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心软
烛火熄灭,屋内陷入了沉沉的黑暗。
红裙的一角在廊下掠过,顷刻便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清凉山一侧的某棵大树轻微的颤了颤,一个水灵灵的哀家梨滴溜溜掉了下来,在泥地上滚了几滚。
“幸好没摔破皮。”
许含章从树桠上轻盈跃下,将梨子捡起,在袖口上蹭了蹭,然后递到嘴边,小口小口的咬着。
入口又脆又甜,汁水丰沛,没有祭品常带的香灰味。
“这才是活人该吃的东西啊。”
她的动作斯文矜持,却很快吃掉了大半,随后露齿一笑,叼着剩余的部分边走边啃,目的地是半坡上的那个坟场。
是时候,跟死过一次的自己道别了。
然后,重新启程。
沿路的石径,竹林,东南隅的黄土,石碑,坟包,一切的一切,都和两天前是一模一样的。
但许含章的神色忽然变了变,紧接着就放轻脚步,闪到了一棵古树的背后。
一股清冽的酒香顺着风势飘散而来,钻进了她的鼻子里。
都这么晚了,坟场里怎还会有旁人?
且看这样子,居然是个醉鬼?
许含章小心翼翼的隐藏好身形,定睛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天青色卷草纹袍子的男子面向自己的坟冢,负手而立。
他的身材修长而挺拔,肩膀宽厚,气度沉静,站在那里就如松生空谷,自有一股高洁出尘之意。
许含章的眉头微微蹙起。
都不用看正脸,她就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是崔异。
黑灯瞎火,荒郊野外。
他为何放着好好的府邸不呆,反而上坟场来抽风?
而且明显是独自出来的,身边连半个护卫都没带,要不早在她上山的时候就该察觉到了。
他的胆子也委实太大了。
像他这样的身份,敬畏他巴结他的人是很多,但想杀了他取代他的人,只怕会更多。
难不成他对自家的身手就这么自信,一点也不担心会在山间遇险?
许含章一边暗自思忖着,一边借着古树的遮掩,往黑暗深处挪了挪,不动声色的靠近他所在的方向。
“哈……”
崔异讥诮的冷笑了一声。
都醉成这样了,感知力还这么敏锐?
许含章心生警戒,立刻紧贴着树干,不再动弹。
“所谓的命运,还真是摆脱不了的桎梏啊。”
崔异却没有看向她这边,而是将酒壶掷到地上,伸手抚摸着墓碑上刻的字,懒洋洋的说,“小的时候,我给祖父收尸;长大以后,给爹娘收尸;到了现在,又给你收尸……”
许含章神情微怔。
从她所站的这个角度,能清楚看见他眉宇间的沉静,和表情里的波澜不惊。
这样的他,和她记忆中的那个人,大不相同。
以前的他虽然看着比同龄人稳重得多,但大多数时候都是神采飞扬,喜怒外显的,会因别人的善意而动容,也会因她的戏谑而气得跳脚。
不过,这也没什么值得感慨的。
反正人总是会变的。
算起来他已经快二十三岁了,说不定早就成家立室,身边娇妻美妾俏婢扎堆,膝下嫡庶儿女私生子成群,那他比以前成熟妥帖了些,也是应该的。
毕竟都是当爹的人了,再像年少时那般冲动易怒,就不太好看了。
“你说你累了,其实,我也累了……”
就在她走神的这一瞬,崔异的话语渐有些含糊不清,接着便双腿一软,毫无形象的跌坐在地,将脑袋枕在冰冷的墓碑前,双目紧闭,呼吸均匀而绵长,竟自顾自的打起了盹。
在阴森森的坟场里,在自己仇人的墓碑前,他居然都能睡着?
自己果真猜得没错,他就是个脑子有病的!
许含章咬咬牙,耐心的等候了半刻钟,仍不见他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或许,可以赌上一把。
这样好的机会,若轻易放过了,恐怕会后悔终生。
她深吸一口气,攥紧了袖间滑出的匕首,朝着他走了过去。
三步,两步,一步。
许含章终是走到了他的跟前。
回忆着凌准所授的杀招要诀,她平心静气,手腕微沉,将刀尖调整为斜下的朝向。
只要往前递进两寸,就能扎进他的心窝。
力道再重些的话,就能在一刀之内成功得手。
只要他死了,自己就能解脱了。
再不用躲躲藏藏,提心吊胆,即便没有帷帽遮掩,也可以光明正大的走在大街上,逛街赏花,游山玩水。
在家时则可以像所有正常的小娘子一样,学学厨艺,练练女红,偶尔耍一下小性子,发一发脾气。
若是遇到不嫌弃自己出身的人,就可以凑合着度过下半生。运气好的话,还能添个一儿半女,再抱到爹娘坟前,让他们彻底放心自己一直是认真生活着的,绝没有随波逐流,了无盼头。
只要他死了。
只要,他死。
许含章眸光微寒,手腕一翻,就要将刀尖往前送去。
“阿渊……”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唤,泛着酒意的鼻息拂过她的耳畔,让她整个人为之一僵。
许含章想起了十四岁那年的夏天,他在窗下笑盈盈的看着她,“旁人都叫你章儿,我不想跟他们一样。对了,你有小名吗?”
