的接道:“不会放开。”
慕蒙笑了:“那你就握紧了,我们一起下去。”
慕清衡到最后也没能管住慕蒙,他整个被人家吃的死死的,哪怕是她露出一点点失望的小表情,或者有那么些不开心的样子,他都手足无措,恨不得答应她所有要求。
但这种让他矛盾又担忧的要求,他实在难以一口答应,抵住本能去抗争过,但最后在她面前,还是只有万般无奈的妥协。
无尽崖下的风很冷,大约下去几百丈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光亮了。
慕蒙感觉慕清衡揽着自己的手更紧,他小心翼翼的:“蒙蒙,你怕不怕?”
怕什么?
天地再大再辽旷,黑暗再无边无际,她却躲在这处温暖宽厚的怀抱中。
兜兜转转,这最终还是她最安心的所在。
慕蒙笑了,黑暗中她凑近与他贴了贴脸:“当然不怕。”
她又说,“哥哥,你有没有觉得无尽崖好像没有那么冷了?”
慕清衡哑然失笑,“好像是,你不冷就好。”
如果不是时机和场合不太对,他真忍不住想吻一吻她。
心间升腾起的柔软和深情浓稠的化不开,但到底还有一抹愁绪夹杂在其中——和蒙蒙在一起后,他无疑是欢喜快乐的,只觉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幸福的人,可却还始终存着一层顾虑。
这顾虑越接近无尽崖下的第七界,便越发的深刻。
他该不该告诉蒙蒙自己的身体状况?
等下见到慕归程,他又会对蒙蒙说什么呢?
他可以把自己的命延长到几时?他们两人以后,真的可以厮守到老吗?
……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又重新见到光亮,那光仿若日光,白蒙蒙的有些刺眼,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一般。
脚踏在土地上,眼前正是一片熟悉的清雅竹林,慕清衡与慕蒙对视一眼,拉着她的手向前走去。
记忆中那间简朴茅屋分毫未改,越走近便越能感觉到那里有道汹涌的灵力,不必交手便知此人是怎样的绝顶高手。
慕归程就站在茅屋前,他应当是早就感觉有人踏足这里,故而按兵不动,只静静地等着人走过来。
直到看见是慕清衡,身边还跟了个陌生姑娘,他不咸不淡地冷笑了声:“是你啊。”
这态度实在不怎么样,慕蒙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三叔——他头发已经全白了,比爹爹看上去年岁还大。不过想想也是,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独自生活几千年,别说容貌被磋磨了,就是性格古怪也实属正常。
恭敬从容地行了个礼:“小侄见过……”
“你等等,你是谁小侄?”慕归程大手一挥叫停,动作有些夸张地指着自己鼻尖,“我吗?慕清衡,咱们二人有这么熟吗?”
“当日分别我记得我明明叮嘱过你,我们此生都不必再见面。你可倒好,但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还带了个陌生丫头,这就是你的礼数么?你……”
“三叔。”忽然慕蒙开口。
亏的她来了,原来这就是慕清衡口中所说的“他对他极好”,看这夹枪带棒的样子,这也叫极好吗?
