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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杜鹃啼血(八)


虽然杀过很多妖,也杀过很多人,但敬长生对死亡并没有实际概念。

        在很小的时候,父亲跟他说,“你的存在是为了毁灭。”

        他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但父亲并没有解释,只是说,“杀掉目光所及的一切活物。”

        不要问为什么,你只需要照着做。

        “杀”是一个动作,“死”是这个动作完成后产生的结果。而“生”只是一坨死肉按照指令做有规则的运动罢了。这就是敬长生的全部理解。

        但是现在,李思念忽然跟他说了好多他从来都不知道的东西。

        那么他是活着的吗?还是已经死了。

        生为何物,死为何物?

        胸腔中有硬石破裂的声音,像是有棵肉芽从黑暗里缓慢生长。

        痛。

        他无法形容出这是种怎样的痛。但这种痛让他无法忍受。那颗无法跳动的心脏,此刻正在微微颤抖。

        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他居然也变成了一个会呼吸的怪物。

        咬紧牙关忍受着,痛感与快感交替。

        “你怎么了?”那少女跑过来,挂着担忧的表情。

        现在又想跟他说些什么颠覆认知的话,他不要听。早就该明白,李思念的出现让他的世界变得很奇怪。

        就像现在,他居然会感觉到痛。

        “闭嘴,滚,滚出去!”

        死死瞪着少女的眼睛,想从她哪里看出点别的表情。憎恨,厌恶,嘲弄。哪怕有其中一种,他都可以毫无芥蒂地捏碎她脆弱的脑袋。

        可是,李思念没有。她看起来除了担忧外,更多的是,兴奋。

        对,兴奋。

        从来没有见过敬长生这样,李思念有些惊讶。他看起来状况貌似很不好。额头上那只被刘海遮住的眼睛已经睁开,流出猩红的鲜血。

        他很难受吗?

        耐心询问或许能帮点忙攒一攒生命值,但敬长生却很暴躁地开口让她滚。

        天哪,她没听错吧!她可以滚了?她可以溜之大吉再也不用见这小病娇了?幸福来得太突然。

        “你认真的?我真走啦。”见敬长生没什么反应,李思念准备溜之大吉。

        厚重的呼吸声传入耳蜗,带着隐隐痛苦的呻/吟。他到底怎么了,难道是滥用点石成金术遭反噬了?李思念摸了摸包里的黄金,有些心虚。

        包里黄金还挺重的。

        脚步一顿,李思念又退回去,“要不,我等它结束再走吧。”

        “不会结束。”敬长生的脸异常苍白,琥珀色的眼睛却亮得出奇。

        在此之前,如果仔细看这双琥珀色的眼睛,会发现透彻瞳孔下是无限透明的空。而现在,这种空,变成了漩涡。

        不会结束是什么意思?

        还没来得及细想,敬长生便站起身出门,顺便把门嘭的一声关上。

        说了要放她走,却出尔反尔关门锁人?所以让她滚都是说着玩儿的吗?真滚了就锁门?小病娇你玩儿不起!

        李思念笃笃笃在里面敲门,可是没有反应。门外还时不时传来“嘻嘻”的尖锐笑声。她认得这个声音,是敬长生的红色小人所发出来的。

        这笑声让她不适,毛骨悚然,浑身气鸡皮疙瘩。现在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泄愤似的踹了踹门,李思念决定不跟自己怄气。她好困,应该好好睡觉,好好休息。

        在外面听着房内的动静,由嘈杂转为平静。敬长生阴鸷的脸上勾出一抹浅笑。

        把他原本已经建立好的世界撕碎,然后再用这些碎片拼一个新的世界塞给他。现在居然还真的想走?不可能,好好待着吧。

        忍着疼,敬长生往府外走。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任由着自己的身体游荡。

        生为何物?死为何物?他或许是想不透的。

        半死不活的一个鬼能想明白些什么。

        -

        已是深夜,除却夏蝉鸣泣,再无其他声响。

        顺着长街往外走,敬长生来到一座杂乱的破庙,他看到庙里有人就进来了。

        是个浑身长满膘的男人。这个男人注意到敬长生,对他不怀好意地吹着口哨。

        不得不说,敬长生安静时,就像个矜贵的小公子,透着纯良无害。

        “看着不像是住破庙的人,怎么到这儿来了?”男人走过去,“别到处看了,这里只有我。”

        “问你个问题。”

        既然只有他一个,那就问他吧。

        敬长生缓缓开口,“你可知,死为何物?”

        男人笑了笑,“还以为你想问什么,原来是这个。简单,你走过来点,我告诉你。”

        这样标致的一位小公子,肯定能卖个高价。男人心里琢磨着该怎么把他打晕,然后绑了拿去拍卖。没超过十万两,他肯定是不愿意出手的。

        然而很可惜,他根本不可能会有这种机会。

        敬长生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说吧。”

        男人现在却说不出话,喉咙里源源不断地涌出鲜血,咕噜咕噜,止不住呕吐。

        他的胸膛已被捅穿,一只手捏住他的心脏,捏碎。想出声,但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因为一张口先滚出来的,是血。

        “说呀。”敬长生继续催促,“趁你现在还能说话,告诉我什么是死。你已经快死了。”

        哦不对,“快死了”不是“已经死了”,这两者不相同。所以这个男人现在还不能告诉他什么是死。那就等他死了再说吧。

        可是转念一想,死人不会说话,那这个男人该怎么告诉他什么是死呢?敬长生有些犯难。

        抽出捏碎心脏的手,那男人便立刻像根面条似的软了下去。

        蹲下身,敬长生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男人的面部表情。

        肥肉挤在一堆,看起来十分地痛苦。原来人死前都会这样痛苦吗?好有趣,之前居然一直都没观察过。这种因痛苦而扭曲的神色莫名让他十分亢奋,之前从未有过的感觉。

        “你不想死的对吧。”

        敬长生还记得李思念说过的话,他现在一点点地把李思念的话复述给这个男人听。

        “你死后,身边的人会难过。你还有想做的事,想见的人。夏天还没过去,你还想多吃几个西瓜。对么?”

