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文子铮在学着重新认识自己的身体。
从前他的生活堪称是对自己的身体的□□,总是因为钱的缘故而苛待自己。棚户区附近有很多移动早餐摊点,文子铮从来都没有买过。无论是平日还是休日的早上,他总是会买两个白胖的馒头,一个五毛钱,两个一块钱。在早读的时候把一个馒头吃掉,配的是隔壁邻居阿姨送给他的自家腌制的咸菜。
中午的时候就拿出另一个馒头。早晨还是松软又白胖如云朵一般的带着麦香的馒头,现在已经缩水了一半,变得像是逐渐变成石头的过程之一。冷掉的馒头,很难咀嚼,几乎需要从手里撕扯下来。还是咸菜,还是馒头,几乎没有变过。
不过有大考的时候,他还是会去食堂和别的同学一起吃饭。最简单的铁盘里盛了并不好吃的丝瓜毛豆,还有本来是一整块地在食堂阿姨的大勺里,结果到了他的分隔铁盘就散成一团糊状物的豆腐,没有荤菜。米饭不限量,所以他会多要一些。汤就只是汤,比起水不过是浮起了那么一些油星。这样一份,七块钱。
他有时候会上晚自习,也不是天天都会去看姐姐。姐姐很重要,学业也很重要,不重要的好像只有他自己。
晚上索性不吃,饿到肠鸣声响彻安静到只有翻书和落笔声音的教室,他并不熟悉的同桌就会和他分饼干。牛奶饼干、蒜香饼干、巧克力饼干,都是他以前没吃过的。他的同桌很善良。
文子铮的身体没因为他自己奇差的饮食习惯而垮掉算是一个奇迹。他没怎么吃过好东西,从前妈妈还在的时候,他们的饮食也很简单。妈妈会在他们从前的家的阳台上种一些蔬菜,甚至还种过根茎类,比如土豆。文子铮也尝试过,只是菜苗买回来之后总也长不起来,没几天就蔫坏了。棚户区太潮湿。
之前和郁鸣在旋转餐厅吃饭,心里总是莫名其妙发毛,回到家之后还哭了一场。他没有见过可以旋转的餐厅,从前也根本不知道,更没有吃过高档西餐。文子铮自认为从不轻贱自己,可那时候他还是觉得自己好丢脸,为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是别人,他大可以大大方方吃完那顿饭,可对面坐着的是郁鸣。
一想到这里,文子铮的脸就有些红。他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有那么一些可笑,却又不希望自己在所爱之人面前露怯。原来那个时候他就喜欢郁鸣了,只是自己没有感觉到。
“在想什么?”郁鸣的声音把他从回忆里拉出来。
文子铮本来想要摇摇头,说没什么,可转念又想既然已经决定要和郁鸣心意相通了,那就不应该隐瞒任何事情。不要说没什么,要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讲出来。
“在想我们去旋转餐厅那次。”文子铮轻轻地笑了,这笑就像是世界上最轻松的快乐,是快乐之后也不用去烦恼未来的那种快乐。
刚才护士走了之后,郁鸣就要求他重新躺回床上。可以不平躺着,把床摇起来也可以,但一定要呆在病床上,就好像文子铮只有在病床上身体才会康复一样。尽管心里仍有一些不愿意,可文子铮还是决定听郁鸣的。因为他爱郁鸣。
厚重的窗帘被拉开,光直截了当打进了病房里,照得空气中飘浮的灰尘都清晰可辨。病房的窗户只可以往外推开一点,郁鸣正犹豫着要不要开窗的时候,文子铮轻声让他开窗。他想要呼吸新鲜的空气。
窗户被推开之后,那带着高层独有的清晨的空气便前仆后继地钻了进来。没有地面汽车尾气的加成,只有露水与云雾的气息,昭示着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文子铮吃不下东西,但他知道为了更快的恢复,自己现在必须要进食。郁鸣在昨天他还没有醒的时候,就定好了今天的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抽出来的时间。郁鸣昨天做了很多事情,多到他自己都不记得。
定的是医院里最高档的一餐,但其实也不算高档。刚刚在他们“玩闹”的时候,早饭被送了过来,现在开始吃的话已经有些凉透了。郁鸣说要去微波炉里转转,文子铮说别走,我愿意吃冷的。
这对话好像是故意把情话藏在后面一样,可他们都知道那丰满又豪壮的情话已经透在每一个字里面了。
奶黄包,肉粽子,米糕,白粥,还有一大碗豆浆。奶黄包是超市里卖的最常见的那种,肉粽子却像是手工做的,粽叶没有好好包裹住糯米,在熟透的过程中从缝隙里溢了出来,米糕看起来很厚实,一口吃下去一定会噎住,白粥不是稀饭,而是用米熬出来的,豆浆也不是豆浆粉,是真的豆浆,甚至都没有过滤掉渣子。
文子铮看着铺在床上小桌的早饭犯了难,他没什么想吃的,但又不想浪费。现在的他能吃的好像只有白粥,看到豆浆就想起碗底的渣子,想到渣子就觉得那渣子已经卡在了他的喉咙里。
郁鸣看出了文子铮的为难,他坐到床边,和文子铮隔着小桌子。他说:“你挑你喜欢吃的,剩下的我来吃。”好像这是理所当然一样。