她一面想着,笑吟吟地行了个礼,拿出怀中爹爹交给她的圣祖金牌,眼角眉梢活泼动人:“还未拜见三叔。侄女是天族帝尊慕歌川之女,慕蒙。”
一瞬间,慕归程的阴阳怪气凝固在脸上,他讷讷地接过金牌仔细看了,随即茫然眨了眨眼,渐渐露出一个欣慰喜悦的开怀笑容:“……是蒙蒙?你是——”
突然他顿住,一双眼睛在她和慕清衡之间来回看了看。
慕蒙觉得自己真是长进了,虽然初次见面不到半盏茶的时间,这三叔的心思竟然被他自己瞧个通透:“三叔,慕清衡是我兄长,是自己人,您的身份和经历,爹爹都与我们二人提过了,不必再隐瞒啦。”
她来之前听慕清衡说过,这三叔自称归程子,想必隐去了“慕”这个天族大姓,目的是不想让慕清衡猜到他的身份。
但她不知道的是,即便如此当日慕清衡也已猜到了慕归程的天族身份,甚至猜出他和自己父亲相识。
慕归程听了此话,这才不自在地点点头,不冷不热看了慕清衡一眼,又转头去看慕蒙。
笑容里透着慈祥亲切,上下打量她:“原来你就是大哥的幼女,我们二人来往信件不多,十封中有八.九封都会提及你。没想到有生之年,竟有亲眼瞧见的一天,苍天开眼,也算是厚待我一次了。”
“真是个漂亮的小闺女,想来模样随了你娘亲吧,你爹爹长的寡眉淡目的,哈哈哈……”他喜气洋洋,显然是开心极了,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脑袋:“来,蒙蒙,你跟我进来一下。”
慕归程刚刚转身,又立刻转头盯着慕清衡:“你不许进来。”
慕蒙抿抿唇,正想解释一两句,然而慕清衡先她一步牵住她手指,轻轻摇了摇——慕蒙侧头看他,他神色温软,眉目清朗含笑,眼睛微微眨了一眨,示意她不必管他。
好吧,他们是来向三叔借宝的,总不能一见面就忤逆人家,来日方长,三叔总会知道哥哥是值得善待的。
这般想着,慕蒙只好对慕清衡点点头,跟着慕归程进屋了。
慕归程一进去直奔里屋,不知在里边翻着什么,慕蒙便在外厅等他。闲来无事四下张望一圈,忽然发现厅中靠墙那张桌子上放了个眼熟的物什。
是一条和这简陋茅屋格格不入的发带。
走近拿起,慕蒙仔细瞧了瞧,这条珠白色的发带上用金线绣着天族暗纹,两边又是帝支灵银丝封边——没错的,这分明是慕清衡的发带嘛。
正疑惑间,慕归程从里屋出来了,他本来喜气洋洋的拿着什么东西,一出来看见慕蒙手拿那条发带,脸色微变,忙不迭解释道:“那、那个……那是我擦桌子用的抹布。”
慕蒙哭笑不得,扬了扬手中的发带:“三叔确定?这发带用作抹布不可不算太顺手,而且瞧这样子光洁如新,但边缘却略有毛躁,想是三叔精心保存,但却没少细细摩挲……”
“哎——你这姑娘,什么乱七八糟的,”慕归程忙不迭一把夺下,好像不经意似地甩到旁边,“别管这些没用的,来蒙蒙,拿着,这是三叔给你和落落的见面礼。”
“礼物简陋,不要嫌弃啊。早在此前得知大哥得了两位千金时,我便准备了,只是当时以为此生没有送出的机会……还好,如此可算是心愿得成了。”
他看起来真的很开心,眉飞色舞像小孩子一样,慕蒙连忙双手接过他递来的两把小金锁,一握在手中,便知是绝佳的护身灵器。
慕蒙见他这么高兴,便没有推辞,微微笑着温声说:“谢谢三叔的心意。”
她垂眸摩挲了下手中的东西,爹爹提及他的两个女儿,不可能不提他的“儿子”吧?
虽然慕蒙没说别的,但慕归程自己有点心虚,摸了摸鼻子:“当然了,嗯……慕清衡自然是没有,他是我仇人之子,我怎会送礼物给他。”
他说起话来没什么避讳,想来慕蒙来到这里,对当年之事也全部知晓了。
慕蒙低声道:“三叔,他也是个可怜人。”
她回头看看方才被慕归程甩到一旁的发带,又轻笑道:“再说三叔就别口是心非了,若您真的不待见我哥哥,何必还妥善保存着他的东西,睹物思人呢?”
慕归程倒吸口凉气,眼神极度嫌弃:“睹物思人?你能换个词吗?你这小姑娘真不愧是大哥的女儿,和他一般的傻气。那发带……我留着,我其实……”
他自己也知苍白无力,最后冷哼两声:“我还不待见他?我对他够好了。他给自己换了个石头心,谁知道干过什么愚蠢事?我只斩了他两个手指头,算是抵了当年他爹爹残害手足的人命,可便宜死他了。”
慕蒙叹了口气,语气温柔:“一人做事一人当,父债子偿从不是天经地义的。三叔,也许你不知道,但他已经真的足够担当了。”
慕归程瞥了她一眼,最终摆摆手笑道:“姑娘家就是心软,算啦,看你们两个的样子我也知道,在你面前说慕清衡的坏话,那是三叔的不对了。”
“好了,蒙蒙,咱们不说这些,你们来找我定是有要紧事,快说吧,三叔什么忙都帮。”
慕蒙将手中的两把小金锁妥善收好,简单凝练的将她和慕清衡的来由说清,最后恳切道:“若不是实在无法,我们也断不会来搅扰三叔的清净,那怪物实在难缠,若由着他再兴风作浪下去,六界不知要出多少乱子。”
慕归程看了她一眼,沉默不语。
慕蒙想了想,试探着说:“三叔,你一个人在这里也怪孤单的,如果您喜欢,不如跟我们一起回家去吧,我和哥哥姐姐一同孝顺您;如果您不想回,那么除掉此怪后,我们立刻便会送还宝剑,决不耽搁。”
但即便如此说,慕归程的神色也依然极凝重,似乎并不愿意借剑。
这么愁眉苦脸,难道有什么困难?慕蒙瞅着他神色:“三叔,是不是此事与你而言有难言之隐?”
