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红春②
他们要是知道我很快便会死去,还会这样对待我吗?
关于亲情,我只言片语难达其意。我不知道我对母亲是爱是恨,但每当我想要恨她的时候,又会发自内心地对自己谴责;每当我想要爱她的时候,却次次毁在了行动。
除了不上课的周末,母亲都会叫我起床。有时叫两次,有时叫三次,有时着急去农贸市场抢摊位没有叫我,放任我在家昏睡。
一碗不加葱,只含酱油、辣椒、味精、盐的挂面是我每天的早餐。“每天”用得不准确,因为有时候饭桌上是空的。尽管知道不好吃,但我每次都是咽得连汤都不剩。
按照惯例,午饭和晚饭我会在食堂刷卡解决,有时没吃晚饭,就会在家里拿粗茶淡饭来凑合着填胃。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因为嫌饭菜难吃没吃家里的饭,等我饿了,跑去隔壁大伯家自个下面,母亲却上来打了我一顿。说到吃饭这个话题,我们连吃饭都从未和谐。我拿起碗筷,添好饭,便往桌上一扔,一个劲将好吃的菜往碗里夹,好像桌旁的父母二人不存在一样。他们也不管什么,吃着自个儿的饭,聊着我不涉足的土话题。就算母亲向我搭话,我也会视作多嘴,用偏斜的眼神,像对仇人般不耐烦地回应她。
饭桌,可以说是我和家人们唯一的短暂相聚。像这种越来越少的相处机会,我都提不起勇气改过自新,和他们嘘寒问暖。明明处在同一间房子里,却过着两种生活。他们真是太简单了,卖菜、下地干活、看电视、刷短视频,就是他们一天。我也真是太简单了,懒床、上学、趴阳台、思考哲理,就是我的一天。这种平行不相交的生活怎么可能有所联系。学校买资料、自己想买东西,都不好意思心平气和地开口。我从未意识到,这是我的家人,做事没必要藏着掖着。
基本上天天都会和母亲吵一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确实,但谁会去体会那些难处呢?当怒火攻心的时候,谁会及时踩下刹车呢?这种事的频繁性,就像飞驰的滚轮,就像失控的机器,总会重蹈错误的覆辙,不是想不到,是根本没去想。
还是和以往一样出门。走路,走路,漫无目的地走。耳机里放上心爱的音乐,开始没有终点的前行,直到改变主意为止。经过林间,经过小路,经过广场和街道。路上的所有都皆如往常,路上的所有都熟悉得令我质疑其是否存在。没有任何事物值得入眼,事物就像永远在反复运作的道具,人们就像永远在进行某项任务的npc,执行着自己的设定。
我与他们毫不相干,毫无瓜葛。他们只是在我的世界的衬托物,衬托相互间的异同,衬托相互间的重要。事物也只是某种相对性,相对我而逝去,让我时刻明白:
——时间在流逝,运动在持续,我所见到的都是过去。
偶然间,我看到了我的梦。它就在那儿,只是我一直没能着手这场梦。
一家琴行,从外面看进去:开阔的接待厅,吉他、贝斯、尤克里里、二胡等乐器都嵌在墙壁上。除此之外还摆有一架大三角钢琴。
我的步子尤其缓慢,像粘着地的蜗牛。
传出的诸多乐器声音,之中有糟糕得像是锯钢筋的小提琴声,也有五音不全的吉他声,更是有刺耳的二胡和爆炸的电子琴声。我难以转动侧向琴行的头。本想恢复初始的速度离开这吵闹的地方,可陡然响起的钢琴声促使了我停下。
她叫住了我。秋月,她用琴声叫住了我。
须臾间傻了眼。我瞪目结舌地凝望着,坚固的玻璃后,三角钢琴正对我,她的注意力集中于看谱和演奏,自然不会发现钢琴上方、玻璃之外我的停留。
她的身体上起下伏,白皙无暇、清丽秀雅的脸颜一会儿消失,一会儿浮现,一会儿被分割成双,一会儿被钢琴遮挡。她的面部,还是那般,一如往常。没有沾染丁点尘埃,平静如南北极的冰面,平静如零下27315度的真空。
“你笑啊,我好想看到你笑啊。”
不知怎的,脑海里闪过这样一个请求,与其说请求,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我岿然不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傻傻逗留,尽管行人向我投来异样的眼光,尽管我有些胆怯被她发现。
琴声的音调随着她的起伏而起伏,不仅是她的身体和琴声,我的思绪也是,我的意志也是,如潮汐般,时起时落。她掀起潮汐,她通过钢琴这个媒介掀起了我心中的潮汐。本来初冬之雪般的琴声,骤然间,如天平失衡,如暴雨倾盆,如惯性导致的离心抛物,演变成急促,又疾速,变换成激烈。虽厚实的玻璃隔去大部分音量,但我仍感觉自己身处其中,身处钢琴面前,身处她的面前。小小的分贝,乃至抵御了我身后的汽车笛鸣、人群喧闹。
我参与一场音乐会,广阔的音乐厅内,只有一位观众,一位就在她不远处,沉醉于她倾力演奏的观众。
力量瞬间负载。我充满动力,充满着将虚无化为真实的动力。我想去试一试,竭尽所能去试一试,哪怕由于未知因素半途而废,哪怕由于未知意外沦为泡影,我都想去试一试。不过这次不再是怀着侥幸。这股力量太过强大,强大得切断了思考,斩除了纠结,击碎了犹豫。
演奏在越来越激烈中戛然而止,像是垂死挣扎的蝴蝶不再扑朔、熊熊烈火乍然熄灭。动人心魄的琴声在激越中停止了击弦与声波的传递。
她抬起头,仿佛早已知晓我的存在,在演奏结束抬起了头。想来也是,她的余光肯定早已注意到我,玻璃外我长时间驻足的身影,呆若木鸡的身影。我们就这样四目相对。在认识她的第二十五天,是我唯一一次坚毅的对视,不会逃避的对视。
五秒、六秒、七秒……她都没有细致变化,她的视线没有纳米的移动。我的所见,是一幅静止的油画,她在静止的油画中,是一尊绚丽的雕像。
我假装因为眼睛酸痛而甩开视线,眨了眨眼。她收起停留在琴键上的双手,动了动嘴唇,仿佛会心一笑。我不知这一笑是何用意,我只是震惊、黯然。尽管可能是皮笑肉不笑的假象,但那是千载难逢的笑容,那是前所未有的笑容,那是使我触目惊心的笑容。我在这一刻,心律失常。
这是个不同寻常的下午。天边是不同往常的暮日,我怀着莫名而来的信念走上归家之途。整修即将完工的河坝让我不禁回想起几年前与现在的巨大变化。路上行人各色各样的面容让我不禁猜想他们遇到什么样的好事,什么样的烂事。
经过条条街道,寒冬的寂寥已尽消散。经过广场,三月的人间充斥着欢悦,春节的装饰还在喜庆着每个方面。经过小路,昨夜雨后的泥泞已经干涸,冒出野草青嫩的芽叶。经过林间,枯黄早已沉淀,绿色的新意正是红春将它们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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