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回溯
月上梢头,繁星漫天。
“你朋友是住哪个坊的?”
许含章坐在石凳上,边揉着酸痛的腕骨,边漫不经心地问。
“小生姓郑,家住宣和坊,尚未婚配。”
凌准一下子想起了郑元郎那糟糕无比的开场白。
难不成这厮歪打正着,反而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
“他住在宣和坊,离这边有四五里地……”
凌准闷闷的答道。
“我问的是壮一点的那个。”
许含章讶异的看着他。
“问他做什么?”
岑六郎和她根本就没打过照面吧。
“那个胡姬是他带走的吗?我想去看看。”
许含章平静的说。
“有什么可看的?再说都这么晚了,万一……”
凌准迟疑着摇头。
万一岑六郎已经歇下了,该怎么办?
万一不止歇下了,还和那胡姬待在一处,又该怎么办?
万一不止待在一处,还做了些别的事情,那又该怎么办?
“万一什么?”
久等不到他的下文,许含章不禁有些纳闷。
“没,没什么。”
凌准心力交瘁的摇了下头。
“你是困了吗?”
许含章见状便善解人意道,“那早点歇着,我自己去就可以。快告诉我是哪个坊,哪个位置。”
“不!”
怎么可以放她一个人去!
万一她看到了不该看的,还不知道回避,那该如何是好?
凌准顿时打起了精神,毅然决然道,“我带你去。”
“你不用太勉强的。”
许含章觉得他这是回光返照。
“不!一点都不勉强!”
凌准腾地站起身来。
“真的?”
许含章仍有些半信半疑。
“千真万确。”
凌准无比诚恳的答。
“咦,你是要翻墙吗?”
望着在院墙边停下脚步的她,凌准疑惑的问道。
“穿过去就行了。”
许含章淡淡的瞥了他一眼。
“既然能穿墙,那先前为什么要爬我的窗户?”
凌准站到了她的身侧。
“只有窗台上能坐人。”
许含章侧过头来,意味深长的说了句。
不坐窗台,难道坐他的床吗?
凌准登时明白过来,闹了个大红脸。
“等等!“
他猛地又记起一事。
“既然是魂魄里分出来的灵识,那怎么都该是轻飘飘的,无甚重量。”
凌准说着捏了捏自己的胳膊,手上的触感真实鲜活,“为什么却和我的身体相差无二,都有血有肉,有筋有骨的?”
“你的问题为什么这么多?”
许含章微眯着眼,朝他伸出拇指和食指,“你过来一下。”
“又来?”
凌准的表情是别别扭扭的,但脑袋却还是乖乖的凑了过去。
和上次一样,许含章轻弹了一下他的眉心。
但这次没有任何响声发出。
一触到他的皮肤,她的指尖便如陷进了一团稀薄的雾气中,毫无着力感的穿了过去。
“你有句话是说对了的。灵识的实质确是轻飘飘的,比烟雾厚不了多少。你之所以能如此真实的触碰到自己,完全是因为它借了你肉身的形。”
“只要形还在,你就能真实的摸到门栓和窗棂。”
“我也能摸到自己的匕首,和你的佩刀。”
“如果你有闲心,还可以故意去拍生人的肩膀。等他们回过头来却瞧不见身后有人,定然能吓一大跳。”
“但我是触碰不到你的,你也触碰不到我。”
为了能让他听懂,许含章换了个浅显的说法,“就如一滴雨,是永远不可能被另一滴雨打湿的。”
说完便利落的穿墙而出。
怪不得她大晚上也敢上门和他独处,言语间亦是百无禁忌,丝毫不担心自己会对她不轨。
凌准想通这一层,不由有些失笑。
一刻钟后,二人光明正大的摸到了岑六郎家中,所幸的是没有见着任何香艳的画面。
岑母将米娅儿单独安排在角落的一间厢房,跟自家儿子远远的隔了开来。
案几上的油灯燃着微弱的火光。
米娅儿尚未睡下,仍在狭小的屋内一遍遍的跳着疾转如风的胡旋。
“不行,她再转下去我就要晕了。”
凌准向来欣赏不了这种团团转圈的舞蹈,只看了一会儿,就有了头昏眼花的感觉。
许含章却是看得津津有味,目不转睛。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
“你还没看够吗?”
此时凌准已打完了一套拳,正处于无所事事的阶段。
许含章仍是专注的盯着米娅儿,根本不睬他。
又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
“我们可以回去了吗?”
屋内的油灯已经被吹灭,想必米娅儿是睡下了。
“嗯。”
许含章微微点头。
“对了,你这个朋友是什么样的人?”
