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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 44 章


  为什么不出对句集?

  说来惭愧, 他把对句集抄给谢千户之后本就想刻版出书了。可后来要卖《金刚经》,两下比较, 就觉着这书不好加图,又不如经文市场成熟、容易推广,就把印书的计划押后了。

  可郭镛就像林先生那么严厉地看着他,仿佛他说错一个字就要罚抄书似的, 他不敢照实说, 微微垂眸,斟酌着答道:“我年纪尚幼, 学问也浅陋, 哪里就有资格编书了。何况这是圣人书里的词句……”

  郭镛摇了摇头, 斩钉截铁地说:“就是趁着年幼才出。十五岁的童子能集《四书》章句为对,还可得称一句神童;到我们这年纪再作,就是无聊文人寻章摘句的游戏了!”

  他还是这群书生里最年轻的, 才二十出头的好年华, 说出这种话来简直要扎死那些奔三生员的心。

  好在三十岁中举的也不算太老,众生心里暗暗酸疼了一会儿, 也就忍过去了,跟着劝崔燮:“这是正理。你若早两个月出这书,十四岁的神童, 还要叫人看重哩。郭贤弟既说你这书能付梓,那就是真没什么错谬, 你只管大着胆子出便是。若再拖下去, 到十六岁成丁, 就不比现在这童子身份值钱了。”

  当初戚县令可惜他没能当上十四岁的秀才,如今这些书生又催着要他出书,看来神童在大明朝真值钱——话又说回来了,神童到什么时候又不值钱呢?他托了原身之福,现在还在算得上神童的年纪,又有这么些人为他打算,无论如何也该珍惜好年华,别轻易抛费了光阴。

  崔燮起身朝几人拱手拜了拜:“晚生才疏学浅,读书未精,只怕书中多有谬误失漏,还要请前辈们斧正。”

  汤宁玩笑地说:“客气什么,我们不是还坐着你的沙发,看着你的藏书么?何况我们乡试在即,看看这对句,也算是复习了。书你先印出来,叫郭才子替你作序,明年他考中进士,做了翰林清贵词臣,你这神童之作也就扬名在外了。”

  崔燮不禁笑了出来:“不错,往后我若考不上进士,就在郭大人门下做个清客,专门编些给学童开蒙的书,也混个名士当当。”

  一个年长的生员王之宁正要劝他少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汤宁却抢着叫道:“不可不可!蒙书有什么可印的,我还等着你家的套色绣像小说哩!《联芳录》我都要翻烂了,你就没什么新书可印?”

  崔燮答道:“也有的。近日要印经书,之后准备再画几幅三国名将,印个绣像版三国。我还想劳烦各位前辈们一事——若哪位前辈读三国时写了眉批,或是有相熟的名士写的,晚辈也想收来印在书里。”

  明末就开始流行批评本,金圣叹的批评本水浒传到二十一世纪还在书店卖着呢,他出《三国》时要是不加个专家评论,简直对不起金才子。

  不过印时还要讲究一下排版,不只一个人批一段,得几个专家搁在一块儿评,用不同颜色的墨区别,就像视频弹幕。专家们批评风格不同,对三国人物倾向不同,读者有所好恶,或者对掐,或者写文写评掐批评者,都容易炒起热度来。

  他卖书的不怕掐,还就怕掐不起来呢!

  他坦坦荡荡、一派正直地对前辈们说:“只是要请前辈们把关,所收的批注要批评得有理有据,或辛辣有力,或风趣诙谐,或发人深省的皆可。稿费便依着写小说的稿费,将来我这里要印成批评本《三国》,让读者边看书边看批,既能增添读书趣味,也能彰显批评者的才名。”

  “就像……就像那本《联芳录》似的,正文后面夹着一页页的批评文字?”汤宁惊喜地说:“我便作过评三国的文章!还有书上的随笔记的眉批,回头我便叫人将我那书与你送来,我也不要你的钱,你只要在内封印上迁安才子汤逸安批评就好!”