慕归程抿着唇,神思凝重的沉默半天,最终摇摇手开口:“蒙蒙,不是因为这个,只是……外边那怪物搅弄的血雨腥风,真的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了吗?”
慕蒙沉重点头:“它的造化令人叹服,灵力之强当世罕见,这是我们能想到阻止他杀戮的最快办法了。”
慕归程咬住唇,将目光投向别处,他花白的发丝微微有些颤抖,低声说:“蒙蒙,借剑不是小事,你让我想想。”
……
慕归程说要想想,可一直到了晚上还没有答复。
这第七界的光线不知从何而来,但终究是和上面不同。慕蒙觉着他们下来不过两个时辰,这里便全然黑了下去。
她和慕清衡呆在偏屋内,慕清衡坐得住,她却有点苦恼:“三叔这么犹豫,我见他那样子,多半是不想借。”
慕清衡温声道:“不会,他这个人性子古怪,但却是个直肠子,如果真的不想当场便会回绝,他说考虑大概是有什么苦衷。”
苦衷,他能有什么苦衷呢?
慕蒙一手托着下巴冥思苦想:明明他见自己一面都欢喜的仿佛此生无憾一样,难道会舍不得一个有借有还的宝贝?
慕蒙转了转眼珠,忽然凑到慕清衡身边:“哥哥,你说会不会是因为三叔练了什么独门功夫?比如人剑合一,剑在人在那种,如果剑离开了,他的生命会受到威胁什么的?”
慕清衡笑着轻轻敲了敲她额头:“也许吧。”
“也许?你觉得我推测的不可能啊?”
慕清衡道:“我不是很确定,但我们两人的灵力都来自第七界,我看他身上并无灵器束缚之感。不过,是否被他隐藏就不清楚了。”
“哎,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来一件事,”慕蒙又靠近了些,整个人几乎趴在慕清衡肩膀上,“之前我问你三叔是不是你的师父你否认了,可是这第七界明明只有你们两个人,你的灵力和他一脉相承,他怎么不是你的师父呢?”
慕清衡亮如星子的眼眸格外温柔,下意识脱口道:“那是因为他……”
“嗯?他什么?”慕蒙追问。
慕清衡神情茫然一瞬,旋即变得略微凝重,他不动声色地掩饰过去:“也没什么。是……因为他给我服下生长在这里的一株灵药,可以重塑身体筋脉骨骼,但身体中的灵力也会大大改变。”
慕蒙点点头:“哦……”
这问题没什么可纠结的,慕蒙趴在慕清衡肩膀上就不想走,没过一会儿,便有些困了。
慕清衡见她有点迷糊的样子,心软的不像话:“蒙蒙,清早下崖到现在你也累了,不然睡一会儿吧,一会儿若三叔过来,我再叫你。”
摇曳昏黄的烛火下,他的脸庞如斯温柔。
就连那些疤痕都掩不住他的深情。
慕蒙看了会儿,不太想睡,拉着他说话:“哥哥,等把这个怪物杀了,你脸上的伤我想办法给你治。”
慕清衡微笑着抬手摸了摸侧脸:“好。”
慕蒙知道这伤痕对自己来说应当不算难事,甚至慕清衡自己若想除去这疤应该也很容易,但是他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所以才任由着疤痕一直挂在脸上。
她想了想:“还有手,还有腿。还有九毒噬骨,还有碎魂梦。”
慕清衡还是笑:“好。”
但这些可难治多了,她有些心疼,在他怀中换了个姿势,改为窝在他脖颈肩膀处,怕他难过换了话题,“哥哥,你好不好奇白天三叔单独叫我过去说了什么?”