许是为了打发时间,许含章走在路上,和他聊起了家常。
“六郎他虽则头脑简单了些,感情用事了些,但总归不是个坏人。”
凌准虽有些意外,但还是中肯的评价道。
“听起来倒像个好归宿,只是……”
许含章眉头紧锁,“只是过不了多久,她就要被卖出去了。”
只看住处的安排,就知道岑家的人并不欢迎她。
“不会的。”
凌准否认道,“六郎对她是认真的,一定会善待于她。”
“但他不可能随时待在内宅,寸步不离的护着她。”
许含章的眼中闪过一丝微悯的神色。
她见过很多高门大户的阴私。
那些看似娇柔温良的女子,背地里却多的是让碍眼的对手彻底消失的法子。
下药,投毒,栽赃,陷害,毁容,发卖。
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她们做不出来的。
“岑家虽是商户,但家风还是不错的,不至于做出太过分的事来。”
凌准看出她的担心,连忙温言安慰道。
“希望是我多虑了。”
许含章略有些怅然,“我本是想买下她的,却被你朋友抢了先。唉,但愿他一家人都能善待她吧。”
“看你的样子应该不缺婢仆,为何却想要买下她?”
凌准问道。
“自白日观她一舞,我便十分欣赏她。”
许含章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言之不足,歌之。歌之不足,舞之蹈之。从她的舞姿里,我发现了有趣的事——她没有半点取悦旁人的意思,每一次抬手转膝,摇摆旋转,都是为了坚持自己的心。深陷泥沼却还能做到这般,本身就是难能可贵的,值得人伸手一拉。如果她真的又被人卖掉了,劳烦你帮我出面,把她赎回来。”
“好。”
凌准隐隐有些惭愧。
他自认为已经够为旁人着想了,但和她比起来,显然还差得很远。
“你要去哪儿?”
凌准忽然发现她走上了一条岔路。
“我要回去了。”
许含章浅笑着道。
回去的路分明是另一条,她这是走错了。
凌准正要纠正,却蓦然反应过来——她要回的,是她的家。
并不是他的家。
所以她根本没有走错。
“十一,你也该醒了。”
许含章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沉声说道。
她的话音刚落,凌准就觉眼前一花,身遭的景色都变得模糊起来。
待到视线再度清晰时,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灵识也回到了身体里。
夜风又起。
但窗台上的少女没有回来。
凌准下意识的抚上自己的眉心,似是想要确定她残留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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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含章睁开了眼睛。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并没有任何生人的气息。
她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绷紧的身体瞬时放松下来。
最近不知是怎么了,每次神游醒来,都觉得屋里有人进来过。
不是鬼,而是人。
若来的是鬼,那定逃不过她的感知。
但来的会是什么人?
是他吗?
不!
不可能。
他绝不可能找到她。
兴许是自己太紧张了,所以才疑神疑鬼的。
她看了眼搁在枕边的白底绘折枝桃花的纨扇,摆放的朝向和她入睡前分毫不差。
窗纱卷起的位置,水晶帘折起的一角,书本堆放的秩序,也都是和先前一样。
丝毫没有任何变化。
但有的时候,没有变化,恰恰是最大的变化。
她的睡相不好,经常会把纨扇或是薄被拂到地上去。
窗外偶尔也会起风,将书页翻得凌乱起皱。
可是它们奇迹般的维持了原样。
就像是永远停留在了她入睡前的那一瞬。
一定有人进来过了!
一定是他!
许含章的瞳孔骤然一缩,缓缓直起身来。
“啪嗒”一声,一枝娇艳欲滴的桃花从窗外掷了进来,落到了瑞兽葡萄纹的地砖上。
眼下是盛夏时节,哪来的桃花?
许含章眸中的暗色更深。
“你终于醒了?”
屋门忽地被人推开,随后是一道慵懒而冷漠的男声悠悠响起。
“听说你近日来嗜睡乏力,精神不振。我放心不下,特意过来看看。”
银白如霜的月光洒在来人的脸上。
这是个年轻的郎君。
他的面容似是用最上等的美玉雕就,连下颌角的弧度都流畅到了极点,整体没一处能挑剔的地方。
此时他眉眼含笑,嘴角微弯,眸中荡着暖融融的波光,似是乘月色而来,赴心上人之约的翩翩佳公子。
“你终于来了。”
盘踞在心底的噩梦成了现实,许含章反而镇定了下来,伸手撩开纱帐,亦是回以无限温柔缱绻的一笑。
恐惧胆怯这类的情绪是多余的,只会让人手脚发软,反应迟钝,一不小心就害了自己和别人的命。
“容我先梳洗一下。”
许含章慢条斯理的说着话,手上的动作却快到极点,一眨眼便整理好略有些褶皱的外衫,蹬上软底的绣花缎面鞋,坐到了梳妆台前。
“你倒是沉得住气。”
他面上的笑意深了几分,那春山似的眉和墨玉般的眼也愈加鲜润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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