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再见面的时候,反而是郁鸣比文子铮更加紧张。
尽管他从来没有维持这种关系的经验,但他知道哪怕是在“包养关系”中,也极少有被包养人去找包养人的事例。自己应该是“金主爸爸”,而文子铮则是他的“小白脸”。但现实是,小白脸要求金主爸爸在老地方见面。郁鸣想着他是不是缺钱了,特地去取了钱才来赴约。
他并不是欲望重的人,看上一次文子铮的样子,想必他也并不是对欲望需求很大的人。这一次再约他出来见面,就是为了钱吧。
郁鸣烦恼得一个头两个大,他甚至开始有那么一点点后悔当时给文子铮留下了自己的名片。泛滥的同理心总会导致一系列的问题,他早该得到教训的。他现在很矛盾,既不想和文子铮发生关系,又不想让这个孩子找别人——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
一个人紧张到不停地调整领带,另一个人反而坐在大堂的沙发上愣神。
连文子铮自己都惊异于他的适应力,明明是这样的事情,却可以很快适应。一来是真的缺钱,姐姐在除夕夜当天住进了监护病房,一天花费的钱就不是他可以承受的,之前交的费用撑不了几天;二来是郁鸣看起来和他之前的预设都不一样,在遇到他之前,文子铮想过会把自己的身体出卖给怎样的人,但绝没有想过是郁鸣这样的人。
在文子铮的眼里,他看起来很不错,是一个合格的摇钱树。在床上的时候很温柔,看得出来对这种事情很熟练,给钱又大方,也没有什么奇怪的癖好。他急需钱,需要到可以再一次出卖自己的身体。
在酒店大堂里看到郁鸣之后,文子铮伸长了手臂招呼他过来,郁鸣就真的很听话地小跑了过来。他今天没有穿西装也没有拎公文包,出门的时候随意穿了灰色卫衣又套了件深色大衣,就连脚上的白色帆布鞋都是大学时候买的。这样看起来,他也就比文子铮大不了几岁。
文子铮仍旧穿着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的那件黑色羽绒服,在大堂富丽堂皇的灯光下这件衣服泛着一层灰色。他们并肩走向电梯,身高又相仿,只不过穿大衣的男人看起来更壮实一些,反而穿着蓬松羽绒服的男孩看起来更加瘦弱。
明明是金钱交易□□的关系,文子铮的态度倒是坦然的很,就好像他只把这种事当成工作一样。
与第一次不同,主宾关系好像倒了个个儿。文子铮大大方方刷了房卡摁下了电梯楼层键,还是第十八层,却已经不觉得是地狱了。在电梯门关上之后,郁鸣就听见他说:“房费是我垫的,等一下记得还给我。”听到这话,郁鸣紧张的心理缓和了不少。他已经晓得了,这孩子只是把这件事情当成工作,一方付出身体另一方付出金钱。那他也可以把这件事当成工作。
“嗯,知道了。”郁鸣回答道。
十八层最后一个房间,陈设还和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只不过现在是白天,没有绚烂的夜景。郁鸣看着文子铮脱下羽绒服挂在衣橱里,又小跑着拉上了纱帘。还是不够,日光像是审判似的从纱帘里透过来。郁鸣轻轻叹了一口气,文子铮没有听见。他终于动了起来,程式化地把大衣也挂在衣橱里,就在文子铮那件黑色羽绒服的边上。
在纱帘之外,文子铮又把遮光帘拉上了。一时间,套间里陷入了黑暗,只有日光从窗帘与地面的缝隙中流出来。文子铮看着郁鸣,眼里没有羞愤也没有悲哀,他只是仿佛下定了什么样的决心一样,走向前去仿佛蜻蜓点水一般吻住了郁鸣。
他们是交易关系,不是爱情关系。亲吻的意义只是开始,就像爱抚的意义一样。与爱情无关,却也不知道与什么有关。
这一次文子铮没有被灌药,他是完全清醒的,和第一次的躁热不同。房间里没有开空调,但他身上都是汗津津的,到最后连头发都湿了。眼角是红色的,整个人虚虚躺在被子里,上半身是露出来的,腿脚也是露出来的,厚实的被子只是遮住了他的腰际。
他躺着,闭起眼睛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郁鸣光裸着身子在套间里走动。他拿出了厚厚的一摞钱,放在了床头柜上。文子铮在这时候睁开了眼睛,看着那一摞钱,说道:“我们定下来吧。”
“什么?”郁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我是说——”文子铮抬起眼睛,看着郁鸣,“你包养我吧。”
当说者看起来很轻松的时候,压力反而来到了听者这里。郁鸣觉得自己才像是卖身的那个人,而且不只是卖身,还要给对方钱。他的善意在这时候反而裹挟了自我的意志,根本没有办法拒绝文子铮。拒绝了他该怎么办?去找别人吗?