        “可是你一定会死。”敬长生的声音由平静变得振奋,“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想做的事做不了,想见的人见不到。”

        这就是死。一切念想的破碎,化为尘土。他忽然间明白了这些道理。

        听到这些话,倒在地上的男人神色越发痛苦。他拼命地挣扎,似乎在渴求那一线渺茫的生机。清亮的泪和着血,顺着脸上的皱纹滚下,这是凝聚成团的痛苦。

        好有趣的表情,好有趣的挣扎。

        死的对立面是生,竟然是这么让人恐惧和痛苦的东西。

        这种新发现成为了敬长生的新玩具。他喜欢这个新玩具。

        悲怯,苦痛,多么有趣玩具。获取途径还十分简单,其中之一就是让他们死。

        纯良无害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敬长生很开心,他要回去把这个新发现告诉李思念。

        -

        这一宿李思念睡得很不好,不知道是因为刚回魂不适应还是别的原因,平躺着睡在床上总感觉有东西在压着她,压得心脏扑扑跳,喘不过气。

        可是她醒不来,拼命地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那翻身呢?根本动不了。

        这是鬼压床。

        外界的感受很真实,在夏夜居然也能感受到寒意,从后颈蔓延至全身。那女人凄厉哀婉的唱戏声依旧没有停止。

        “是谁歌管做班头,珠箔银筝夜来收。看到红颜成梦幻,叫人怎不怨风流。”

        “月暗星稀二更后,真个地惨与天愁。想当初在院中百般赌咒,说什么天长地久到白头。到如今夫妻们难久守,谁知恩爱反成仇!”

        咿咿呀呀如杜鹃啼血,怨难休。

        许是因为做了噩梦,李思念起得很晚,等她睡醒,太阳已经透过纸窗,照进屋里来了。但这间屋子在阴面,所以阳光并不充沛,显得阴气重。

        身体很沉,李思念想出去晒晒太阳。

        门还锁着吗?穿好鞋袜起床,心怀疑虑地推了推门。出乎意料,居然嘎吱一声开了。

        门槛上挂着一个白色小人,应该是敬长生的剪纸。原来红色小人在白天就会变成白色。

        周围没有人,敬长生也不在。也就是说,机会来了,跑!

        然而李思念对自己太过自信,这座老宅很大,回廊宛转像是座迷宫。而且还有她这身太过显眼的社会/主义蓝白校服,太容易被发现。

        得乔装打扮一下。

        在段府内走了半天,总算是看见个丫鬟。那丫鬟好像知道眼前人是来除鬼的术士,态度毕恭毕敬,听李思念说需要衣裳便立刻送来。就是眼神有点呆,像个傀儡。

        被丫鬟带着走了一圈,李思念大概清楚段府的构造,谢过丫鬟后便带着衣裳回原本的屋子准备换。

        浅粉对襟琵琶短袄,灰蓝色马面裙,绣以金线装饰,重工华丽。

        很漂亮的一套衣裳,就是颜色看着很旧,灰蒙蒙的,刺绣有被磨损的地方。不过也管不了那么多啦,换完衣裳赶紧跑才是正经事。

        穿完上衣,李思念抖了抖下裙,没想到却抖出一双红绣鞋。很小巧,约莫只有三寸。这就是三寸金莲?

        丫鬟想得周到,居然还准备了鞋,只可惜李思念穿不了这个。脚上这双白色帆布鞋也挺好,穿着走路不累脚,裙子遮住也看不出来,就不换了。

        即使是这样,还是担心被认出来,李思念又在头上戴了顶有白纱布的斗笠把整个头都给遮住。这下从头到脚全部乔装一遍应该就不会那么容易被找到了。

        校服可以不要,但包得带上,那里面装着她的身家性命。

        时间紧迫,乔装完后李思念没多待,马不停蹄地跑出段府,出了府也没停,总之,跑得越远越好。

        一想到跑出去后还要攻略那个煞笔直男,她就觉得自己好累。不过直男危险系数低,起码能保证安全,相比起小病娇,还是要舒服一些。

        -

        那只可怜的白色小人依旧趴在门槛上,它很快被一只修长好看的手捡起。

        “记住她的气息了么?”

        白色小人折下脑袋,“嘻嘻。”这表示它记住了。

        “去追。”

        风一吹,白色小人漂浮在空中翩翩起舞。飞呀飞,最终消失在段府。

        其实在天还没亮的时候,敬长生就已经返回,他没有打扰李思念睡觉。他看着李思念从床上醒来,慌慌忙忙做完这一切。

        目光看向屋内,停在那件熟悉的蓝白校服上,面色越发阴沉。

        还是要走。

        还是要走。

        为什么呢?

        本来还想跟李思念分享他的新发现,但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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