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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雨


  平心而论,崔异此时的眼神是很动人的,幽深如海,氤氲如雾,有一抹淡淡的怜惜与眷恋之色在他的眸子里散开,在风雨中摇摇曳曳,脆弱得仿佛随时会消失一般。

  若是被他看久了,恐怕连木头桩子也免不了会动摇的。

  更何况,她还不是块木头。

  在与他四目相接的这一瞬,她居然无来由的感到了心虚,像是自己很对不起他,虐待了他似的。

  好在这种怪异的感觉也只是持续了一瞬,便被她压下了。

  并非是她生来便懂得冷静和克制,而是眼下正淋着雨,四周弥漫着冷冽的寒意,就算她想头脑发热一把,也没有那个条件。

  “看够了么?”

  于是她轻笑一声,伸指将被雨水沾湿的一缕乱发拨到了耳后,然后屈下膝,半蹲在他的身侧,讽道:“我又没什么好看的。”

  “不,你其实很好看。”

  此时他倒是出人意料的选择了坦诚,“以前我没有夸你,是怕你听了会变得骄傲,那样就不讨人喜欢了。”

  “哦?”

  许含章重又握住了刀柄,似笑非笑的道:“这种话,以前我就不爱听。而现在,就更不爱听了。”

  她想听的,是他所掌握着的,而她不曾得知过的那些阴私。若让她去查,只怕穷尽毕生之力,也未必能拼凑出完整的真相来。但对他来说,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所以,这是他有恃无恐的依仗。

  即使性命已危在旦夕了,也还能摆出猫戏老鼠的高姿态,时不时的伸出利爪,不轻不重的挠上她一下。

  所以,这是她无可奈何的地方。

  即使已不耐烦到了极点,也不能干脆利落的杀了他,只能忍着,噎着,受着,盼着他能快点把真相说出来。

  “你想知道的,到了那天,我便会仔仔细细的说给你听。在你死之前,或是,我死之前……总之,我会告诉你的。”

  清晨,他在马车上对她做出了这样的承诺。

  “如果你还是个男人,就得说话算话。”

  尽管她胜之不武,但那是他自己撞到刀口上来的,她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愧疚,更不会有一星半点的迟疑。

  “既然你快死了,那是时候该兑现了。”

  因为那把寓意特殊的荷花伞还在眼前迎风招摇着,许含章心里愈发的堵,不想配合他再磨蹭下去了,便微微一笑,倾身靠近了他,温热的呼吸拂在他的耳畔,媚眼如丝的催促道。

  她的姿态很妖娆,动作却极尽残忍。

  几乎是话音刚落的那一瞬,她便抬手将捅入他胸口的那把刀拔了出来。

  “哧”的一声,伤处的碎肉翻卷,鲜血如泉水般喷溅。

  一直以来都咬牙死忍着的崔异,终是在此刻发出了压抑的闷哼声。

  “疼吗?”

  她顺手将刀扔到一旁,接着漫不经心的扫了他一眼,自他衣袍上利落的撕了块布条下来,将这处伤口草草的包扎了一下。

  “虽说我下手很有分寸,绝不会致命,但要是失血过多了,你还是会丧命的。我可不想正听到关键的时刻,便瞧见你脖子一抻,咽了气。”

  她抬袖擦了擦溅在面上的血珠。

  他的血,原本是热的,但让雨水一浇,就变为冰凉了。

  “你的眉心上,还有一滴。”

  崔异忽然含笑道。

  一滴血溅在了她的眉心,却奇迹般的没有被雨水冲花,而是稳稳的凝于其上,映着她如雪的肌肤,就像是凭空多了颗相思的朱砂痣,旖旎无比。

  “是吗?”

  许含章立刻往眉心处一拭,然后道:“你可以开始说了。”

  “好。”

  眼见那颗朱砂痣就这样没了,崔异深觉惋惜,无声的叹了一口气,“但是,你得先过来。”

  说着顿了顿,“到伞下来。”

  “不来。”

  许含章想也不想的拒绝了。

  “我是为你好。”

  崔异竭力举起了手上的伞,将伞面最大限度的倾斜到她所在的那一侧,“再淋下去,你不止是受凉,还会……”

  他欲言又止的打量着她身上的春裳。

  然后,礼节性的移开了眼。

  许含章循着他先前的视线,略一低头,便看见春裳的布料都变得有些半透明了,虽不至于曲线毕露,但总归是不得体的。

  “不劳你费心了!”

  她不禁恼羞成怒,猛地夺过这把伞,遮在了自己的头顶。

  “那就好。”

  看到她似曾相识的、孩子气的举动,崔异怔住了,随即淡淡的一笑,“不过,你可要守好了规矩,千万别往我身上乱瞟。”

  因着躺在地上的缘故,他整个人被淋得更为狼狈,衣衫紧紧的贴在了身上,隐约能窥出线条分明的身形来。

  “我没有那个兴趣。”

  许含章不想和他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只将伞面往他身前斜了斜。

  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不想浪费自己的包扎成果,也不想他还未将话说完,便被大雨给淋懵了。

  但崔异的心头却骤然一暖。

  “事情,要从二十几年前说起。”

  见着她迫切想要知道真相的模样,他不再一味的打岔和逗趣,而是认真的看着她,温柔说道:“听上去很漫长,很复杂;其实,很简单,很无趣。”

  “当今的圣上,在二十几前是一个不受宠的太子。”

  崔异语出惊人道:“但他不受宠,在我看来是理所当然的。这和出身无关,和母族无关,更和政绩无关。只因……他是一个又当又立的人,行事十分不堪。”

  既想要当花娘,又想要立牌坊。

  既想要磨刀霍霍,又想立贤德之名。

  “当年,他为了能争取到有力的支持,得以顺利继位,便和太原王氏的人做了某些交易,且娶了王氏的嫡长女为正妻,顺利拉拢了几大世家为靠山……后来,他终是如愿以偿的坐上了那个位置,却添了一桩新的心事——满朝的文武百官,大多是从士族中出来的。他自己是借着士族的势上位的,难免会担心士族的胃口会日渐膨胀起来,以至于威胁到他的地位。他很想将士族连根拔起,奈何有那个心,却没那个胆,不敢真正的动了士族的根基。”

  崔异的表情很是不屑。

  “于是,他只能大力提拔寒门庶族的子弟,想以此来打压一下士族,并保持着制衡的局面。但他又怕寒门的人会借机站稳了脚跟,成为又一个士族,于是也不太敢放心的任用他们。”

  “这是何苦来哉?若真是有骨气、有情操,当初就不该急吼吼的向王氏一族卖了身,事后也别去嫌对方会摆出恩客的架势来对他,更别在得了好处、吃干抹净后才想着要从士族的手里赎身,顺带还反咬对方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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