“唔……应当是交给你他为你和落落准备的礼物吧。”
“你好无聊,猜的太准。”
慕清衡抿唇微笑,侧脸温柔细致。
“那你没有礼物,你伤不伤心?”
“嗯,还好吧。”
慕蒙在他怀中抬头,在他耳边笑道:“原来我对三叔没什么好印象,不过今日一见,觉得他没我想象中的那么讨厌。其实三叔就是嘴硬,你别看他跟你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他心里是有你的。”
慕清衡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点头低声说:“我知道。”
慕蒙双手环抱住他劲瘦的腰,再次靠在他怀中,又道:“不过也只是没那么讨厌,他欺负过你,我还是有点点讨厌他的。而且他这个人小气得很,明明惦记你也没给你送件礼物。”
慕清衡哭笑不得,捏了下她鼻尖:“蒙蒙,不许背后说长辈坏话。”
好吧,慕蒙忍了一会。
很快她又说:“不过这也没什么,他给我和姐姐的小金锁,姐姐那把我交给她,我自己这把就转送给你,好不好?我探查了一下,可以说是我见过最厉害的护身灵器了。”
慕清衡忍不住低笑,轻轻摩挲她的发顶,将她拥紧了些:“哥哥不要。”
“要的要的,上面还刻着我的名字呢。”
“刻着你的名字,那我更不该要啦。”
“刻着我的名字才送给你的,那多有意义啊,就像三叔和我一起保护你一样。而且三叔欺负过你,你就不想看看他吃瘪的样子吗?”
“哦……那好吧。”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终于慕蒙撑不住困倦,慢慢睡着了。
慕清衡轻轻的抬手摩挲了一下她娇美动人的脸颊,亮如寒星的眼眸情深似海,他微微俯下.身,似乎想亲吻她,但终究嘴唇在距离她额头几寸处停了下来。
罢了,趁人安睡时偷吻,总归不是君子行径。
慕清衡起身,怜爱地摸了摸慕蒙的长发,他何其有幸,蒙蒙竟再一次在他怀中信任地、安心地睡去。
他眷恋地用目光深深描绘她的眉眼,仿佛要把她刻进骨血中,烙在心底处,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很久之后,慕清衡打横抱起慕蒙,轻柔的将她放在小榻上,一步一回头的离开了房间。
门外,慕归程站在不远处,慕清衡步伐从容地走到跟前,轻声问道:“您等很久了吧?”
“没有很久,”慕归程转过身看了一眼房间,叹息,“蒙蒙这孩子虽然心思灵巧通透,但到底不比你心事沉重。她一时片刻发觉不了的事,你却敏锐异常。”
慕清衡微微抿唇,微笑道:“也不是,蒙蒙十分聪慧,只是我与您灵力一脉相承,许多事她感受不到罢了。”
慕归程深深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嘴,但最终他闭上眼,低声道:“跟我来吧。”
……
上一次,慕清衡只在房间中醒来,之后便由慕归程指点回到悬崖之上,并没有往竹林深处走过。
此刻,他一言不发地跟随慕归程的脚步,径直走到竹林深处,那里仿佛是另一番天地——竹林接着一片荒地,荒地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深坑,还未走进,便感觉热浪扑面而来,听到噼啪爆响岩浆流动的声音。
站在深坑边缘,慕归程向下看,低声说:“这就是那柄绝世宝剑,如果知道会有这一天……如果……也许当年我不该跟大哥说的。”
他颠三倒四,言语中情绪纷乱复杂。
慕清衡随之向下看,翻滚着的血红色岩浆中央,正伫立着一把漆黑的长剑。
“这就是只存在于古籍中的六合之剑。”慕归程苍老的脸被熔岩的光亮晃的发红,目光坚毅深沉,“我是天族人,即便沦落至此在这做孤魂野鬼,我的心依然不负苍生。今日听了蒙蒙说的外边那般景象,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任之不管。”
慕清衡微笑说:“您做的对。”
他盯着那把长剑,低声问:“六合之剑看起来尚差些火候,不知可否是我心中想的那样?”