  两个同样爱看小说的生员陆安和徐立言也争着要把自己作过批注的《三国》送他。只有郭镛还坚持着《四书对句》不动摇,叫他先印几十本书来,把全县上下生员名士都送到了,定实了“神童”之名再干别的。

  崔燮有些无奈于他的固执,更多的却是感动于这般关怀,重重点头,应道:“郭前辈放心,我明日就叫他们雕版。”

  说着话,黄嫂便来送饭菜了。外间那几位生员带的书童小厮们帮着端进来,满满排了一桌子。他们先前说话时就着茶吃了不少松瓤烧饼和云片糕,垫了垫肚子,对着满桌新上的珍珠丸子、煎酥鲫鱼、红煨羊蹄、蒸羊尾等硬菜也还算从容,饮酒吃菜,聊聊诗词文章,偶尔说些考试的事。

  崔燮是吃饱了回来的,不想跟着再用,就在旁边陪坐斟酒,偶尔夹一筷素菜。那些诗词散文的他插不上嘴,但众人说起科试来,他就不禁要问点儿经验。

  王之昌笑道:“这倒是有。我虽是不第多年的秀才,好在也有些童试的经验,得给小贤弟讲一讲。”

  他拿筷子敲着酒盅口,想了想才说:“就说说考场上的规矩吧。县试试卷和草稿纸要预先到衙门礼房买,买来后填上三代姓名,所习经业,再由礼房书办钤上骑缝章。自己的纸是一片不得带进县学的。正式应考的日子就在二月这几天,天寒地冻的,你自己备件不上面、没有毛的皮衣,搜检时免不得要脱下冻一冻,但坐进考场,有这件衣裳可是能暖和不少了。”

  郭镛也一边回忆一边缓缓地说:“县府两试都不糊名,只要卷子有可取处,县尊、府尊看着你这年纪,好不好也能低低的录了你。道试这一关却不一定,学政大人都是从京里下来的,有的爱少年书生,有的爱老成的文人,看你年纪太小,为让你学问扎实些反倒要压你一压。”

  他抬眼看了崔燮一下,笑了笑说:“但如果你是能刊刻出《四书对句》的神童,那又有所不同了。提学大人到永平府时不光是要主持院试,还要巡视当地学风,考核在本府生员……若是那时听说了有这么个神童,又看了这经义中摘出的对句,自然觉得你年纪虽小,却是个端方持重的读书人。到交卷时你再答对沉稳些,他不用怕你恃才傲物,自然不会刻意压你。”

  郭前辈跟他年纪差不多大,对科场竟揣摩得如些深刻,难怪全县官吏和读书人都当他是最有可能中举的呢!

  叫他这么一分析,他自己都觉得童生试如探囊取物了!

  崔燮激动得两腮微红,给这些书生斟了几杯酒,眼巴巴地等着他们多说些。

  余下三人也都说了些考场忌讳,比如进考场要提前预备吃食和打赏巡场小吏的散钱;一天只放考生出恭两趟;提前交了卷也要在门口等着,凑足人数才能出门……比较特别的是禁止在文字中自叙乡贯或是读书艰难之类的话,只要卷中略微流露这样的意思,立刻就要遭黜落。

  崔燮想起各类选秀比赛和访谈必有的卖惨环节,不由佩服定下这制度的朱元璋:大家都不许卖,考生就不用绞尽恼汁编出悲惨童年,判卷的考官也就不用在照顾弱势考生和按文打分里摇摆了。

  他兴趣满满地听着那些人讲考场规矩,说得差不多了,书生们的文思也泉涌出来了,汤宁便举杯说:“咱们这一屋子不是生员就是神童,也算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了,不如咱们也学小崔公子的《四书对句》,从古诗中摘些词句作联句?对不上来的便罚酒……”

  王之昌道:“在崔公子家喝这么多酒,岂不是给人家添麻烦?依我说,对不上来的便罚替他理一本书。把这些书都插回去,大伙儿酒也醒了,饭也足了,也该各自回家了。”