“我没有小名,不过爹爹给我取了小字渊清,因为太拗口了,自家人都很少叫。”
“那我叫你阿渊好了。你是阿渊,我是子渊,听着就像一家人。”
“切,谁要和你像一家人呢,鸭子精。”
尽管他已经过了变声期,声音变得十分动听而有质感,她仍是会拿当年的绰号来取笑他。
“爱哭包,小气鬼,挑食又贪嘴的坏丫头……”
他瞪了她一眼,反唇相讥道。
“阿渊……”
身前的人再次低低的唤了声。
是故意装醉,引她入瓮么?
许含章的肩背如弓弦般绷紧,冷汗悄无声息的渗出,沁湿了她的里衣。
还来不及有其他的动作,崔异那双墨玉般的眼就骤然睁开,眼底闪烁着璀璨流波的华光,双臂也跟着撑开,用手肘轻巧撞落她的匕首后,却没有趁胜追击,而是做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举动———倏地收拢双臂,将她死死的箍在他的怀里。
她的脸颊紧紧的贴在他的胸膛上,隔着薄薄的衣料,甚至能清晰的听到他杂乱无章的心跳,感受到他炙热无比的体温。
他到底是在玩哪一出?
许含章惊疑不定的想道。
“他们都说你魂魄尽散,没得救了,但我不信,不信……”
崔异将脑袋埋进她的右肩,断断续续道,“阿渊,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又该去恨谁呢?你不能死,不能……”
他不过是发酒疯,神智并没有清醒过来。
“你放心,我是不会死的。”
许含章稍稍松了口气,边柔声细语的答着话,边摸索着掉落一旁的匕首。
“真的?”
他愣了一下,随后将她搂得更紧,小心翼翼的问,“那你还会走吗?”
“不走了。”
她的语调愈发温柔多情,如春风吹拂碧水,手上的青筋却止不住的暴起,指节则攥得狰狞的泛白。
我不走了。
该走的,是你。
赶紧下黄泉去吧。
许含章的双手顺从的穿过他的腋下,柔情无限的环上他的背,同时匕首再度递出,离他的后心堪堪只有半寸之遥。
“我知道,你又在骗人了。”
此时崔异的声音有些沙哑,带了浓重的鼻音,“阿渊,你每次要骗人的时候,态度都会特别好。”
有几滴温热的雨点落在了她的后背上。
不过是微温的热度,她却像是被灼伤了一样,手上的动作亦随之一滞。
“阿渊,我好累……”
说完这句,他便再没有开口,身体的重心也变得不稳,全数压了下来,险些将她带翻在地。
这,是睡着了吗?
许含章从他怀里轻轻的探出头来,怔怔的看着他,心里无悲无喜,无忧无怖。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她似是想了很多事情。
又似是空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想。
她伸手按在他的后心上。
只要一刀,轻而易举的一刀,就能取了他的性命。
但她已经没有了挥刀的力气。
咣当一声,匕首掉在了地上,她没有再去捡。
她,过得很苦。
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们都在那场浩劫中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行尸走肉般存活下来,做着冤冤相报何时了的蠢事,时刻都想置对方于死地。
但她比他痛快得多。
杀他爹娘时,她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毫不犹豫就下了狠手。
轮到对上他时,她也未曾心软,用柔弱和伪善做面具,步步为营,成功脱身。
而在坟地里再遇时,她的第一想法,也是趁他不备,利落的杀了他。
可他,对她是不一样的。
其实她都知道的。
他并不是脑子有病,才拖着不肯杀她。
他只是丢不下曾经的羁绊,理不清怜悯和内疚,怨恨和热忱的情绪。
现在的他仍是心软的,却不得不硬撑着针锋相对。
“下一次,我一定会杀了你。”
许含章收回纷杂的思绪,缓缓抽身而起,口中快速的吐出一字,“净。”
冷冽的风平地而起,将坟场里蠢蠢欲动的死气都吹开了。
那些暗地里窥伺着他鲜活肉身的鬼魂,也瑟瑟发抖的潜回了地下,不敢再往外冒头。
残留在她背上的热泪,被风一吹,很快就干透了。
就像,从来没有过这回事。
“累了,就好好的一觉吧。”
她深深的看他一眼,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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