这话太亲密了,亲密到不能再亲密。文子铮在抬头看向郁鸣的时候,霎时红了脸。本来他的脸就白,现在因为病痛而更显苍白,脸上的红也就自然而然更加红。他挡不住,郁鸣看到了。
现在的这种心情应该叫什么呢?文子铮不知道。虽然他文科中上,可搜遍脑海中学过的诗词歌赋或是漂亮成语也找不到最合适的形容词。只能用词语做加法,是娇羞、爱意、留恋、感激加在一起的感情,也许还有更多。这加法没办法做了,需要加上很长很长的省略号。
文子铮点了点头,幅度很小,“知道了。”就连他的声音也昭示着这加法的绵长。
所以,现在的现在,此时此刻,当病房的秒针重新回到零的时候,当文子铮想到自己和郁鸣在旋转餐厅的那一餐饭的时候,他笑了。郁鸣知道之后也跟着他笑,尽管就连他也不知道文子铮为什么要因为这件事情而笑。
不需要问为什么,只需要共享这快乐就好。不是一份快乐共享,而是把两份快乐并在一起,两个一起共享两份的快乐。
“等你出院了,我再带你去吃,好吗?”郁鸣说话像是在哄小孩。
文子铮知道,哪怕自己没有受伤,他说话也像是哄小孩。不是哄刚念幼儿园的小孩,而是哄一个青春期的小孩。十七岁算是青春期吗?他想起生物课上老师对青春期的解释,应该算是吧。
现在的他不需要因为任何顾虑而拒绝郁鸣,他有权利享受郁鸣给他的一切,更有郁鸣给予他的权利让他也同样对这份爱付出。这件事不会在话语里出现,而会在他们的心里出现。多么伟大的爱人之间的共感。
“好。”文子铮咽下一口粥,看着郁鸣笑出来,像是常年不开的花苞突如其来的完全绽放。
也将永永远远绽放。
郁鸣发现他们说话像是夫妻间的谈话,日常到像是结婚很多年,已经完全适应了生活里有对方,也把爱情镌刻进了骨肉的最深处。
文子铮只喝粥,郁鸣负责解决剩下的。昨天他还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一个不像三明治的三明治,今天因为文子铮醒过来了而且状态很好,所以他的胃口也跟着上来了。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我姐姐呢?”文子铮问郁鸣。这问题自然到好像文子婧的问题已经变成了郁鸣的问题一样。
彼时郁鸣正被米糕噎到说不出话,猛灌了一大口豆浆之后才慢悠悠地说:“已经安排好了,会有好的护工照顾她的。”
文子铮看起来对这个答案很满意,点了点头。
他们之间稍微安静了一会儿,周围只有心电监护仪如常的声音,和食物咀嚼接着被吞咽的声音。
“学校那里呢?”文子铮的问题突如其来,就好像他想到什么就问什么一样。
郁鸣有一种被检查作业的感觉。这感觉太过于具体,他没办法觉得是老师在检查作业,只觉得是妻子在检查丈夫的作业,尽管他从来都没有过妻子,更没有结过婚。
“已经打过招呼了,你放心休养就好。”郁鸣一边说一边和粘手的粽叶进行对抗。
他自己都不太记得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打的招呼,只记得那是给公司里的一个他可以信任的人去了电话,让他打点好学校。“打点”这个词不适用于学校,但他也找不到更好的了。是在和警察的谈话之前还是谈话之后,他打这个电话的时候外面下雨了吗。完全不记得了。
文子铮又点点头,垂着脑袋继续喝他的粥。嘴巴里没什么味道,最多是粥与唾液淀粉酶反应之后那感觉并不好的甜味。正好,他也不想要有什么味道。喉咙里一直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就像是那老鸨让他喝的红色药水一样。
说起老鸨……
文子铮的心里莫名涌起强烈的酸涩感,却又流不出任何眼泪。他怀疑自己的眼泪要不就是在那比地狱还要恐怖的巨大的金碧辉煌的套房里流干了,要不就是在梦里流干了。他在梦里哭了吗,不记得。记忆散落得七零八落。
郁鸣看起来很好,至少表面是这样的。文子铮除了看出他瘦了,看起来很疲劳,而且手还不知道怎么受伤了之外,只能看出现在他的心情不错。这就让文子铮犹豫了起来,他知道现在并不是说这件事的好时候,他不想打扰郁鸣轻松的心情,可……如果现在不说的话,他不知道自己以后还能不能说出来。
要在被完全埋进土壤最深处之前,把那些痛苦的记忆刨出来。
文子铮挂着止痛泵的那只手拿着勺子,因为思考的缘故所以举在半空中,既不把勺子里的粥送进嘴里,也不把勺子放下。郁鸣看到了他的动作,微微笑起来,把放在他病服口袋里的止痛泵拿到小桌子上。这样就不会扯到针头了。
这举动太过自然了,就像是看到他身上沾到了衣服的毛屑就自然而然帮他拿下来一样。文子铮想到了一个词。夫妻。
“怎么了?”郁鸣见文子铮不动作,像是呆住了一样,便问道。
文子铮看向郁鸣的眼睛,并不是要看透他,就像大海是不会被看透的一样。他只是看着海面,这海面真漂亮,整片大海都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就好像这片大海是属于文子铮的一样。