“好。”最终他还是答应了文子铮。
在郁鸣去冲凉的时候,文子铮从床上爬了起来,拿起床头柜上的钱放到黑色羽绒服的内袋里,又匆匆换上了衣服,也不管身上是否还有汗水与□□,就连他的头发也还是湿的。他不洗澡了,尽管心中仍些许流连于酒店的热水。
文子铮要赶去医院,先把钱交上。只有账户里留了足够的钱,才可以用上最好的药。
郁鸣擦着头发出来的时候没有找到那之前还笨拙地吻他的小朋友,只看到床上那乱成一团的被子,床头柜上的钱也被拿走了,唯一留下的就是弥漫在整个套间里的旖旎气味。他突然轻声笑了出来,觉得自己好像才是被嫖的那个人。
本来他还想问文子铮有没有微信,或者把银行账号给他。这么一个瘦弱的孩子,身上肌肉肥肉都没有多少,还带着这么多钱,脾气看起来又倔,万一出了什么事情……
真是操不完的心。
郁鸣来不及穿上衣服,拉了被子的一角盖在关键部位,想着要不要给文子铮打个电话,又怕他在路上。思量许久之后,还是发了条短信,问他有没有微信,方便给他转钱。虽然并不期望文子铮可以立马回复他,但信息发出去之后没有回音还是有那么些许的失落。
前台打来电话才知道原来文子铮订的是钟点房,郁鸣还有些诧异,原来这酒店有钟点房。慌里慌张换了衣服去退房,走出酒店的时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拜托门童去把车开过来,郁鸣自己站在门口搓手取暖。
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响,文子铮终于给他回复了。多余的话一句没有,只是把自己的银行账号发了过来。也好,这样他以后就不用带着现金到处跑了,文子铮也不用了。
门童把车开了过来,郁鸣塞了小费在他胸前的口袋里。坐在驾驶座把文子铮发给他的讯息转给了另一个人,又发了一条“帮我查个人”。他对文子铮没有恶意,但也要确定自己的善意是值得的。
正值晚高峰,郁鸣被迫堵在高架上。电话这时候打了过来,是他刚才拜托查文子铮的人打来的。
“你又同情心泛滥啦?”电话刚刚接通就来了这么一句。
郁鸣与这个朋友认识很久了,对方对于他声名远扬的同情心早就有所耳闻。在商场上他亦是如此的,白脸总是他来唱,红脸就交给别人。当然传闻并不总是那么好听,也有人说他做慈善只是为了避税。
“没有,只是突然好奇。”郁鸣答道。
扬声器传来嗤笑声,显然对方并不相信郁鸣只是好奇。
“帮你查好啦大善人。”车里都是对方的声音,“文子铮,师范附中的高二学生,没什么钱哦。爸爸不知所踪,妈妈又生病过世,只有一个姐姐。”
“然后呢?”郁鸣插了一句。他知道文子铮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对方的嗤笑声更甚,“别着急啊!”他说,“他姐姐本来是师范大学的学生,后来生了病,叫什么慢性粒细胞白血病,就退学了。怎么,你要资助他们啊?”
“别问了,我自有分寸。”郁鸣说完这句话就把电话挂了。
原来如此。和郁鸣之前的猜想差不了多少,他早就猜到应该是家庭出了变故,所以才会以那样的方式挣快钱。他知道这个病,是会把全家都掏空的疾病。
高架上车流又开始滚动,郁鸣却没有行驶在回家的那条路上,反而是下了高架。刚才帮忙的朋友给他发来了文家的地址,他想要去看看。
文子婧所在的医院在市中心,文子铮租住的地方却在邻近郊区的地方。这里是有名的棚户区,人多眼又杂,门牌号也不清楚。路灯就那么几盏,天又完全黑了下来,要想找到文子铮的住址实在不是易事。
郁鸣一直走到背上都沁出了薄汗,想着走到高处抽一支烟。刚刚点上烟的时候,就看到楼下那户亮着灯的人家有影子在走动。那影子很熟悉,郁鸣盯着看了一会儿,等到对方走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就是文子铮。
他不由得出了神,烟灰掉在了大衣上,又被轻轻掸去。
在棚户区的房子是租借的,也许不应该说是房子,只能算是房间。当文子铮打开门的时候,里面便一览无遗。单人床放在角落里,书桌对着床边的窗户,边上是简易衣柜。靠着门的地方,放了一个长柜子,上面摆着零碎的物件。
厨房在室外,屋顶上的雨棚早已千疮百孔。在不使用灶具的时候,还需要在上面盖一层防水布,以免落灰或者落雨。
没有洗手间,也没有淋浴间,更不要提最基本的干湿分离。他走进来的时候倒是看到了一家公共浴室,大约文子铮平时就是在那里洗澡的吧。
文子铮在狭窄的地方忙里忙外。他换下了黑色的羽绒服,在冬日里穿着一件单衣走来走去。扫了地,又收了晾在外面的衣服,最后仔细检查了压在灶具上的防水布。郁鸣这才想起来,天气预报说今晚有大风。