慕归程道:“你应当还记得我与你说过,这无尽崖千年来不知掉落了多少东西。我长日漫漫无所事事,闲来打发时光,收集了六合神剑中五位剑祭——神族的赤魄,佛族的青莲,鬼族的魂气,魔族的匪石心,妖族的妖丹。还差……还差最后一位。”
天族的天骨。
果然是,慕清衡默默地在心中补充。
慕归程长声叹息,微微低下头去:“如果可以,我怎么可能让小辈承受此苦……可是我是第一个迈进此地的人,此身此骨已非昨日,我的心念和向往仍归天族,可我却已经没有那副天骨了。”
“还有……我、我白天的时候本想对你们二人说出实情,让你们自己商议,可是……可是……”
他语气低沉,甚至带了一些愧疚,其实他心中大概知道结果的,但是再怎么样,这颗心到底还是偏的。
偏了更疼宠的孩子,却让懂事的孩子来做选择。
虽然慕归程嗫嚅几句没有说完,慕清衡却明白,哑然失笑温声道:“您不必如此,其实我很感激您没有对我和蒙蒙一同说出此事,而是单单带我来此。”
慕归程倏然抬起头,火红的光亮映出他眼中隐隐水色:“你若委屈,也实属正常。其实你我无怨仇,可我从来没好好待你——我把对你爹爹的愤恨撒在你身上,第一次见面就砍了你两根手指。现在又把你推到这里,叫你去死。”
慕清衡抿唇一笑。
郎艳独绝,遗世独立,这一笑连天地都失色。
错了。
他不委屈,一点也不。
若心中真的有些难过的话,却也丝毫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因为他与蒙蒙两心相许,可最后,却是他对不住蒙蒙。
“我从来都不委屈,慕前辈,曾经我不懂,直到前些日子爹爹提起你们互通信件,我才恍然明白,原来我在无尽崖下起死回生,并不是你偶然施手,而是爹爹托付你。”他才知道,原来天帝判处他生落无尽崖,其实是为了将他托付给最信任的人,给他留一条生路。
慕清衡低声道,“您救了我的命,两根手指又算什么?不必再嘴硬骗我了,碎魂裂魄岂是那般好修复的,您的天骨之所以没有了,其实是用来给我修复魂魄了,对吧。”
慕归程久久不语。
终于,他闭上眼,沉声开口:“衡儿,上次见面时没有认你、没有好好对待你我很抱歉,这一次在你和蒙蒙之间,我选择蒙蒙,舍弃了你,更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没这个脸,但是我……”
“我还是……想听你叫我一声三叔。”他声音几不可闻。
慕清衡神色动容,随即轻掀衣摆跪在他面前,磕下一个头:“三叔,对不起。”
慕归程一怔,连忙双手扶起他:“你哪里对不起我了。”
慕清衡眼眸盛满歉然:“是替我父亲说的,我知道这一句太苍白,抵消不了您受的委屈。可是抱歉三叔,我以后没有办法去弥补您、孝敬您了。”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翻滚腾腾热气的滚岩浆,轻声道:“三叔,有纸笔吗?我想……”
火光照映在他年轻俊朗的脸上,好看的仿佛被人细心描绘的水墨画,纵横的残疤也无法破坏这份美感。
“我想给蒙蒙留一封信。”
……
慕蒙昏昏沉沉睡了一觉,不知怎么一个激灵醒过来,看了眼外边的天色,已经是晨光熹微了。
她身侧空空如也,整个房间中凝着一股毫无温度的冰冷。
不对,哥哥什么时候走的?
他应该离开很久了,不然这里不会这么冷。
慕蒙站起身,又看了眼窗外——破晓时分是天地最混沌的时候,这里又是神秘莫测的另一方世界,若不是有一丝丝金灿色的日光,她几乎分不清这究竟是暮色四合还是清晨伊始。
心中没由来的有些不安,她快步推门走出去。
然而,一开门却见到外边站了一个人,他的背影有些冷凝,仿佛一尊沉默的石像般,看上去已经在这里伫立了很久。
是三叔,他手里还握着一把漆黑的长剑。
慕蒙看一眼心中便清楚,这就是三叔的那柄绝世宝剑,只是心中仍有些奇怪——三叔这样子分明是痛快借宝,可为什么站在外边迟迟不敲门,只等她自己走出来呢?看他一身寒霜,想是在外边站了很久。
而且……慕蒙四下张望了一圈。
她不知道第七界有多大,是不是像人界一样广阔无垠,拼命感应,也感应不到任何一点慕清衡的灵力气息。
慕蒙定一定神,没有着急查看这把长剑,而是试探问道:“三叔,我哥哥去哪儿了您知道吗?”
