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容佩玖正往回走着,忽见对面松云峰上的天地树发起了光。应是净化术已启动,所以天地树才会发光。
她蓦地想起,方才耳中忆起的那些声音,与进阶礼那一日在天地树下诵唱弟子誓之时,天地树上的人语声是如此相似。
若果真是在天地树下,那么,那时究竟发生了甚么才会让她灵魄离体?灵魄主动离体,只有容氏杀修方能做到,也是一件非常危险之事。她相信,若非当时情况紧迫,她断然不会令自己陷入如此的危险之中。
她想起阴善的幻境,容莫提决绝舍身的一幕。难道她也是因为舍身咒之故?此念一出,便被她否决了。舍身咒一旦念完,躯体便会不可逆转地飞灰湮灭。而她的身体还在,可以肯定,她并非因为舍身咒才灵魄离体。
杀修要灵魄主动离体,除了舍身咒,便只剩下通灵术。莫非,她叁拾年前,也是与容令怡一样,充当了净化的灵介?
是啊,净化术。
她想到千寻芳临走之前对她说的,要带着小杏花远走高飞。
足下便是一顿。
叁拾年前,容氏弟子便被阴化过一次。
千重久曾斩灵脉救活了文邪,千寻芳是要效仿千重久?一直以来,是她想错了。既然褚清越能够留持她的身体,千寻芳同样能够留持小杏花的身体。小杏花只是死去了,身体却未消散。她的身体,一直就在千寻芳的识海中。
如此一来,所有的疑惑似乎都能明了了。叁拾年前,千寻芳阴化容氏弟子,逼得容氏不得不在天地树下施净化术。而要开启净化术,须将埋于地下的天地树灵脉露出。他等的便是灵脉露出的那一刹那,像千年之前他的大哥那样,斩下灵脉,救活他的小杏花。
至于叁拾年后,他在石鼓村又阴化众多容氏弟子,定是因为叁拾年前未能得逞,没能拿走灵脉。至于为何未能得逞,必然是容子修做了甚么。
当年那在她耳边说话之人,到底是谁?明知杀修灵魄离体架设灵桥之时,不能受扰,是谁故意扰她心神……
千寻芳隐在云岫苑外不远之处,将晏衣的反应看在眼里,嘴一撇,嗤的一笑。待到院门前的容氏弟子也跑开,这才身形一遁,进了院内。
寻到容佩玖的房间,闪了进去。
刚进得房中,面前飞来一掌,千寻芳侧身一躲,掌风擦面而过。他站定,调笑道:“怪了,哪有人**一夜的,还如此大的火气?可是一觉醒来,发现枕边人不在,恼上了,正好寻我出气?”
褚清越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底袍,发髻倒是梳得齐整,收了掌,扫他一眼,“你见过她?”
“刚与她道别。”
“她人呢?去了哪里?”
“若我猜得没错,她此刻应在去往天地树的路上。”
褚清越走到床边,弯腰捡起地上的黑色纱袍,往白色底袍上一套,束好腰带,走到门边便要开门而出。
“慢。”千寻芳道。
褚清越顿住,却未转身,“还有何事?”
“不过是才分开了一会儿,这样着急做甚?你与她往后多的是时日。”千寻芳笑道,“倒是你我,日后或许再见不着,便与我多说上几句又能如何?”
褚清越转过身,双眉一挑,“甚么意思?”
“我要走了。”千寻芳收了玩笑之色,认真地道,“再也不回来了。”
褚清越面无表情,淡然道:“是么?我知道了。”
“啧啧啧,分别在即,就一点也不感伤一下?”
“不。”褚清越淡淡道。
千寻芳笑了笑,“你可真是冷淡,你和你母亲,你们爱的时候不顾一切,绝情起来却胜过这世上最锋利的刀刃。”盯着褚清越,缓缓道,“你对我如何,恨也好,怨也罢,都随你。但是,你的母亲,你自出生,便未曾见过她的模样。她是为了将你生下,才断送的性命。”
褚清越不语。
千寻芳双手向前伸,顷刻间,怀中便多出了一具女子的身体,一袭月牙色衫裙。他走到褚清越面前,轻声一叹,“你看她一眼罢,她就是你的母亲景袖,你要记住她的模样。”
褚清越低头,千寻芳怀中的女子面若芙蕖,双眸紧闭。
千寻芳柔声道:“你与她,最像的便是这一双眉眼。我们不死一族虽天生强大,寿命漫长,却也有两个致命的弱点。一个你是知道的,我们在感情上从一而终。另一个,便是有男无女,人丁凋敝。”
“若要延续血脉,便只能借由他族女子。然,所有不死族人自胎结腹中之时起,便已强大无匹,身具异能。不死族的胎儿会消耗攫取母体的灵力,所有身怀不死族后代的他族女子,最后的结局都只有一个,那便是产下腹中之子后身体衰竭而亡。”
“褚如讳口口声声说爱你母亲,却也是他害死的她。若不是他们对我隐瞒她有孕一事,我又怎会让她白白送死?若是我知道她有了身孕,又怎会让她生下你?她虽未养你,却是用自己的性命换了你的命。她是个好母亲,你要感激她。”
褚清越默了默,点了点头。
千寻芳将景袖放回识海,“我知道你不耐烦我,我这便走了。”顿了顿,又道,“容家小九,你要留心她些,万不可让她有孕。”
褚清越道:“我知道。”
千寻芳身形一闪,消失在褚清越面前。
