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告别
战事紧急,半分都耽搁不得,魏璇领命后只余半日收拾打点,因此并未停留,遣人交接禁军事务,一时间忙碌不迭。
众人皆四散做活儿去了,周旖锦思忖了一下,叫住转身欲行的阙清:“掌印公公,能否借一步说话?”
她身形虽偏瘦,可华裾曳地,凭空显出一种不怒自威的仪态来。
阙清当即顿住了脚步,脸色和善地转回身,唱了个喏。
他跟在周旖锦身后,一直走到一旁渺无人烟的长廊下,才拱手问道:“不知娘娘问奴才何事?”
淑贵妃统领六宫,与司礼监素来有所交集,原以为她要问些宫务,却没想到周旖锦神色凝重,小声略轻,在他耳边问道:“你与颂宁公主的事,你准备如何处置?”
阙清大惊,但转眼便神色如常,深深一拜,眉目间似乎染了些许悲伤,答道:“禀娘娘,奴才从前确与颂宁公主有婚约,曾托柳绿姑娘送些东西来,但知晓颂宁公主身份后,便未再叨扰。”
他声音沉郁,思绪也不由得随之而去。
他与苏新柔身份鸿沟犹如天堑,再续婚约绝不可能,只是他送去那些聘礼,对如今身为公主的苏新柔而言几乎微不足道,她每隔几日便大赏下人,是出了名的大方,可聘礼却迟迟不见她退回。
这像是某种暗示,但阙清深知多虑无益,即便心里牵挂,也只能渐渐释怀了。
周旖锦的眼神在阙清的脸上打量了一会儿,许久才劝诫道:“掌印是明事理的,望掌印好自为之。”
她松了口气。凤栖宫的人她逐一清理过,口风向来严,这等事情若是流传出去,苏新柔如今地位还未坐稳,岌岌可危之际,恐怕会被有心人拿做把柄。
阙清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唇角挂了抹若有似无的笑,又是一拜:“娘娘若是无事,奴才便告退了。”
“去吧。”
后半日魏璇忙碌不已,周旖锦并未扰他,只是在院中批阅文书,见他进进出出,有条不紊安排一切,不免留神观望了一会儿。
他神色自然平常,若是不识之人,几乎难以在他脸上捕捉到悲痛的情绪,似乎张美人之事已成过往。
但周旖锦心思敏锐,仔细留意,还是能察觉到魏璇的变化。
不囿于眉眼之间,而是仿若脱胎换骨般的,一种极力压抑,却由内而外的冷漠与戾气。
纵使有意遮掩,也在他周身挥之不去。
不知是第几次,见魏璇步履匆匆从院前绕过,周旖锦终于忍不住,开口叫住他:“质子殿下想是累了,坐下来歇会儿吧。”
魏璇的脚步迟疑了一下,走到她身边。
他一靠近,那种令她感觉到陌生的气息便随着他身畔的影子压下来,沉重得几乎令人呼吸滞涩。
周旖锦莫名觉得有些拘束,推了下桌上还未动过的点心:“凤栖宫不缺人手,那些杂事交给下人做便可,殿下一日都未用膳,坐下来吃些。”
她的声音不大,旨意却不容商量。
“……谢娘娘。”魏璇点点头,颊边露出一抹淡淡的苦笑,坐在周旖锦身旁的梨花木椅上。
他或许真是饿了,吃糕点的模样没有往日那般规矩,黑色碎发耷在鬓边,目光凝视着那小小的碗碟,颇有种垂头丧气的颓丧之感。
空气里短暂的沉默蔓延,周旖锦心间还是软了几分。
脑海中回荡着张美人临终前的几句寄托,若是她在天有灵,看到他这副模样,想必也会于心不忍。
一碗糕点不一会儿便见了底,魏璇抬起头,迫不得已对视上周旖锦。她眼神淡而澄澈,怀着关切神色,诚挚道:“战场上刀剑无眼,殿下要小心。”
魏璇在桌下的手攥了起来,心中蓦然涌上一种酸涩的情绪。
她那并不熟练的关心,如同涓涓暖流,让他本如寒冰的心底融化出裂隙,那一点洒落的种子便顺着这细小的温热,生根发芽,破土而出。
“微臣一定会尽快回来。”魏璇抬起头,直视着周旖锦的脸。
柔和的日光下,她脸颊白皙得发亮,光影变换间,甚至能看清其上细细的绒毛透着光。
他鼓足了勇气,如同坦陈心志一般郑重:“娘娘……等着微臣。”
魏璇声音很轻,湿热的气息落在周旖锦耳畔,不免带了暧昧的意味。
可他纵使如此直言,周旖锦仍感觉心中惴惴不安。她犹豫了一下,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放在魏璇掌心:“此玉是本宫父亲重金求来的,可保人平安,本宫自小便戴在身边,如今送你吧。”
魏璇心尖猛地一颤,垂下头半晌,压抑住胸膛中波澜,笑着推辞道:“娘娘好意,微臣心领了,周丞相一片心意,微臣怎敢当。”
他的指腹轻轻滑过那还带着些许暖意的玉佩,有些不舍地将其推回到周旖锦手中。
他既不愿接受,周旖锦便也没再坚持,将玉佩又挂回自己腰侧,不经意似地问道:“殿下可否与本宫说说,战场上是什么样的?”