这简陋的窗户,简陋的门,简陋的棚户,能否抵御冬季的大风呢?没有空调,也没有取暖器,床上铺的被子看起来也不厚实。
说是包养,却也没有真正改善“小白脸”的生活质量。
郁鸣算是差不多摸清楚了文子铮的性格,是根本不肯接受救济的脾气。课余的时候还会帮小孩子补课,挣的钱也只够勉强生活。如果他想的话,附中是有专门的救济基金的。虽然没办法填补他姐姐的医药费,但也绝对不至于让他住在这里。
这臭屁小孩的脾气,真的和他以前一模一样。只不过郁鸣知道自己幸运多了,不至于住在棚户区里。
一支烟只抽了一口,剩下的全部散在了风里。郁鸣把烟蒂掐灭,包在纸巾里放回了口袋。他看着文子铮进了里屋,看着窗帘后面的黑影动来动去,直到文子铮把灯关上,刚才他走过的地方陷入了棚户区独有的黑暗中。
要不要——删除,我刚好有一套房子闲置——删除,其实我们可以——删除。周身是一片黑暗,郁鸣的脸被手机屏幕发出的光照亮。发给文子铮的讯息是删了又打,打了又删。最后斟酌了好一会儿,只是发了一条“我把那个房间包下来了,你随时可以去那里休息,下次见面我把房卡给你:)”——最后的表情是跟着电影里学的,他和从前的恋人发信息从来不爱用甜腻的表情。
信息发出去之后,也没有看到文子铮屋子里的灯亮起来。或许是睡着了吧,月亮已经高高挂起来,像是一把锋利的镰刀。郁鸣又站着看了一会儿那个方向,手里的打火机亮了又灭,灭了又亮。等到有人走进了他眼前的那条巷子里,才转身离开。
其实文子铮早就看到郁鸣给他发的信息了。他用老人机,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甚至连贪吃蛇都不能玩。因为功能简单,所以不会错过一个电话一条短信。
酒店的十八层,文子铮第一次去以为是十八层地狱,后来发现“地狱”并没有那么可怕。原本以为郁鸣就是那十八层地狱里的死神,后来发现“死神”也没有那么可怕。
好人和坏人很难彻底界定。文子铮觉得郁鸣既不是完全的好人,也不是完全的坏人。不过这些对于他来说也不重要,他只需要稳定的收入,而郁鸣能给他。
身下还有感觉,文子铮想着明天要去药店买药,翻了个身之后就睡过去了。今天他太累了,上午去了医院给处在半昏迷中的姐姐擦了身体,又去给同样放寒假的小孩补习,下午又和郁鸣见了一面,回家的时候实在没力气骑单车了,偶尔“奢侈”一次乘了公交回家。
郁鸣回到家之后也没有等到文子铮的短信,老旧的小区里鞭炮声仍然不断,以他以往的经验,起码要到初五迎了财神之后才会消停。房子的隔音也不好,哪家吵架哪家剁菜都听得清楚,不过郁鸣也习惯了。
刚才站在外面被冷风吹了,整个人从头到尾都清醒。虽然已经很晚了,但郁鸣睡不着。他从书房里翻出来厚厚的一本相册,翻看自己从前的照片。三岁之前的照片很多,满月的,百天的,一周岁、两周岁、三周岁,后来被父亲接走之后的照片就少了,有几年的生日照片也找不到了,倒是高中的毕业照被保存得最好,一点也看不出来已经过了十二年。
他读私立贵族学校,日常校服都是衬衫领带,校徽扎眼地挂在白衬衫上。拍毕业照的时候他在最后一排的中间,边上就是那个他暗恋了几乎整个高中生涯的男生。那个时候他戴着厚重的黑框眼镜,平时不爱说话,但每月的校刊上都会出现他写的文章。
日子过得不算窘迫,但每月的饭钱都直接打到他的饭卡上,所以手里头几乎没有什么钱。挤不进同龄人的攀比圈子,也不想挤进去。逃过晚自习,却也没胆子翻出去,只是跑到图书馆看书。
读书的日子,算不上有多痛苦,却也没有什么快乐。每一天都是平平淡淡过去,最欢喜的还是吃过晚饭后在操场边一边写作业一边看那个人打篮球。
看到文子铮的时候,郁鸣莫名其妙觉得这孩子和他当年读书的时候很像。孤独,冷僻,有着无法诉说的烦恼。当年他也好几次差点误入歧途,却又奇迹般地走回了正道。他对文子铮有些许的怜悯之情,就好像现在的他怜悯从前的自己一样。
如果挑明了资助文子铮,他是绝不会接受的。能提出包养自己的孩子,绝不是一般的孩子。郁鸣决定先让这段关系顺其自然地走下去,其他的以后再说。
翻过毕业照那一页,映在他眼前的便是出国读大学的时候在机场的照片。照片里只有他一人,穿着白色的t恤,身边是用了很久的行李箱。
表情是微微地笑着,嘴角却是向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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