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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鬼童子可以发誓,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仿佛被某种力量阻拦住了一般,那些短箭忽然间停顿在了半空。

        额角,眉心,咽喉,心口,肩臂,胸腹。

        那些箭支已经紧紧贴在了公子身上的每一处要害,甚至已经刺破了皮肤,沾上了艳红的血迹。

        然而,没有一支箭,能够再进毫厘,它们仿佛是扎进了无形的盾牌,又像是被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捉住,定在了原处。其后,随着一阵叮叮当当的乱响,精钢的箭支尽数落在了地上。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鬼童子却觉得这一瞬无比漫长,他看着落地的短箭,感到腹中一阵纠结,仿佛有谁揪住了他的胃,狠狠拧动了几下。

        公子整理头发的手垂了下去,血液沿着手背向下滑,最后砸在青翠的草叶上。

        四周蓦然陷入诡异难言的氛围,异样的静谧,无声的危险。某些看不见的东西突然间爆裂开来,飓风般席卷。

        上前挡在公子身前的打算因为这种无形的威胁打消,鬼童子绷紧了身体,以图应对前所未有的危险感觉。

        环绕周身的杀气,不明源头的恶意,如同扼住喉咙的巨大手掌,阻断了呼吸的细微可能。四下寒意津津,夏日的阳光也无法让鬼童子从中解脱出来。

        下一次攻击会从哪里开始?会是箭矢、飞刃,又或是执刀仗剑的搏杀?

        不,厮杀,创口,死亡,这些都不可怕,真正可怕的……

        冷汗逐渐布满了全身,喘息的声音在安静的环境中分外清晰明显,鬼童子明知自己此时的表现差劲透了,却无能于改变——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谁、或者什么,能够让他感到这样的危险,他多次体会过生死一线的感觉,但如今,这种无源的压力却似乎比死亡更加可怕,那种气息,撕裂的欲望,隐忍的暴虐,压抑的狂怒,狠辣,冰冷,暴戾,几乎扭曲了整个世界……

        是哪里……是谁?

        或者,是什么?

        ——这是不属于人类的气息,而更像是来自于渴血的野兽。

        狠狠咬了咬牙,鬼童子伸手入怀,慢慢掏出尺许长的匕首。

        日光映在匕首上,反射出一道寒光。

        似是被这道光芒打断了一般,那种压力戛然而止,可怕的气息如同遭遇冰冻,随即,倏然碎裂成粉末样飞尘。

        突然间从那种状态里解脱出来,鬼童子不由怔忡。

        “啊——”

        “咻!”

        “砰!”

        劲风裹挟着巨大的黑影从身侧袭来,鬼童子飞起一脚,杜四爷的身体重重砸落在地上,猩红黏腻的血液从他颈间的巨大创口中流淌出来,染了满地,于是,鬼童子终于看见公子的神情有了变化。

        他倏然站起身,动作利落得怎么看也不像久病之人:“这些,该不会是那个樱十八所为吧……前辈?”

        鬼童子无心理会公子的问题,抬手指着一个方向:“向那里跑,先离开这个地方再说!”

        公子却一动也不动:“前辈此言大谬,晚生手无缚鸡之力,一个人跑,岂非是找死么?”

        公子这话说的倒是不差,但在周围潜藏着一个有那种气势的人……或者说“东西”时,“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书生留在这里,只怕也没有多少留住性命的可能吧?

        鬼童子瞪了公子一眼,却也没再多说什么。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担心。

        为什么那种压力会消失?难道对方放弃攻击了么?杜四已经死于埋伏,但不知为何,他有一种感觉,下手的人,并非是那个气势可怖的怪物。

        所以,埋伏在这里的,有两方?

        一方想要杀死卓立卿,而那个怪物,也就是另一方,救了他?

        为什么?

        “唔!”

        “呃!”

        林中忽然传来几声短促的惨叫,紧接着是一声充满惶恐质问:“你是什么人?!你可知……”

        显然马上就要有最后一声惨叫了,因为对方已经没有遮掩或者隐藏,而是直接站在了将死之人面前。

        “刷——”

        “啊——”

        拖长的惨叫声反而没有之前的闷响可怕,鬼童子紧握着匕首,向惨叫响起的地方迈了一步。

        密林中一阵安静,接着,便传来了轻缓的脚步声。

        鬼童子诧异地看着阴影中走出的人:“……樱十八?!”

        樱十八抬起头,眼角一弯,露出春光般的和煦笑容:“前辈,好久不见。”

        不知为什么,鬼童子心底生出怪异的感觉——这个笑容,这句话,他总觉得有些像某人。

        公子对着樱十八露出更加春光的笑容。

        樱十八对他点点头,一字一顿念他的名字:“卓,立,卿……立卿,也好久不见。”

        鬼童子瞪圆了眼睛看着公子。

        公子指着樱十八:“我们认识。”

        这还用告诉吗?如果不是相识怎么会说“好久不见”这种话?问题不在于是否相识,而在于……

        “前辈。”樱十八柔柔道,“是不是先让,嗯,立卿,离开这里再说?”

        鬼童子一怔。

        公子道:“前辈,晚生方才就说了,这里冷得很呢——何况晚生如今受了伤,需要好好包扎医治,不是么?”

