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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后来的漫长岁月中,容佩玖时常会想,若时光就此停驻在那一日清晨第一缕霞光穿破云层之际,该有多好。

  那时,她所有在意与挂念的都还在她身边,她期盼多年的也即将成真。

  她生命中的一切,似乎都在朝着美好的道途延展。

  圆满。

  然,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天有孤虚,地阙东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上天,从来待她凉薄,终究是要亏欠她的。

  她曾以为那一日过后,便是属于她的好时节。她努力地往上攀爬,却在与九重天只有一步之遥时,被打回地狱。

  便是在容远岐对晏衣说出那一番话之后,幽静的松云峰顶猛然间传出如雷巨响,吵哄昏乱似天覆地灭。

  所有人一惊,顾不得眼下的纠葛,纷纷举目向天地树的方向望去。却见天地树周身蓝光大盛,蓝光盛极,甚至盖过了天穹之上的那一轮白日的光辉。

  随时而来的,是剧烈的地动,竹林倒塌的噼啪声以及动物四散逃亡的惶呼声。天地树摇摇欲坠,天地树上的树灵发出低沉的呜咽与刺耳的尖啸。

  容佩玖心里猛地一沉,暗道一声不好。方才因父母之事打岔,太过心伤,竟然将自己赶往天地树所为何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看这情形,这回千寻芳怕是已经得了逞,夺走了天地树的灵脉。

  慌忙之下,急急将容远岐托付给处尘长老,自己则飞奔向天地树。

  到得天地树下,抬眼一看,天地树灵脉如同泛着蓝光的蟠龙,张牙舞爪显露在外,九条灵脉,只剩下八条。

  天地树周围倒了一地的白衣长老与紫衣禅修,受伤不起。黄衣少年们双手紧紧捂住耳朵,痛苦地蹲在地上。容佩玖明白,是因为黄衣禅修体弱,受不住这一声又一声的树灵尖啸。

  容佩玖迅速地环视一周,欲找出千寻芳的踪迹,夺回灵脉。

  千寻芳就在天地树一侧,单膝跪地。在他身前的地上,躺着一位着月牙色衫裙的女子,是千寻芳的小杏花,景袖。容佩玖叹了口气,晚了。景袖周身盈着蓝光,灵脉已被注入其体内,挥散。

  景袖很快便会醒转,而龙未山却要覆灭。

  不远处传来一声震天的响动,容佩玖举目一望,是龙未山的一个支脉崩塌了。支脉崩塌只是龙未山覆灭的开始,随时而来的,会是一座接一座的支脉崩塌,最后,天地树以及整个龙未山都将不复存在。

  黄衣少年不堪忍受尖啸的折磨,痛苦地哭了起来。有的少年,甚至于双耳之中流出了鲜红的血。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所有黄衣少年便会心神破碎,肝胆碎裂而亡。

  容佩玖募地闭上眼,千年之前容莫提舍身填灵的一幕浮现眼前,天地树灵,唯有杀修之灵可填。轻叹一声,她忽然比任何时候都更明白容莫提当时的心情,纵有千般不舍,更有万般无奈。

  来不及多想,她祭出了魔言,朱唇轻启,一个个舍身的咒字轻吐而出。舍身咒共四十九个咒字,每吐出一个咒字,她的身体便虚化一分,待到四十九个咒字全部念出,她的身体便会彻底虚化,消失,只剩下灵魄,充填入被斩断的那一脉之中。

  第七个咒字,她的身体开始泛出灰暗的白光。

  第十四个咒字,白光转淡。

  第二十一个咒字,已能穿透她的身体,看到她身前的天地树……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轻,轻得似乎能往上飘浮,思绪也跟着飘浮。

  这样大的动静,褚清越总是醒了罢。醒来见不到她,这位别扭的褚宗主可是会恼?她其实挺喜欢看他在她面前别扭的,可惜了,再见不到了。褚清越,我食言了,你不要怪我……

  褚清越站在容佩玖的身后,一丈之遥,定定地看着她,神色莫辨。

  他跟在容佩玖身后赶到天地树,看到的便是她祭出魔言,诵念舍身咒。舍身咒一出,不可逆转。

  他就那样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虚化,似入了定一般,面上无波,左眼之中却慢慢泛出红光,竖瞳立在眼眶之中,红光飞速地流转,耀出比魔言的血红珠还要炫目的红光。右眼之中,是煞气。

  左眼红光,右眼煞气,狂风之下,褚清越宛如一尊杀气腾腾的魔神。

  有黄衣少年发现了他的异样,惊呼道:“褚,褚宗主,他怎么了?!”