她自小虽读了许多兵书,出阁前习了防身武艺,但除了遇见天晟教行刺以外,还从未亲眼见过真正的战场。
她不敢想象,以血肉之躯搏杀到底是多么惨烈的场景,而魏璇十几岁便被发落成下等兵,从尸山血海中挣扎而出时,心中又是怎样荒凉的境地。
魏璇一愣,看着她清澈见底的眸子,脑海中浮现出某些惨烈的片段,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避重就轻地回答:“若是作为将领,需指挥排兵布阵,或作先锋鼓舞士气……”篳趣閣
他信口说着,脑海中不由得浮现那被血水染透的巨幅旌旗,血肉横飞的泥泞道路和撕心裂肺的哭喊,可方说了几句,声音却被周旖锦打断。
她平静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径直凝视着他的眼,一板一眼地郑重嘱咐道:“殿下要平安回来。”
“微臣遵命。”魏璇低头苦笑了一声,顺从回答。
第二日清晨,大军便由皇宫北边的校场出发。
天色湛蓝如洗,旌旗凌空而展。
周旖锦身着盛装,站在高台之上,身边是朝服未脱的魏景。
太监照例念了祝词,按流程点兵出征,周旖锦抿着唇,往下望去,乌压压的一群士兵如同海面黑色的波浪,排列成整齐的阵列。
只是一瞥,她的视线便精确地被大军正前方的男子吸引。
魏璇骑着高头大马,窄瘦的腰上用笏头带系了护腹的鬼面,腰侧横挎长刀,银色的甲胄在阳光下烁烁生辉,明亮耀眼得几乎刺目。
他似乎也感受到她的目光,身子侧过来,略扬了一下手中极重的银枪,沉郁的神色舒缓,冲她展颜一笑。
他头戴虎头兜鍪,银色的下沿遮住了他的眉心,仰头时眼尾微微上挑,带了些少年风流佻达的韵味。
茫茫人海中,魏璇的身影仿佛苍穹中璀璨耀眼的星辰,即便渺小,泄露的光辉却足以令人目眩神迷。
“贵妃?”
周旖锦依稀听见有人唤她,茫然地抬起头。
眼前是魏景微拧起的眉头,似乎有些不耐,她心中不由得紧张起来。
魏景为朝中政事所累,即便许久未见她,也似乎并不想叙情,只是随口盘问了些宫中事务。
周旖锦疲于应对,半晌才脱开身,再俯瞰底下的大军,皆走远许多,那银色的身影已经缩成一个细小的光点,似乎将她的星辰全部收拢,随着号角声带走了。
一切顺利。她在心里默念着,转身向魏景告辞,随着引路的小太监走下高台。
螺旋状甬长的坡道,两侧是郁郁古柏,夹出狭窄的通道,地面上起了薄雾,低头往下望,仿佛永远也走不完的宿命,拽着她的脚腕向下拖。
魏璇一去便是大半月,转眼已入了秋。
凤栖宫太广阔,他到来的时候不觉得拥挤,可走了却觉得有些空落落的寂寥。
苏新柔册封的良辰吉日,她一大早便来了凤栖宫,周旖锦手中捧着金光灿灿的凤冠,轻柔地置于苏新柔发顶。
苏新柔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盛装加深,倒显出几分威严模样,轻轻撅起嘴:“姐姐,这凤冠好沉。”
周旖锦的目光沿着窗棂望向颐和轩的方向,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笑着哄她道:“就戴一会儿,谁叫我们家阿柔是公主呢。”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盒胭脂,白皙的手指蘸了一点,抹在苏新柔微微翘起的唇瓣上,说道:“这贡品本宫都舍不得用,但阿柔今日,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我就知道,姐姐最疼我了。”苏新柔抿着唇,眼尾弯弯地笑了起来。
册封礼的规矩不复杂,教习嬷嬷曾带苏新柔练过数遍。
苏新柔站在开阔的广场,一路往高台上走去接旨,她还穿不惯这木屐鞋,屏息缓步走着,一路有惊无险,可到了高台前,一抬头,却骤然愣住了。
阙清手持圣旨,眼神却并未在她面容上停留,只是手指顿了一下,随着鸣鞭声张开手中的圣旨,朗声宣诏。
苏新柔手心冒了汗。
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阙清,耳边嗡嗡作响,诏书上文官门字斟句酌的佳话一句都没听清。
自从她的身份昭告天下以后,她几乎从未这样靠近过他,近得空气里似乎浮动着他身上好闻的苏合香,如那日他将自己从匪徒刀下救出,跌落的那个温暖的怀抱一般。
诏书很长,阙清仍未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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