        无视鬼童子的防备小心,樱十八走上前,搀起公子,回头笑问鬼童子:“前辈要留在此地?”

        失败的绑架,下手凶狠的埋伏,死亡的杜四,挂着逃犯之名的樱十八,立场不明的卓公子,还有那个,他所畏惧的、站在卓立卿身后的琅玕。

        鬼童子握匕首的手紧了紧,终于又放松开。

        留在这里做什么?如果他想知道什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跟着他们去。

        他们并没有回卓府。

        带路的人不是卓立卿,也不是鬼童子,而是樱十八。

        虽然说了“好久不见”,但樱十八自认与卓立卿的关系并没有好到什么地步:他们也不过就是真的“好久”没有见过。

        他一点都不喜欢自己无法掌握主动的感觉,而在卓立卿的身边,这种感觉就会变得十分明显,所以他格外讨厌站在标明“卓立卿所有”的地面上。

        樱十八看一眼被自己搀着的卓立卿,心里暗暗发誓:上一次见面他被卓立卿耍着玩,这一次,他绝不会再犯上一次的错误了。

        然而卓立卿忽然间发出低低的笑声。

        樱十八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卓立卿似乎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但是……

        怎么可能呢?

        他皱皱眉头,又看一眼卓立卿。

        这世上没有人能看透别人的想法。

        没有人。

        樱十八带着他们走进一间客栈——勉强算得上是客栈。

        与吐蕃的茶马互市并不受朝廷支持,数年前朝廷便已下令停止,且以重兵守备数条入藏道路之枢纽,故而曾经因互市而繁荣的商路小镇如今也有了没落颜色。

        客栈只有四个房间,破落空荡,连歇脚的人都没有一个,浓妆艳抹的女掌柜百无聊赖地坐在柜台后,听见动静,掀起眼皮看看走进来的三人,面上表情顿时发生了极为微妙的变化。

        鬼童子正垂首思索,落在她眼里不过就是个沉闷的小孩子,然而另外两人,文弱的公子哥儿无力地倚身于另一个公子哥身上——这么一打眼看去,怎么就这么别扭呢?

        樱十八指了指那颤巍巍的楼梯:“掌柜的,一间。”

        女掌柜一愣,目光飘落在鬼童子身上:“……一间?”

        樱十八不觉有异,也不答话,举步上楼,倒是鬼童子觉得掌柜话中味道怪异,斜眼瞥了她一眼。

        公子低下头,暗暗笑起来。

        于是,一到房间,樱十八便几乎是把公子丢了下去,激起地上厚厚灰尘,屋中顿时浮尘飞舞,一片朦胧。

        公子扶着门框站稳:“这是做什么?”

        樱十八睨着公子:“突然看你不顺眼……”扭头又看鬼童子,“那么你呢,六扇门的人追着在下跑什么?怎么又跟他……”樱十八向公子方向摆了摆头,“扯上关系了?”

        鬼童子皱了皱眉头,反问公子道:“你与何人仇深至此?竟要如此大动干戈?”

        公子看看樱十八:“你又为何来此?”

        三个人,三个问题,谁都不愿意先回答半句。

        静默僵持许久,末了竟是鬼童子沉不住气:“樱十八,你既知我追你至此,就该知道是为了什么,何必再问?我知你逃这一路并不曾犯案,蜀中却仍有幼童丢失——你既然清白,为何不辩白?莫非是来此有甚么急事?”

        樱十八讶道:“在下未说,前辈就已知道在下清白了?”

        公子插话道:“自然,若十八有罪,今日就该任由前辈去死了,不是么?”

        “哎呀……”樱十八森森然一笑,“立卿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在下,今日救你们做什么?你二人一个要捉我回六扇门认什么莫须有的罪名,另一个自相识以来就不曾对我说过半句真话——救这么两个人,我何苦来哉?”

        公子柔柔笑道:“十八怎么会是如此无情之人?”

        “是吗?”樱十八瞥鬼童子一眼,“可先前却有人以为在下将那些孩子抽筋扒皮,吸血食肉呢。”

        二人虽久不曾相见,言语却默契十足,鬼童子心中有气,却究竟理亏,一丝不得发作。

        破败的房门忽然被敲响,三人目光有志一同地落在推门而入的女掌柜身上。

        女掌柜提着个粗瓷的茶壶:“几位客官请用茶!”

        樱十八意有所指地看看桌上本来就有的茶壶,女掌柜赶忙一把抓过那旧的,陪笑道:“小店久不曾有客,这茶水也不知是哪年哪月……”说着说着觉得不对,“几位客官……没喝吧?”

        公子又是柔柔一笑:“还不曾——掌柜有心了。”

        女掌柜尴尬一笑,转头扭着腰出门去了。

        樱十八看着那新来的茶壶,嗤笑一声:“她那话说出来,即便是新茶,又有谁还喝得下去?”

        公子淡淡瞥他一眼,自倒了一杯:“出门在外,还是莫要讲究了。”

        樱十八看着公子一脸悠然闲适地品那粗茶,又看看面色沉沉的鬼童子,忽而笑道:“立卿真会说笑,即便是出门在外,手掌茶马古道的卓家公子,又怎么会不讲究……怎么能不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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