  众人纷纷扭头,向他看去。

  “右眼竖瞳,他竟然是不死族的!”镜缘长老骇道。

  镜缘此言一出,原本就乱的局面越发混乱不堪。容氏弟子先是费解,褚宗主好端端的怎会变成不死族?随后,便是铺天盖地的绝望。光是千寻芳一个便已如履无人之境,再加上一个褚清越,龙未山今日,是不亡也得亡了。

  褚清越慢慢握紧双拳,额头、手背暴出一根根粗大的青筋,对着容佩玖的背影,发出一声凄绝的长啸,“容佩玖——!”胸膛之中有一把火,将他的心一寸寸烧成了灰烬,心灰意冷。红光盛到极致,神魂便在红光极盛之时归了位。

  容佩玖一窒,却也只停了一瞬,继续吐第四十二个咒字。只剩下最后七个咒字,她的身体此时已接近透明。

  四十六。

  四十七。

  四十八。

  四十——

  忽然,一道如月华般皎洁的光芒自容佩玖头顶倾泻而下。容佩玖浑身僵滞,无法动弹,最后一个咒字卡在唇畔。一道憧憧红影,手持初婵杖,如魅影闪到容佩玖身边。明月皎皎,流光徘徊,逆时回天。这一道月光,是杀修的回天术。

  月光之下,容佩玖几乎透明的身体渐渐变实。

  杀修的舍身咒只有杀修的回天术可解,却要倾尽毕生修为。倾尽毕生修为,只为逆他人的时回他人的天,没有哪位杀修会傻到用此术。容佩玖仍是无法动弹,她流着泪,看着容远岐。他胸上的伤口已重新崩开,鲜血汩汩,脸色惨白。

  容远岐对她笑了笑,“为父反正是活不成了。有为父在,哪里轮得到你?”深深看了她一眼,“往后,照顾好你的母亲,不要恨她。”毅然转身,握初婵的手一紧,七七四十九个舍身咒字,如流水从苍白的唇中而出。

  在他的身体消失的刹那,一道赤色灵魄如虹,飞扑而向被斩断的那一条灵脉,灌入其中。灵脉断缺的部分重新生出,九条灵脉齐齐泛光,重又隐入土中。

  容佩玖浑身一松,容远岐施加在她身上的禁制,随着他的消失而解除。她呆呆地看着天地树。

  自九条灵脉隐入土中之后,天地树停止了晃动,天地树灵不再呜咽、尖啸,龙未山的崩塌也停了下来。

  黄衣少年们也和容佩玖一样,呆呆地看着天地树,他们还未从劫后余生的恐惧中恢复过来。

  无人注意到,倒地不起的白衣长老与紫衣禅修,在天地树将倾未倾之时,曾有过一瞬的怔愣,随后个个目露凶狠,又在天地树平静下来之后,隐去了目光之中的凶狠,宛如原来的那些优雅的白衣长老和紫衣禅修。

  容子修站在不远处,看着天地树,唇角浮起一抹蔑笑。容远岐,还真是多亏了你,我才能完完全全将你兄长的身体据为己有。容氏禅修的身体,果真是最易夺舍的,就是废了些,需要好好练一练。自己这具身体也是,弱鸡一般,唯一的好处,大概是比他原来的身躯高大了许多。他默默地看着白衣长老与紫衣禅修,自天地树灵脉露出的那一刻起,龙未山将再无白衣长老与紫衣禅修。

  不会有人知道,他景谌天,带着千年的仇怨,卷土重来了。

  容佩玖仍是怔怔地盯着天地树。晏衣梅子青的身影跌跌撞撞,越过她,跑到天地树前容远岐填灵的地方,重重地一跪,抖着手覆上那一片泥土。容佩玖扫了她一眼,背影轻轻耸动,似是在哭。

  “你醒了!”身后传来千寻芳惊喜的声音。

  容佩玖木然地一哂,几家欢喜几家愁。

  却是未过多久,又听到千寻芳一声惊呼,“你做甚么?!”那声惊呼之中,含了三分惊,七分痛。

  容佩玖转过身,第一次见到了景袖。面若芙蕖,栩栩生辉,眉眼与褚清越很像。她看到景袖皱起了眉,目光下转,往景袖的腹部看去,便是一凛。景袖手持一柄长剑,剑身的一半穿过她的身体。景袖握剑的手狠狠一转,面上露出痛苦之色。血顺着剑身流出,月牙色的刃修袍被染红。

  千寻芳一把握住她的手,声音轻抖,难以置信的口吻,“小杏花,你干甚么,你为甚么?!”