“有话对你说。”文子铮说罢之后才意识到这话也好夫妻。
他们才认识这么久,说话就这么像夫妻,突然有一种迥异的快感。文子铮享受着这样的快感,郁鸣也是。
郁鸣知道文子铮想要说的话是什么。他早就想好如果文子铮不说,那他就永远都不问,但如果文子铮要对他讲,那他一定会听得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
他抬头便看见文子铮看着他,并不是在看他的脸,而是在看他的眼睛。每当文子铮看向自己的眼睛的时候,他总有一种这孩子正在看一片大海的感觉。也许这并不是错觉。
“好。”郁鸣说道。
手头的东西并没有吃完,也不打算继续吃下去了。近乎有些匆忙地收拾了桌上的东西,文子铮不舍得浪费,那没吃完的就放在茶几上,空掉的塑料盒子就扔进垃圾桶。洗手的时候甚至没有用洗手液。
郁鸣称得上是慌张。
尽管是慌张,可心里也有一些害怕。害怕文子铮即将要说出来的话,害怕自己没有办法接受,害怕那场景该有多恐怖。他甚至都没办法想象文子铮要对他说什么,是全盘托出还是半遮半掩。
洗手的时候是这么想的,坐到文子铮面前的时候就不这么想了。郁鸣今年三十岁,不偏不倚的年纪,不能算是完全成熟的人,也不能算是完全年轻的人,就像是站在人生的正当中一样。他爱上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那十七岁的少年也爱上了他。郁鸣觉得自己有责任也有义务保护文子铮。
文子铮坐在床上,他本来尝试着想要盘起腿的,后来发现腿上的绷带和腰际的伤并不允许他这么做,遂伸长了腿。郁鸣坐在床边,他就悄悄使坏把□□的如贝壳一般的脚趾勾在郁鸣的腰带上。
他一只手上夹着心电监护,另一只手上带着留置针拖着止痛泵。尽管动作并不方便,但还是握住了郁鸣的手,那只受伤的手。从前郁鸣的手很暖和,暖和到像是一个小太阳,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郁鸣温暖的手停在他肌肤上的感觉。现在郁鸣的手很冷,不是那种干巴巴的冷,而是湿冷,就像是他住了很久的棚户区那样。
他们离得很近,近到无论是文子铮还是郁鸣,只要稍微把脖颈往前伸一点就可以吻住对方。但现在不是接吻的时候,以后有的是时候接吻。
当文子铮看着郁鸣的时候,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尽管他开口的欲望非常强烈。他并没有看着郁鸣的眼睛,现在他看不下去了,只要看着郁鸣的眼睛,他就会有一种溺水的感觉,尽管他甘愿溺于那片属于他的大海。
“如果你不想说的话——”郁鸣的话被打断。
文子铮看起来有那么一点激动,他难得插话:“我要慢慢说。”
“好。”郁鸣用另一只手抚了抚文子铮的背,又被捉住,他们的手交缠在一起,“别着急,慢慢说。”他好怕文子铮的心电监护再一次响起,对于他来说那不是机器的响声,而是地狱的呼唤。
一想到那件事,一想到被吊起来,一想到那些细小又腥膻的所谓玩乐之事,文子铮觉得自己就要在郁鸣的面前昏过去。他还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坚强。
那就先不说这个,等到可以的时候再说。如果没有可以的时候,那就永远不说。他可以永远不和郁鸣说这个,但他知道郁鸣会明白的。郁鸣会比谁都明白。
“我的亲生父亲回来了。”文子铮憋了很久,只讲出这一句。
不过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郁鸣没有说话,他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不需要任何形式的扮演。他的双手被文子铮的双手捏住,他的手背感受到了留置针也感受到了连接心电监护的夹子。文子铮的手是温热的,绝不算得上是暖和,但是绝对正好的温度。
文子铮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他像是准备参加百米赛跑一样,等到发令枪响了之后就会冲出去,跑到声嘶力竭直到喉咙里充斥着铁锈一般的血腥气。
“他主动提出和姐姐配型,配型成功了。骨髓移植的手术费最少要四十万,还不算后续的治疗费用。我是没办法的。”说到这里,文子铮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突然抱住郁鸣大哭起来,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声响得乱七八糟。
郁鸣听见文子铮在他怀里反复呢喃“对不起”,可他张张嘴却说不出那句“不是你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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