  这罚法倒风雅,众人都答应了,他便先拈了刘禹锡一句:“铜壶漏水何时歇。”

  他身侧就是汤宁,应声答道:“御苑砧声向晚多,”对上之后又给身边的徐立言出了上联:“采槛烛烟光吐日。”

  这些书生一个个转过来,崔燮反正是不学诗的,就在旁边作监场,拿笔记着联句。有谁对不上来便递过一本书,让他们照着背后贴的纸笺搁回书架上。

  几人开始时对得极流利,到了两刻之后,也渐渐有些才思不继,慢慢地都被挤到书架前干了几趟活,倒把酒意随着汗流干了。

  临别时几个书生揉着腰腿,都有些后悔似地说:“怎么说好了是来你家歇歇脚、看看书,歇得倒更累了?王兄出这主意真是累人,还不如都喝完了酒一块儿收拾,省得这么起起坐坐的。”

  崔燮强忍笑意把他们送出门去,回去工工整整地抄了一份馆阁体的《四书对句》,拿去工作室让雕版工们雕出来。这份对句加在一起不过五百多句,大多还是二字对、三字对,比《金刚经》还短,也没什么图文可加,四个雕工便把《貂蝉拜月》《吕布戏貂蝉》等彩图往后推了推,赶着给他刻了出来。

  崔燮想着后世教辅书的包装,还真有点儿想刻个自己的头像在封内页,让小学生在自己的阴影长大,想了想又觉得太羞耻,最终只让人在书签左侧印上“迁安崔燮编录”,因是以送人为主,也没写牌记。

  刻好的书先印了一百本,给县尊、县丞,本县教谕、训导及相熟的生员、童生各送了一本,请他们点校批评。郭镛等人又多要了几套,说是要代他找人作序、作评。可惜他平常不太出门交际,相熟的文人不多,连赵邻居家在府城上学的大世兄都寄到了,还有许多送不出去的,索性扔到书坊里寄卖。

  不过他心里清楚,这蒙书扔过去也只是换个地方落灰而已。一般私塾先生都有用熟了的蒙书,不大力推广很难让他们换书。而搞推广的话,费的工夫、成本又得不偿失,还不如放在《金刚经》上回报快。

  何况店里的崔笺和小说卖得挺好,计掌柜帐面有了钱,还让儿子去京里进了不少乡试闱墨和时新的小说话本来,哪样不比这对句好卖?他把书交给来拿货的方伙计时,也体谅地交待了一句:“卖不动就卖不动,搁着去吧。”

  虽然崔燮这么说,但做伙计的岂有不好好卖老板自己出的书的道理?方伙计回去后和计掌柜父子商量了一下,便在店外竖了大牌子,写上“蒙学奇书,本县十五龄神童集《四书对句》”,把书摆在下面,叫了个十几岁的小学徒在旁边盯着。

  这牌子上又没个美人儿什么的,只几行光秃秃的墨字,看牌子的人都不多,底下的书就更没人要了。林先生家几位儒童去买画笺时见到这般凄凉情形,上学时便跟他说了,崔燮也不以为意,只笑了笑便一带而过。

  过不几天,计掌柜找他交待各寺布施经书的帐目,说完后又提了提店里的情况,说到那些《四书对句》时,脸色忽然有些古怪。

  崔燮奇怪地说:“卖不出去就卖不出去吧,我心里有底,也不怪你们,你这么挂心它作什么。”

  计掌柜活像刚生吞了个人参果似的,噎得眉毛都皱了,不知是喜欢还是难受,咂着嘴儿说:“倒不是卖不出去,可怪的是,它竟都卖出去了!是个外地客商买的——咱们店里上好的崔笺、《联芳录》,那些客商抢着要的东西他一样都没要,只挑了些久剩的诗书集和摊上那些《对句》,连价都不还,将那三十多本全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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