  “千寻芳,你……为了将,将我复活,造下……造下如此多的罪孽,你让我,让我如何承受!”景袖咬着牙道,“我,我恨你!”

  “恨我?”千寻芳惨笑,“小杏花,你不高兴?我以为你再见到我,会很高兴。”

  “我恨不得从未遇见过你!我宁可死!”

  千寻芳目光一沉,狠绝道:“你只管死!我千寻芳指天发誓,你死一次,我便复活你一次。小杏花,你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都休想与我分开!”

  景袖摇着头,“你这个魔鬼……”话毕,口念毅然念出一道剑诀,却见穿透她身体的长剑光华一盛,嘭的一声,她的身体忽然之间爆裂了开来,血肉横飞,溅了千寻芳一身,一脸。

  所有人都被景袖的决绝震惊了。

  容佩玖亦是,她看着千寻芳,那曾骄傲无匹的不死城主怔怔立着,木雕一般,仿佛痴了。在他的身上,还有景袖的血肉正在淅淅沥沥往下掉落。

  千寻芳渐渐低了头,看着满地细碎的血肉。脑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没有了肉身,他拿甚么再复活她?灭顶的绝望袭来,他就那样站着,爆发出了一阵狂笑。他的笑声越来越大,眼角却慢慢渗出了泪。

  “小杏花,你真狠心,你好狠的心……”他终于笑完了,口中只是不停地重复这一句。

  景攸宁与景山一伙,不知何时趁乱混上了松云峰。此刻,见千寻芳似乎陷入癫狂与魔怔,只是痴痴地不动,相互对视一眼,提剑便朝他围去。

  十几把明晃晃的长剑眼看便要没入千寻芳的身体,忽见一道玄色身影一闪而上,袖风一扫,便将景攸宁与其他刃修扫翻在地。

  “褚清越!”景攸宁气急败坏道,“你助纣为虐!”

  褚清越左眼之中的竖瞳已消失不见,红光匿去。他对景攸宁的质问置若罔闻,走到千寻芳身边,淡淡道:“你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了甚么样子。”随即自嘲地一笑,“我又岂有资格教训你?常言女子情深,怎奈这世间情薄的女子都被你我遇上。”

  褚清越从头到尾再未看过容佩玖一眼,扶着痴痴呆呆的千寻芳,便欲离去。

  “褚清越!”容佩玖慌乱之中喊出一声,却是只叫出了他的名字,便不作声了,她忽然不知与他说甚么。

  褚清越顿下脚步,未转身,似是在等她继续。

  她张了张口,“你要带他去哪里?”

  “还能去哪里?带他回家。”

  “你要带他回昆仑山?”

  “昆仑山是回不去了。”褚清越忽然笑了,“我带他回不死城。”

  他越这般云淡风轻,容佩玖心中越慌,“褚清越,我……”

  褚清越转身,看着她,“阿玖,或许我该叫你阿莫?我追随你一千年,为你转生到褚家,却没想到,千年之后,你依然负我一次。随随便便可以舍弃,我在你心里,依然还是甚么都算不上。”

  “甚么阿莫,甚么转生,我听不懂。褚清越,你在说甚么?”容佩玖跨出一步,又一步,忽然跑了起来。她跑到褚清越面前,拉住他的手,“褚清越,你怎么了?”

  “魔言呢?你把它拿出来。”褚清越道。

  容佩玖右手仍是紧紧抓住褚清越,左手将魔言祭出。

  “我当初给你魔言,并不是为了让你用它伤你自己。”褚清越将手抽出,手掌对着魔言的杖头,两颗血红珠从魔言的眼眶之中脱出,飞向他的掌中,“你一再负我。不死族虽一生只爱一人,我却不是非你不可。”

  “褚清越……”

  “我不是褚清越,我是千重久。至于你,你是容佩玖也好,容莫提也罢,我不会原谅你,再也不见你,我会,忘记你。你我的婚事,就此作罢。你我从此,再不相关。”褚清越转身,重新牵起千寻芳,“走罢,哥哥带你回家。”

  两人的身形几闪,消失在容佩玖面前。

  景谌天听到“千重久”三个字,目光一寒,凌成锋刃,低侧着头阴狠地看向褚清越。

  容佩玖低头,木木地看着手中的魔言。

  魔言的眼眶之中,再也看不见那两颗血红珠,空空荡荡的。

  他说的那些话,她依然不懂。她怎么就成了容莫提了,而他怎么就成了千重久了?然而,有一件事却是很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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