容佩玖低垂着头,走到云岫苑的大门前,抬手欲推门。突然,脑中一个激灵,手停在门上。那句让她苦思不得、令她心神大乱被困天地树的话,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在她脑中冒了出来。
“你曾问我,你父亲究竟为何发狂,今日便告诉你。你父亲落得这个下场,全是你母亲的功劳。你母亲日日为他送去乱他心神的汤药,可怜他为讨你母亲欢心,明知汤药有异,仍是傻傻饮下。你母亲,做下此事,却是为了讨得我的欢心。她爱慕我,我让她做甚么她都肯,也是个傻得可笑的女人,哈哈哈哈……”
字字锥心,如同世上最可怕的魔咒。
这是容子修的声音。
容佩玖心中一阵钝痛,叁拾年前的情景如同潮水涌回脑海。
叁拾年,她作为龙未山唯一的杀修,为净化术做灵介,搭灵桥。却在搭灵桥的过程中,容子修对她传音入密,说了那段话。引得她心神大乱,灵桥崩断,她灵魄被困在了天地树上。
容子修是故意对她说的这段话。她到此刻还能清楚地记起当时的心痛难抑,她从未想过,母亲会对父亲这样狠心。
后面的情形,她因被困在了天地树,全然不知。不过,她猜测,千寻芳等到灵脉出现,欲夺灵脉却被容子修摆了一道,未能得逞,便趁乱夺走了自己的身体。
她为何心神大乱被困天地树,长老们并不清楚。但,此事应是被长老们隐瞒了下来,他们惧怕褚清越不惜损坏天地树也要夺回自己的灵魄,便清除了在场禅修弟子的记忆。
处尘长老纵是心向着她,事关天地树安危,却也只能守口如瓶。直到叁拾年后,他才被千寻芳告知,自己的身体被褚清越完好地保存了下来。此时,恰逢景攸宁求娶容舜华,他便趁机以告知自己灵魄下落为条件,让褚清越帮容舜华躲过一劫。父亲在不死城之事,应当也是千寻芳告知处尘长老,他这才连夜赶往不死城去寻找父亲。
想通了这一切,容佩玖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慌乱。
推开院门,缓缓往前走了几步,便是一顿。
千寻芳要带走的,是活着的小杏花!
他是要再抢灵脉!
容佩玖猛地转身,松云峰上,天地树蓝光莹莹,天地树灵已被唤醒。她来不及多想,一凝气,往松云峰飞速奔去。
褚清越恰好自房中步出,只来得及看到一团赤色背影,未做犹豫,跟了上去。
松云峰。
容子修被容远岐追到山崖边,身后是万丈深渊,已无退路。一身高雅的紫袍破败凌乱,沾满泥土,皱巴巴地挂在身上,发髻松散,脸上挂彩,气喘吁吁,狼狈不堪。
他仍是维持着优雅的站姿,双眼高高肿起,半眯着看向容远岐,勉力一笑,“你今日,是不杀我不罢休了?”
“你不该动小九。”容远岐眸中泛着杀意,飞身上前,一手扼住容子修的脖颈,手下劲道逐渐增加。
容子修闭上双眼,神识渐渐离他远去,双手无力地垂下。容远岐祭出初婵,照着容子修叉下。
利箭破空之声在背后响起,噗的一声没入后背,穿胸而过,容远岐一顿,眉头深深皱起,低头,看了一眼穿胸而出的箭头。
箭头之上,刻着一个秀丽的“衣”字。扼住容子修的手一松,容子修如同溺水的人,长长地吸了口气,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神之中有暗光流转,优雅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阴狠之色。
容远岐缓缓转身。晏衣手举龙舌,怔怔站在十几步之遥,还维持着射箭的姿势,手上微微颤抖。那一袭梅子青的身影,是他数十年来心之所系。那一道举弓射箭的英姿,是他数十年来梦之所绕。容远岐嘴角浮起一抹惨笑,晃了晃,重重向前栽倒。
“父亲!”
容佩玖一路狂奔到松云峰,见到的便是这一幕。手一松,木盒摔落在晏衣脚边,盒盖摔脱,容远岐的杀修袍被泼洒了出来。容佩玖飞扑到容远岐身边,将他接住,触了满手的血。
处尘长老随后赶到,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一扭头,怒视着晏衣,恨痛交加,“看看你做了甚么!你竟然用龙舌伤他!晏衣,你竟然用龙舌伤他!”
“啪”的一声,龙舌摔落在地。
晏衣的手还在微微抖着,手足无措,口中喃喃,“我……做了甚么……”
“父亲!”容佩玖又是一唤,声音带着哭腔。
晏衣茫然地向她看去,女儿怀中,那个男人的手,如同失去了牵扯的木偶,一寸寸缓缓下滑,下滑,终是倏地一垂,落在地上,溅起浅浅的尘……
为何会变成这样?她明明是想好好与他做个了结的。
晏衣腿一软,跌坐在容远岐的杀修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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