慕归程抬头看她,浑浊的双眼中布满了红血丝,他没有回答,而是将长剑递过来:“蒙蒙,这是你要的东西。”
“谢谢三叔。”慕蒙接过来低声道谢。
碰触到剑柄的一瞬间,一种熟悉之极的气息直直从肌肤一直冲向心底,熟悉之中更添亲切——这本是一把沉重冰冷的长剑,毫无生命的死物,但不知为何,却仿佛触碰到了她的灵魂。
慕蒙心中悚然一惊,一颗心直直向下坠去,她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个荒唐的可怕的念头。
一时间,昨日慕归程的彷徨犹豫,和慕清衡的从容温和在眼前交错闪现。
她回想起睡着前慕清衡的目光,温柔如斯,深情如海,甚至能毫不费力地深刻感受到其中的挚爱。
——汹涌而磅礴,宁静而清晰。
一个人的眼中,怎会展现出如此深沉的爱意?她当时没有细想——或许是那个人,将后半生所有的爱全部倾注在了那一瞬间。
慕蒙心中隐隐有些害怕,心中长满了一丛叫做未知的草,这滋味十分陌生,记忆中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品尝过恐惧:
“三叔……我哥哥呢?”
慕归程静默了半晌,“蒙蒙,对不起啊。”
他颤巍巍的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蒙蒙,你……你自己看吧。”
慕蒙愣愣的双手接过,虽然慕归程什么也没说,但是她隐隐已经明白,也许那个可怕的猜测是真的。
信笺上的字体干净有力,风骨隽永,是她无比熟悉的——她从小是由慕清衡亲手教着写字的,她的字迹与他像了十成十。
吾妹蒙蒙亲启。
霎那间,他如画的眉眼,温柔的笑容,仿佛透过这信笺浮现在眼前。
但是却渐渐地、渐渐地模糊下去。
……
蒙蒙吾爱,见字如面。
当我还是遮青的时候,你曾经说过,我堂堂正正的立身做人行侠于世,疾恶如仇善良正直,我多希望我是这样,从最初我便是这般模样。君子如玉,温润翩翩,一生中没有任何污点,有资格立于你身侧。
可这终究是不成的。
即便洪流倒转,时光重现,死去的人已经复活,发生的事改变轨迹,也还是不成的。
蒙蒙,即使你原谅了我,所有人都原谅了我,可我自始至终都无法原谅自己。
我曾行差踏错,从不是无辜之人,双手亦不算干净,我本乃永世戴罪之人,却忝颜得你深爱、得落落谅解、得爹爹照拂、得天族接纳,我何德何能有此美满结局,每每思此,肝肠寸断。
唯有一点欣慰便是这副残肢败躯,剧毒折磨,虽百般凌迟却予我在沉愧中暂得救赎。
可最终,你又偏偏错爱于我。
蒙蒙,你珍贵的心意不可辜负,不能辜负,也不愿辜负,哥哥本想以此生尽力赎清身负罪孽,盼将你捧于掌心疼宠呵护,而到最后,我留给你的却只有一封信笺廖廖数字,是哥哥对不住你。
我们成双而来,却叫你独身而归,一念及此,痛彻心扉。
请原谅我未曾与你商量的私自决定,外间情势危急刻不容缓,我们原本便不该犹豫。若天意如此要天族之人奉上天骨为祭,那么这个人理应是我。
这本就是我的责任。
我知道无人怨怼于我,可寂静深夜魂牵梦萦,回想遍地腥风血流成河,这一切惨烈追根溯源,由我剖心而起。每每思及此心中痛悔难当,自责深重。
由我开始,也该由我结束。
化身为剑斩妖除魔,护六界安宁平稳,慕清衡作为天族之子能有此结局,唯余感激圣祖厚爱。
不许怨恨三叔,也不要怪罪爹爹,若是伤心难抒,就恼在我身上吧,是我先舍你而去,你当知为我难过并不值得。
蒙蒙,相信哥哥,拿起这把剑,我们一起,杀了那个十恶不赦的怪物。
蒙蒙,我视若珍宝的蒙蒙,不必怕,哥哥永远与你在一起。
此剑永垂不朽,守护永世长存。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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